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高处不胜寒

刘裕从太庙出来,百官已把官爵和名号给他想好了,让他持节、都督扬徐兖豫青冀幽并八州诸军事,做领军将军、领扬州刺史。

这是原先桓玄的位置,连王恭、刘牢之也没有当过这么大的官。尤其是扬州刺史,因建康地处扬州丹阳郡建康县,扬州就是京畿,这里的刺史一般都是太子或皇帝担任。

刘裕推辞不受,“我等兴兵为国,不为权位,如今桓玄在逃,天子蒙尘,还是先把天子迎回来再说吧。”

刘裕虽然不受那官职,可是却把大权揽了过来。他让王谧录尚书事兵领扬州刺史,自己坐镇建康,命辅国将军何无忌、振武将军刘道规等诸将继续追击桓玄,命尚书王嘏率百官随军,等救出皇帝,就奉御驾回京。王谧投桃报李,率百官推举刘裕做了领军将军、徐州刺史,都督天下军事。

战报不断从前方传来,何无忌、刘道规大破桓玄之子桓韶和大将郭钤,进据历阳,桓玄退回荆郢,又大兴水军,造楼船、器械,率军两万人,挟天子乘船东下,又在峥嵘洲遇到义军将领刘殷,一战大败。桓玄弃了部众,只带一些亲随,挟持天子又回到江陵,被刺客杀害。桓玄子侄逃入益州,被益州刺史毛璩所杀。桓玄党羽南郡太守王腾之、荆州别驾王康产等继续劫持皇帝和琅琊王逃入南郡,党羽殷仲文觉得桓玄将败,便果断地抢出太后、皇后,送回建康,来投刘裕。

殷仲文以文学才艺被世人所知,刘裕对他也较为礼遇。殷仲文大喜,便说愿为刘将军制礼作乐。刘裕哪知道,人家要给他制礼作乐,是劝他自立为帝的意思,以为就是编些曲子,便说:“我不好音乐,不必麻烦了。”

殷仲文不便挑明,只好顺着刘裕的理解,继续说道:“将军戎马倥偬,无暇留心音乐,若您一旦听上几回绝妙的曲子,就再放不下了。”

刘裕很瞧不上他那浮华样子,说:“就是因为这玩意动人心弦,一听就放不下,所以我才不听。”

殷仲文自讨没趣,讪讪告退。出来后,殷仲文与一些好友议论起此事,大家听了,都暗自嘲笑刘裕是个粗人,没文化。尚书左仆射王愉和其子荆州刺史王绥等人,出身大族,同情桓玄,又自以为是海内名士,瞧不起刘裕市井出身,当着众人对他呼呼喝喝,十分无礼。

刘裕大怒,痛骂他们无功于国,倒有空聒噪,将他们都杀了。

百官震惊,再无人敢对刘裕不敬。

王愉是王谧的本家,王谧想王愉虽然对刘裕不敬,但是罪不至死,然而刘裕干净利落地处死了他,丝毫不担心人们会指责他诛杀名士,剪除异己。王谧才发现他这个学生如此狠辣,不禁胆寒,联想到自己,在桓玄继位大典上,是他从晋安帝手里夺下传国玉玺献给桓玄,害怕刘裕会杀他,便连夜出逃。刘裕发现后,念在师生一场,派人把他请了回来,答应将来向朝廷求情恕他无罪,不过当王谧要登门道谢,他却避而不见。王谧惭愧,但起码知道自己不会被杀,多少还算有些安慰。

刘裕仍是关心前线战况。听说桓玄战死,何无忌等人便以为大事已定,就地休整了几天,哪知桓玄余党仍在江陵盘踞。刘裕急命义军进兵,务必将桓玄余党赶尽杀绝。于是何无忌、刘道规等又回军江陵,在灵溪与桓振大战,被桓军设计杀败,退还寻阳,恰逢桓党内斗,刘道规进兵偃月垒,与刘毅会于江津,一战扫灭桓振,余党桓谦出逃至蜀地,义军平定江陵,迎皇帝回到建康。

前线每打一个胜仗,刘裕就升一次官,每打一次败仗,刘裕就自降一等。等皇帝回京,又下诏封刘裕为侍中、车骑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使持节、徐青二州刺史如故。刘裕坚决推辞,皇帝又封他“录尚书事”,他仍是不受,还请求回京口。皇帝又派遣德高望重的大臣来劝他,刘裕仍坚决推辞不受。

