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菲薄的流年,尝饮相思味

《鹧鸪天》 姜夔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我应该在微风的清晨,读一个词人的故事,才不会惊扰,他尘封了千年的相思。我想我只需借着流光的影子,一路寻找,途中无论有多少次转弯,都不会迷途。

我记得他的名字,他叫姜夔,生于南宋,终生未仕,辗转江湖。他人品秀拔,骨骼清朗,白衣胜雪,恍若仙人。他工诗词,精音律,善书法。他的词,最深得人心,言辞优美精妙,风格清幽冷隽。他在年老的时候,填下这阕《鹧鸪天》,是为了追忆年轻时,一段铭心的爱恋。

追忆是什么,追忆其实就是为那些已经失去的光阴招魂。我总是把一杯茶放到隔夜,第二天又倒掉,仿佛我是那个可以记住苦涩,没有背叛昨天的人。姜夔不同,他把那杯隔夜的冷茶饮下,将那段刻骨的爱情,怀想了一生。他早年客居在合肥,与一对善弹琵琶的姐妹相遇,从此和其中一位结下了不解之缘。但最终他们并没有长相厮守,结为连理。

姜夔给出一个很慈悲的理由,他为了生计,迫于流转,唯恐连累了佳人,给不起她想要的安稳。而这位美人,又是否真的怕受累,宁可将情感冰封,也不愿追随爱人漂泊天涯?千百年前的真相究竟如何,或许只有琵琶上的几根弦和那缓缓东流的江水知道。

许多事,明明已经落满尘埃,却总有人要假装记忆犹新。以为这样,自己就是那个对时间最忠贞不贰的人。我们既然已经辜负了昨天,又何必再向明天起誓?所谓去留无意,宠辱随缘,也只是给菲薄的流年,寻找一个软弱的借口。

可一个善感的词人,总是会旧情难忘,无论过了多少年,一片霜叶,一曲弦音,一剪光阴,都会撩开他心里的秘密。捧读姜夔的词,我为自己对他的猜疑感到惭愧。尽管,他没有将红颜拥入怀里,死生契阔,执手同老。至少那位佳人,是他的情感最初,也是最后所托付的女人。

在悲欢交集的人生里,我们总是做那个弱者,自以为巧妙地布置好了一切,却在最后的时刻逃离。明知道守不住誓约,还要频频地许下诺言。哪怕是一株平凡的小草,亦希望它记住你的美,你的好。而自己,山高水长地想要遗忘过去,害怕会有不知名的债约,突然跑出来,逼问自己偿还。

而姜夔,为一段不能继续的故事,付出了经年的相思,哪怕等到山穷水尽,也未必会给他一个圆满的结局。面对匆匆而逝的时光,我们不必伤感地求饶,就算抓不住当下的美好,至少还有回忆,供养你我的情怀。

光阴恍惚,一过已是廿年。他想起悠悠东去的肥水,想起他在楚馆灯影下的那段爱恋,怪怨自己不该种下那段相思情缘,惹得这么多年,痴心不改。我们又何曾不是,误以为,种下了红豆,便可结出同样的相思。却不知,阳光雨露也会偏心,亦会疏忽。结局往往是,一颗已红似朱砂,一颗还绿如青梅。

他说,少年情事老来悲。心就像离了岸的船,浪迹在江湖,始终找不到停泊的港湾。“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他在梦里和伊人相见,可是缥缈恍惚的梦,还不如在丹青图中看得真切。一声鸟啼,惊醒梦境,这时连一剪迷离的幻影,也无处找寻了。

“春未绿,鬓先丝。”相思又是一年,春梅在枝头绽放,绿叶还不曾长出新芽,而词人,尘海飘零,已被流光染上两鬓风霜。年年春光依旧,而赏春的人,却仓皇地老去。那些落去的花瓣回不到枝头,就像老去的人,回不了年少。

不知道,这世间,有什么花不需要阳光和雨露,也不知道,这世间,有什么人不需要梦想和情感。人的一生所纠缠牵系的,往往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那年春光下的一院花墙,比如那山野荒径的溪桥梅柳,又比如落在雕花窗格上的粉尘。许多不该忘却的记忆,反被自己随意地抛掷在年岁的光影里。

他叹,人间别久不成悲。难道真的是因为别离了太久,让那颗易感的心,也变得平静了,平静得连悲伤都没有?还是离别的疼痛,被藏在岁月深处,连同过往的伤痕,不敢再去碰触?毕竟,几十载的光阴,是点滴的日子积累而起,又岂是一个挥别,一次回眸,就可以抵消一世的悲喜?

每个人来到世间,都背负着神圣的使命,看似在度化别人,其实是拯救自己。承诺是一本无字之书,你想要兑现,就要亲手去将它填满。你以为给自己找到了幸福,却不知,这幸福安置于别人身上,会更加妥当,更加圆满。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这里的红莲夜,说的是元宵的灯节,花灯似红莲,在良宵璀璨绽放。元宵赏灯的人,虽然相隔千里,隔了数载光阴,彼此却依旧品尝着同一种相思况味。

李清照有词吟“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所表达的,亦为这样的情愫。如此遥遥相望,谁也不去惊扰谁的平静,只要不合眼,就可以看到彼此的影子。如果有一天,影子消失了,那么一定要收集起所有细碎的记忆,然后放一把火,将它们烧成灰烬。让对方怎么也找不到,埋怨自己的理由。

我读这首《鹧鸪天》,看似心情起伏,实则莫名平静。就像姜夔的相思,不艳丽,不浓烈,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淡然与从容。人生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虽然从一开始,就意味着踏上迷途,但有山水为你做伴,有日月为你掌灯,饿了采相思为食,累了枕回忆而眠,有何所惧?

