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关将至,衙门和军队事情繁杂,休之却为了云秀,一度荒废了政务。参军韩延之一向忠直,早想进谏,这日来书房见休之,见旁边无人,便谏道:“自古以来,红颜祸水。主公志在天下,切不可沉湎美色呀。”
休之往身后的屏风看了一眼,云秀就在后面。他担心云秀听了这话不高兴,便说道:“我哪里沉湎美色了?只是这几天夜里批阅公文睡得晚,没什么精神罢了。韩参军多虑了。”
“主公得爱惜身体呀。”
“好了!让我爱惜身体,不如你快找人来把衙门里的空缺都补上。难道我堂堂一个刺史,天天替你们管这些收粮交税风化案子?那求贤令,现在推行得怎么样了?”
提起此事,韩延之也很无奈,“回主公,豫州的许多大族,家主都被咱们杀了,他们的子侄辈都不太敢来,有些人更可恶,连书都不读了,务农去了。”
休之道:“你是说,现在你找不来人,是因为我太残忍?”
“主公,属下并无此意!”韩延之慌了,急忙解释。
云秀从屏风后光彩照人地走出来,她是休之的爱妾,韩延之便赶紧把头低下去,不敢直视。却没想到,她是来给自己说情的。
“世子,韩参军哪有这个意思,你不要误会人家。”云秀仍是淡淡的。
休之见了她,一点脾气都没有,微笑道:“怎么会?”又对韩延之笑道:“我只是随口一问,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不要误会。”
韩延之拱手:“谢主公。”
休之站起来,挽着云秀的手,问:“你怎么出来了?可是有事?”
云秀把手抽了回来,但看着他,浅浅地笑了,“妾身刚才听世子说起求贤,忽然想起一件事,斗胆想说给世子和韩参军听听。前几日,妾身去庙里,给家母做法事。见寺庙里住了许多士人,他们虽然借住寺庙,十分困穷,可是读书辩经倒是明白,其中,或许有可用之人。”
休之见她终于笑了,也高兴起来。
韩延之道:“可是,自来选官,都是从世家大族中查举贤明。这些人既然借住在寺庙中,可见并非士族出身,只怕是不足以理政治民。”
云秀说:“汉武帝说,欲建非常之功,须有非常之人。魏武帝求贤说‘唯才是举’。世子以武力得豫州,那些大族明着不敢与世子作对,就暗中作梗,从他们之中选贤任能,想来是缘木求鱼,就算是选出了人,也不敢放心用吧。我说的这些读书人,虽然都是贫寒之士,可看起来安贫乐道,有君子之风。而且他们经历过苦难,如果能为官,想必也能体谅百姓,爱民如子。这才是世子求贤的本意呀。”
休之笑道:“不错,我本意如此,韩参军,我看可以一试。”
韩延之怀疑,即使云秀说路边的乞丐可用,休之也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是。只是,他们既是贫寒之家,只怕这些人人品、行迹,查问起来会费些时日。”韩延之其实想说,这些人的来历不明,上哪里去查。
云秀笑道:“韩参军说的是,这些人的德行、履历查访起来,是不容易。所以,世子,妾身异想天开,能不能安排一次举贤的考试,就考他们经书典籍和治民方略,看他们是不是真明白。若真有一二明白人,世子再亲自见见,若是有才无德或欺世盗名的人,一看也能分辨。再然后,等选出的人任官之后,三五不时地派人查访,看他们政绩如何,若有不好的,黜退就是。不知道,妾身想的对不对?”
韩延之连连点头,不禁对她改观。
休之也点头笑道:“韩参军,就按戚夫人说的去准备吧,过了年,就着手办这事,这回,我们也来个‘唯才是举’。”
这个年,休之过得非常舒心。听了云秀许多建议,施政不像以前那样严苛峻急,做了些恤老存孤、兴办学校、与民休息的事。上元节,还办了盛大的灯会,与民同乐。休之兴致大好,带云秀微服私访,见郡城之内灯如星海,光明澄澈,游人士女如织,商铺都开门热情地迎客,人人喜笑颜开,虽然比不了建康那般富庶,倒也是一片繁华盛景,又听人们不住地称颂新刺史仁政。休之很高兴,对云秀更加宠爱。
过了上元节,选贤考试立刻开始。这一科考试规模虽然不大,但是十分轰动。休之亲自出题,命韩延之、张茂度悉心安排,对所有来考试的学子发给口粮路费,还都十分礼遇,许多贫寒学子都来投考,就连一些士族子弟后来都来观望。
最终投考交卷的有上百人。
休之便让云秀来批阅试卷。
云秀推辞说:“选贤是大事,哪有让侍……让女子来阅卷的?”
