此时的建康谯王府里,司马休之正和夫人谢氏一起用晚饭。夫妻俩难得有空一起吃饭,谢夫人喜不自胜,亲手给他盛粥布菜。旁边有六名侍女捧着酒壶、茶盏、水盆、手巾、青盐等物伺候,还有两名侍女给他们夫妻摇着扇子驱暑。饭桌旁立着一面屏风,一个侍从站在屏风外侧,捧着几份军报正在大声读给休之听。当侍从念到朝廷竟对刘牢之下了问罪诏书,休之一失手,筷子掉到地上。
谢夫人还在惊问他怎么了。休之已经起身,用手巾擦了擦嘴,在侍女捧着的水盆里洗了手,急匆匆地出门走了。
休之命人备马,开了府门,骑马在大街上一路飞驰,直奔丞相府。丞相府守门的小厮都认得他,全都赶上来行礼,“车骑将军来了。”
休之下马,把马鞭和缰绳扔给他们,“我来见丞相。”
小厮们知道他与丞相交好,都不敢阻拦,一面接过马来,又开了旁边角门,请他进去。
休之急匆匆地来找元显。元显正拥着两个美人在用晚膳,见他来了,问他吃过饭没有,命人准备碗筷,让他坐下一起吃饭。
休之顾不上寒暄,直接问道:“大兄,朝廷给刘牢之下了问罪诏书?传诏使者出城了吗?快派人去追呀!”
元显笑道,“嗨,我当什么大事,让你这么慌乱。刘牢之拥兵不进,实在可恶,我敲打敲打他。诏命昨天就发了,还追什么!堂堂朝廷,岂能朝令夕改。”
“你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休之怒道。
元显有些吃惊,休之一向恭谨,怎么今天如此暴怒。“这!你前一阵打仗辛苦,我看你最近总是在府中陪伴家人,想必你要歇一歇,这些小事,就不烦你了。”元显忍着气,劝慰他。
“你就不怕逼反了他?刘牢之统兵在外,岂是一纸诏命可以敲打的?”休之忍不住用手指节敲着桌子。
元显不大高兴,脸色微微一变,仍笑道,“坐,坐,坐,怎么火气这么大!贤弟,你多虑了。刘牢之他一个大头兵出身的人,做到镇北将军,所有功名利禄都是咱们给他的,他还敢造反?他若造反,现在所有的一切权势地位就都没有了!到时候你以为桓玄还会拿他当回事吗?来来来,陪我吃饭,我新得了两件古董,一会儿你与我赏鉴一二。”
休之虽然坐了下来,但见他仍是执迷不悟,恨地直拍桌子,“来不及了!诏命一到,刘牢之必反!他会与桓玄合兵而来,朝廷得立刻做准备。你快命度支尚书调拨国库钱粮给我,我这就带鹰扬军虎贲军去溧洲迎敌。慈湖、石头城、采石矶、署郊、建康四门都要分兵把守。大兄你亲自守宣阳门和皇宫。”
休之反复说刘牢之要反,元显生气了,这不是在打他的脸吗?“好了,我不过是敲打刘牢之两句。若放任他不管,还要像你所请,给他加官进爵,那朝臣人人都来跟我邀功请赏,有多少官职够给他们分的!你放心,天塌不下来,我不止给刘牢之下了诏书,还给附近州郡都下了诏书,命他们严密观察刘牢之动向,一有异动便立即上报。你真是多虑了。再说现在国库空虚,哪有钱粮拨给你。虎贲军也是,在你手里太久了,没人拱卫皇宫,这哪行?我看……”
休之听他仍在抱怨这些事,觉得震惊,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从座位上站起来,怒道,“丞相这是要收我的权?好,卑职才疏学浅,不堪大任,这便请辞!等刘牢之桓玄到了,丞相自去迎敌便是,告辞。”
元显见他当真生气了,万一刘牢之真的反了,还得用他,忙站起来把他拉回来按在座位上,冲美人示意。一个美人便妩媚地笑着,跪在休之身边,素手将一个玉碗高高举起,请休之喝茶。
休之不耐烦地推开她。
“贤弟,今天这是怎么了?大热天,火气也大?”元显笑道,“你说的也有理,有备无患嘛。好好好,我这就命度支尚书准备钱粮,有多少给你调多少。不过溧洲你不必去了,你已经是车骑将军,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只要你会用人会用权,你一个眼色,大把人等着给你效力。”
元显自以为推心置腹,休之只觉得满心厌恶,这个时候了,他竟还在玩弄权术!“不,我不但得去,还得立刻就去。最好还能往西南推进,主战场离建康越远越好。若丞相信得过小弟,建康及周边留兵一万,采石矶留兵五千,其余五万五千人,全部给我带去抗敌。”
元显一听他不但不归还虎贲军,还多要了五千人,哪里能答应,连连摇手,笑道,“不至于,不至于。”他又见休之脸色难看,便笑道,“容我明日上朝,与大臣们商议一下,毕竟要动用这么多军队,得有个万全之策才是。你放心,你我是自家兄弟,你有什么要求,我会尽力满足。”
“明日?还等明日!你应该立刻召度支尚书、诸位将军前来议事!我现在去军营部署,立刻带兵出发。请丞相务必尽早筹划,否则,等人家兵临城下,一切就都晚了!”