从皇帝到百官,都夸他高风亮节。

平定了桓玄之乱,何无忌为镇南将军、江州刺史、安成郡公,刘道规为荆州刺史、华容县公,刘敬宣为辅国将军、襄城太守、武冈县男,魏顺之等人俱有封赏,都受任各地郡守,北府军旧将几乎占据所有要职。刘裕作为盟主,更是受封为豫章郡公、骠骑将军,徐州刺史,开府置吏,都督天下军事,威望如日中天。

刘毅本来率军先出发,却不图建康,而是想去桓玄老家荆州立威,后来听说刘裕夺了建康,当了大官,便又后悔,痛骂刘裕骗他,他为了跟刘裕争权,便迅速回师江陵,终于和刘道规、何无忌合兵,大败桓玄余党,迎回皇帝,平分了这功劳。刘毅觉得自己出力也多,为何只得了做了个青州刺史、南平郡公,青州实际上在北方,被胡人所占,他这个青州刺史实际上有官无权,对此十分不满。在朝廷举办的庆功宴上,见王谧等人吹捧刘裕,就讽刺王谧道:“王先生是海内名士,听说当日桓玄篡逆,是您从皇上手上夺下了传国玉玺交给桓玄,今日皇上拨乱反正,王先生还有脸在这里鼓噪!”

一句话说得王谧面红耳赤,见刘裕和堂上众臣都不帮他说句好话,便无地自容,告辞走了。

刘裕不想闹得太僵,就来给刘毅敬酒,好缓和关系。刘毅态度仍十分轻慢,故意说自己平叛中受伤未愈,不能喝酒。刘裕便让北府军诸将都解了外衣,露出身上的伤痕,他一道道指给皇帝和大臣们看,一边指一边介绍说这是某战中如何负伤。众人看了,没有不唏嘘感叹的。

刘毅看刘裕如此做作,便冷笑说,“诸将皆有血性,若你我生在楚汉之时,或许也可以跟刘邦项羽争一争天下吧。”

刘裕道:“我们打仗,是为了天下太平,不是为了争权夺利。”

刘毅越发气愤,越发不平,从朝会上下来,便带自己兵将连夜出城,千里疾行,抢占了荆州。

北府军众将都要讨伐刘毅,尤其是刘道规刚被封为荆州刺史,荆州就被刘毅抢走了,更是气愤无比。这时建康城中又起了流言,说刘裕有不臣之心。刘裕听到,便制止诸将,把自己的徐州刺史让给刘道规,让他在朝廷留任。然后刘裕向朝廷请辞,要回京口镇守。

朝廷仍是不许,刘裕去意已决,便命人整理行装,命诸将各去州郡就任。

临行之际,王谧病重,打发人来,想让刘裕去见他一面。刘裕就去了,一看王谧果然躺在病榻上,昏沉沉的,动也动不了,床边只有一个年轻人伺候。

刘裕看王谧这惨状不忍心了,走过来握住他的手,“司徒大人,你好些了吗?”

王谧睁开眼睛,看着他笑了笑,气若游丝地说,“还是叫我先生吧。”

“先生。”

王谧让那年轻人扶他坐起来,对刘裕说,“德舆啊,先生我是读书人,自以为高风亮节,如今看来,是只有小节,而无大德。德舆你秉心忠正,又知进退,绝非桓玄王恭之流,有你执掌天下,乃是万民之幸,我要替百姓们谢谢你。”

“先生言重了,刘裕当不起。”

“晋室国祚已移,天命不永。你大可取而代之。若你登基为帝,要记住,一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二是,别忘了北方,北方,是我们华夏汉民的老家呀!”