休之笑道:“不是你跟我说要‘唯才是举’吗?我看你德才兼备,你来阅卷,最合适。”
“不敢当。妾身是世子身边的人,不要干政的好。幕府那么多饱学之士,还是用他们吧,别让人家笑话你。”
“怕什么,就说是我亲自评阅的。”
云秀没想到休之还有这般无赖的时候,觉得好笑,便故意点点头说,“哦,原来是想让妾身替你辛苦做这事。”
休之哀求道:“云秀,我一年到头,好不容易正月里这几天能休息一下,你就体谅体谅我,帮我一次吧。”
云秀忍不住笑了,“好,你要是不怕人家说你选出的都是笨蛋,我就帮你阅。”
休之连连点头,“全凭你做主。”
于是,云秀就认认真真地当起了阅卷官,每天不眠不休,仔细阅读、比较,分析每份试卷的优劣得失,每份都做了摘要,写了评语,以备休之查问。她做事太认真,那几天早起晚睡,没空理会休之。休之后悔了,但是自己给她分派的差事,也不好不让她做,便耐心等她做完。
几天后,云秀将选出的一些试卷和所有试卷的摘要评语一股脑呈给休之。休之的眼睛却不错神地盯着她看。
云秀嗔怪,“世子看什么呢?倒是看卷子呀。”
休之这才笑着接过来,“你总算理我了。”
“世子吩咐的差事,妾身得用心做呀。这两天怠慢世子了。”云秀笑着行礼。
休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然后仔细地阅读她选出的试卷,毕竟选官用人是大事,不能玩笑。
休之仔细看完,由衷地对云秀说:“你若是个男人,我一定任命你做我的长史,替我处理政务。”
云秀笑了,低头说:“哪里。妾身才学浅薄,让世子见笑了。”
休之见她终于对自己真心地笑了,便握起她的手,认真地说,“云秀,我要娶你。我虽不能让你做我的正妻,也不能让你没名没分。”
云秀又笑了笑,温柔地说,“你忘了我们约法三章。不要说这事了。”
休之说:“不行,这件事我没答应。”
云秀轻声埋怨道:“堂堂车骑将军、豫州刺史,怎能言而无信呢?”
休之抱着她说:“我真是喜欢你,想跟你长相厮守。”
云秀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其实她对休之也有些动心,虽然她一开始只是为了自保,可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休之温文尔雅,对她和福儿都好,这次还采纳她的建议,举行了选官考试。以她这样孤苦伶仃、漂泊无依的处境,有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人关心自己,谁会不动心呢?但是,她觉得这段关系并不光彩,所以,宁可这么稀里糊涂,也不想与他确定什么。她怕自己陷得太深,将来无法抽身,只会更加难堪。
所以,云秀仍是拒绝。
休之失落地说:“你不相信我,怕我会始乱终弃?”
“妾身还在为母亲守孝呢,过了孝期再说吧。”
休之见她仍是不信任自己,心里有些不快,但是舍不得逼迫她,好在他们感情越来越好,两情相悦,这也让他感到愉快。
云秀阅卷选出来的人,休之都亲自见了,又筛掉一些沽名钓誉之辈,留下了一些有真才实学的人,量才授官。休之又去拜望了当地一些名士。人们见他礼贤下士,也便纷纷归入他的麾下。这些人感激休之的知遇之恩,对他十分忠诚,将他的政令不折不扣地执行下去。这样,休之才完全控制了豫州,在地方上站稳了脚跟。
云秀如今深得休之宠爱,虽然没有名分,还是让一些曾经欺负过她的人感到紧张,就连吴总管在谯王府侍奉多年,也怕她记恨自己没及时给福儿请大夫。这样的局面,让月儿觉得扬眉吐气,可云秀却对他们十分宽恕。月儿觉得她这样太软弱,劝她要立威。
云秀笑道:“以前我都不与他们生气,现在更不能这样。”
月儿不解,“这是为什么?”