说完,休之冲他虚抱一拳,不再客气,起身就走。若是平时,他一定会顾忌元显的颜面,不会当面顶撞,现在他也能想象到,在他背后,元显的脸色有多难看,可现在生死关头,他实在没有心思再虚与委蛇。
府门外,休之的侍从追着他一路前来,此刻已在府门外等候。休之骑上马,调转马头,猛的一抽马鞭,白马往城门方向飞奔。
此时天色已晚,鼓声大作,城门正缓缓关闭。休之仍在远处,大叫道:“且慢!别关门!”
可是已经晚了。等他来到城门前带住了马,城门已经关上了。休之大怒,命关门的士卒立刻开城。
士兵们不敢,忙去报了城门令。城门令听说司马休之来了,忙从城楼上连滚带爬跑下来,连连作揖,“卑职城门令毛恒拜见车骑将军。”
“开门。我有军务,要立刻出城。”休之在马上俯视他。
城门令仍是一躬到地,“将军,将军,将军见谅。现在城门已关,除非有圣旨或是丞相手令,才能开门。将军若一定要出城,不如请丞相写一封手令,卑职立刻开门。”
休之喝道:“大胆!本将军兼任丹阳尹,是你顶头的上官!现在军情紧急,我得立刻出城!再敢阻拦,我砍你的头!开门!”
城门令跪下来,一个劲儿地磕头,“不敢不敢,卑职不敢!请将军见谅!”
休之的战马已经急躁,不住地嘶鸣,城门令仍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不住地求饶,“将军见谅,您就是杀了卑职,卑职也不敢开门!”
他身后守门的士卒也都跪了一地,不停地磕头。
休之不想真的杀他,无奈之下,便强忍怒气,调转马头回奔丞相府,去找丞相给他一封手令。
哪知丞相在房中饮酒作乐,一屋子都摆满了各种珍宝,桌子上摆着一对五尺高的珊瑚,在满屋烛光照射下,晶莹剔透,光彩绚烂。
元显正拥着美人,醉醺醺地赏玩这对珊瑚。
旁边,张法顺无比谄媚地介绍,“本朝武帝时,石崇和王恺斗富,王恺的珊瑚有两尺高,被石崇用铁如意打碎了。石崇要赔王恺,便把府中珊瑚斗搬了出来让他挑。王恺哪知石崇富可敌国,那珊瑚都是三四尺高,王恺见了,羞愧而走。如今卑职为丞相寻来的这一对珊瑚,远胜古人,绝非凡品,这是天赐之宝,皆因丞相有德有功,为民表率,上天才降下如此珍宝呀!”
元显醉眼带笑,见休之闯了进来,伸手招呼他,“贤弟来了,快来看,这珊瑚,……”
休之万万没想到,刀都要架在脖子上了,他竟然仍在玩乐,登时气炸了,胸中一口恶气无处发泄,拔出剑来,把那两支珊瑚砍得粉碎。
张法顺吓得目瞪口呆,脸都皱成了一个苦瓜,可看休之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怕他转头要砍自己,便不敢说话,捂着心口,暗自消化。
元显却笑道,“好!好!碎得好!这两件东西,我贤弟……不入眼,碎了,便碎了,张太守,再,再,去找两支来。”
张法顺都快哭了,这么高的珊瑚上哪儿找去!他哭丧着脸,不自觉地跪在了地上。
休之一脚把他蹬开,一把攥住元显的胳膊,“丞相!给我一封手令,我得出城!”
“出,出城?做什么?”元显站不稳了,扶着美人,东倒西歪。
“丞相!刘牢之要反!”
元显笑了笑,“不怕,不怕!我告诉你……他刘牢之……要是反了,不是还有你呢嘛!”说着,便笑着,向休之胸口上拍了几下。
休之怒不可遏,一把把他推开。元显扑通一下就坐到了地上。休之周围看看,抄起桌上一个酒壶,拔了盖子,就把酒冲他脸上泼去,想把他泼醒。这一举动,把张法顺、周围服侍的美人都看呆了,想阻拦又不敢,只好都跪了下来磕头。元显挨了这一泼,什么反应都没有,竟然倒地就睡了。休之见他实在是醉了,不可能给他手令了,气得直跺脚,怒骂了一句,“竖子不足与谋!”提着宝剑便走了。
就在快走到府门的时候,又见到院中亮着火把,司马道子坐在一张凳子上,周围也摆满了无数珍宝,仆人们正一件件地往地上砸。一个仆人问,“王爷,这个宝瓶,是先帝所赐,也要砸吗?”
司马道子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砸吧,不管什么宝物,都快是别人的了,本王没必要替别人守着。”他说的云淡风轻,好像此事与他无关,看到休之在廊道中行色匆匆,不禁冲这个后辈一笑。
休之看到他,没有回礼,就像不认识他似的,脚步不停地走了,脑海里又响起了他那句话,“乱世之中,活下来最重要。”
休之出了丞相府,天色已晚,听到更鼓声,知道已经是一更天了。相府门前的灯笼仍高高挂着,照得门前一片明亮。侍从恭敬地候着,见休之来了,伺候他上马,“将军,可是要回府?”
“回什么府?去琅琊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