“先生慎言,刘裕对朝廷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王谧剧烈咳嗽,使劲摇头,“弃小节,成大义,君子之行也!我已时日无多,不能帮你什么。这是我侄儿王弘,他敦厚诚敏,有经国之才,我已命他效忠于你,我琅琊王氏会全力支持你。”那年轻人就是王弘,已经跪倒在地上,向刘裕行跪拜大礼。

刘裕让他起来。

王谧笑道,“我这一生无功于国,最得意的,就是有你这样一个学生。虽然我也没教你什么,但是,希望你将来对百姓好些,亲贤臣,远小人,做一个明主。”

这话刘裕不能回答,只能向他行礼。“刘裕若能入朝辅政,一定如先生所言。”

王谧点头,含笑而逝。

刘裕跪下行弟子礼,哭了一场,送别老师。

给王谧办了丧事,刘裕便要回京口。王弘也整理了行囊,要跟他去。

刘裕见王弘年纪轻轻,便说道:“我刚杀了你本家叔父王愉,虽然王先生和你不记仇,但其他的世家大族可是记恨上我了。还有司马休之和桓党、天师道余孽都恨不得取我性命,连刘毅也对我不满。现在城中又有流言说我有不臣之心,我今日下野,也不知道结局如何。你还是别跟着我了,免得受连累。”

王弘笑道,“主公匡扶社稷,功在千秋,王愉对主公不敬,死有余辜。司马休之志大才疏,桓党和天师道都是您手下败将,不足为虑。现在主公以退为进,将有大志,正是用人之际,在下年纪轻,个子小,吃得也不多,就算不能随将军上阵杀敌,起码也能动动笔墨,写两篇檄文。我这么合适的人,您上哪儿找?”

刘裕大笑,“行,你小子,跟我对脾气。跟我走!”

豫州刺史府内。

司马休之怒不可遏,把一份诏书扔到地上,“岂有此理!”

他的部下也都都义愤填膺。

诸葛长民说,“刘裕一个市井之徒,不过机缘巧合,骤得大位,竟然敢拿乔充大,敢对主公行起封赏来了!”

“就是,他自己做了豫章郡公、骠骑将军、徐州刺史,还开府置属官,竟委派主公去做荆州刺史!他不过是主公一手提拔的人,还敢凌驾于主公之上!”

韩延之却道:“主公息怒,依属下看,这封诏书请主公移镇荆州没有什么不好,这是朝廷奖赏主公在淝水逼退伪秦的功劳啊!”

司马休之仍怒气冲冲,“依你之言,本将军还要上表谢谢他刘裕了?”

韩延之道:“主公上表也是谢朝廷、谢皇上,与他刘裕什么相干?主公细想,荆州民殷国富,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乃用武之国,是兵家必争之地。若主公据有荆州,西边的宁州,南边的广州,两州刺史皆不是主公对手,到时候,您占据半壁江山,进可挥军建康,退可划江而治,这是不败之地呀。”

休之冷静下来,仔细地计算得失。

诸葛长民说:“韩参军未免想的太好了。刘裕哪有那么好心?只是刘毅占了荆州,他想借主公的刀去杀人罢了。”

韩延之道,“就算刘裕借刀杀人,得了荆州,对主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休之一边思索,一边点头,“韩参军言之有理。给朝廷上表,我接受任命。不但要去荆州,还得快,得趁刘毅立足未稳,便夺下来。传令,左中两军立即整兵,诸将随行,我们克日出发。长民、韩参军带右军,留守豫州。”

诸葛长民道:“将军,右军只两万人恐怕不够啊……”

休之道:“我夺了荆州就派兵回来,无论谁来挑战,你们坚守不出便是,想来豫州也不至于失守。”

诸将领命告退,各去准备。

韩延之没走,又进言道:“主公,还有一事。”

“何事?”

“如今刘裕权位日盛,主公志在天下,应与他化敌为友。”

休之一听便知他说的是云秀的事,踌躇起来。

韩延之劝道:“朝廷把荆州送给主公,是刘裕对您示好,主公何不投桃报李,把家眷还给他?”

休之说:“哼。你别以为他给我荆州是什么好心?这个人与我,迟早要一决胜负,既然如此,我索性得罪到底。我现在十万大军,他的北府军散在各地,空有名位而已,我还怕他不成?”

韩延之道:“主公,北府军散在各地,是因为诸将已占据朝廷要职和天下险要之地,这天下有一半已攥在了刘裕的手上。而且,他一到京口便可树旗招兵。您如今要争荆州,更得后顾无忧才是,戚夫人本来就是他的,不如送他个人情,与他讲和,咱们好全力去争荆州……”

“不要再说了,我不会用心爱之人去求和的。”休之不耐烦地打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