云秀说:“他打你一拳,你还回去一脚,虽然是解气了,可到头来只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就算你争赢了,又如何?不如把这精力省下来,做些更重要的事。”
“女人有什么更重要的事,不就是在府里争宠?谁得宠,谁就赢了,谁就能活下去!”
云秀笑了,“这种宠爱不要也罢。”
月儿不忿地说:“你能说这话,是因为你现在不用争,世子他宠爱你,若有一天,他对你腻了,你也不争?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后悔!”
云秀笑道:“我与世子一早就说好了,那时候,他会让我回京口,我回故乡安稳度日就是了。”
“回京口?亏你想得出!京口是刘裕的地盘,你现在与世子这样恩爱,你回去不怕他报复吗?”月儿冷笑,觉得她太过天真。
云秀愕然,“他报复我什么?是他休了我,我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姐姐,你与刘裕做过几年夫妻,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他那样喜欢你,受了重伤都不舍得让你知道,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他怎么会休掉你,把你让给世子?就算他休了你,也不会愿意别的男人得到你,更不会容忍你对世子动了真情。他对你一定是怀恨在心,等有一天重掌权势,你看他会不会报复你!”
“这……反正我问心无愧,他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月儿摇摇头,“再说世子,他真心想纳你为妾,你总是拒人千里之外,还跟他说什么要回京口!你这样说,他只会觉得你对他不上心,时间久了,也会对你生气,让你不好过!所以,你最好对世子再用心些,也别说什么不要名分的傻话,这一辈子就跟了他,千万不要再落到刘裕手中。”
云秀听了,默然良久,最终叹了口气,“古人说‘正道直行’,我不愿意做违心的事。如果真的因此得罪了谁,要报复,我坦然接受就是了。”
月儿真不知道云秀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不再说什么,气呼呼地去了。她当时主动来给云秀作丫鬟,除了因为是同乡,觉得亲切,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看出休之喜欢云秀,指望云秀有一天能得到他的青睐,自己也能跟着沾光,说不定她也能重新获得休之的欢心。没想到,云秀是个木头美人。
好在云秀知道月儿对休之一片深情,总帮她在劝休之面前说好话。不过,她不只帮月儿说好话,还让休之多去看望谢夫人她们,这让月儿非常不满。
休之也不满意,“人家都是恨不得独宠,你怎么总把我往别人身边推?”
云秀不敢惹得他太生气,便用了点心思,半真半假地恭维他:“所以我不想有什么名分啊。现在这样,我还可以劝你去找别人,如果我成了你的侍妾,那时候我就不愿意了。”
云秀越来越知情识趣,让休之越发高兴。尤其是,每当想起谢峻谋刺那晚,云秀冒死报信,舍命相陪,休之就觉得她不但是个美人,还是他的红颜知己,更加敬重她,有一些政务,也问她的意见,让她帮着批阅公文。
休之给了云秀从未得到过的尊重,这也让她十分感激。云秀觉得,他不只是喜欢自己的容貌,更是认可自己的才学和品行。有时候她看着休之与幕僚商议事情,处理军政大事,也会偷偷地想,如果她是个男人,投身休之的幕府,辅佐他治国理政,那该多好。
休之通过科考,选用寒士做官,将豪强大族从自己的政府中完全排挤出去,又用武力镇压,逼得他们忍气吞声,乖乖供应着钱粮,让他更能扩军备战。豪强失去了对政府的影响力,又慑于休之的武力,无能为力,便把这事广为散布,想激起朝野清议,逼休之改弦更张。但休之本人是宗室,又与大族谢家联姻,在朝廷根基稳固,一时间,这些人也只能发布些清流俗见,实效甚微。
此事传到桓玄耳中,也不免感叹司马休之在豫州羽翼已成,赶快给他升官加赏,盼着他乐得在豫州做土皇帝,不要动别的念头。
而休之此前联络的其他刺史,也有了回应,尤其是益州刺史毛璩、江州刺史郭旭之,提起桓玄就咬牙切齿,纷纷表示只要休之义旗高举,他们一定起兵响应。
休之便厉兵秣马,虎视建康,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就兴兵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