倘若今生有幸得遇一场缘分,就将真情,毫无保留地托付出去。假如没有,就做一味叫独活的药草,空走一趟红尘,又何妨?

《鹧鸪天》 晏幾道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那是一段倾城的时光,当年的美好,只能于梦里萦回。在渐行渐远的人生里,认为再不会有那么一条路,给曾经错过的人,以任何方式重逢。但这一次相聚,却那么真实可依。

他出身高门,有着显贵的家业,有一位在朝中当宰相并且才华横溢的父亲。他自幼潜心六艺,旁及百家,尤喜乐府,文才出众,深得其父同僚之喜爱。可他生性高傲,漠视权贵,宁可流连于烟花柳巷,和歌女饮酒寻欢,也不要迈进金銮殿里,和朝臣一起畅谈国事。他一生不受世俗约束,风流自许,纵是为这份心性而死,也无怨无悔。

他叫晏幾道,晏殊的儿子,与父齐名,世称“二晏”。然而,他们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继承了其父的才学与聪慧,却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功贵和气魄。晏殊的一生平步青云,官拜宰相,胸襟旷达,在文坛上也占有极高的地位。

晏幾道和其父在仕途上相比,就显得太过平庸了,他胸无大志,厌倦做官,当了几年小吏最后也作罢。黄庭坚称他是“人杰”,也说他痴亦绝人:“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他们的词风,也是各有千秋,晏殊的词思想深广,清朗明净,晏幾道的词细腻婉约,多怀往事,抒写哀愁。于世人心中,晏幾道则为一位多情才子,喜欢和歌伎在一起,故他的词作,多为表达歌女的命运,以及和歌女之间的爱恋离合。其文辞凄婉动人,清丽绝尘,也耐人寻味。

文写其心,他笔下的种种故事,似乎已经注定了他后来的孤寂落魄。晏殊死后,晏幾道失去了坚实的港湾,这样一个不懂得耕耘生活,只懂得经营情感的人,如何能够承受起繁华现世的风刀霜剑?

他一生风流,为情而生,为情而死。虽然与他有过欢情的,多为地位卑微的歌女,可他用尽心性情志,真心相待,和她们在一起,留下许多欢情的过往。与他情事相当的,还有一位叫柳永的词人,一个一生混迹在风月场所的才子,他视青楼歌伎为红颜知己,同样落魄的遭遇,让他们的心贴得更近。

柳永以青楼为家,给歌伎填词泼墨,走进她们的心灵;甚至柳永死后,也是那些青楼女子凑钱,将他安葬。晏幾道不同,他出身于富足之家,可他骨子里流淌着浪漫与风流的血,他把所有的情感,都给了那些媚似桃花的女子,甘愿接受落魄。在他贫困潦倒、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依旧可以告诉大家,他这一生,风流过,无悔。

这首《鹧鸪天》也是为一个歌女而写,一个久别经年的歌女,他们在人生的渡口得以重逢,于是生出了万千感慨。以为在梦中,一直回忆初见时的温存与美好。“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他和佳人初次相逢,佳人玉手捧杯,温柔而多情,浅酿沾唇,他已深醉,便有了“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无限欢乐。

我们仿佛看到,当年晏幾道和喜爱的歌女,在月上柳梢时开始饮酒寻乐,高歌曼舞,直到明月西沉,仍不肯停歇。如此彻夜不眠,以至歌女连手中的桃花扇也无力摇动。他们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就是这样地舍得,舍得用一生的离别,换取一夜倾城。而这一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亦成为晏幾道《小山词》里的绝唱。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自那次被命运摆弄,离别之后,多少次于梦里相逢。所以“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当晏幾道和老去红颜的歌女重逢时,依旧以为是在梦中。他颤抖着双手,持着银灯,一次一次地细看眼前的女子,生怕一眨眼,梦境就会消失,他回到现实,一切将是空芜。

当他们握紧彼此的手,感觉到彼此的温暖,闻到彼此的气息时,这才相信,是真的,真的风雨归来,一起投宿在一家叫过客的驿站。也许天亮后就要离开,但这一次守望,会成为永恒的风景。

凝眸对视,心中哽咽,晏幾道甚至不敢询问,这位虽然两鬓添了些许风霜却风韵犹存的女子,如今过得是否幸福。也许她已嫁作他人妇,和一个庸常的男人,过着平凡简单的日子。也许她独自在一处安静的居所,寂寂地活着,度着平淡的流年。也许她依旧流落在烟花巷、风月场,不知归处,更无归期。

他沉默不语,怕自己的唐突,会伤害佳人。只是不知,今夜,他们是否还能抓住青春飘忽的影子,再一次“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我们曾经在人生的渡口,被离别载去苍茫的远方,朝着各自不可预见的未来,义无反顾地奔赴。就那样被抛掷在红尘的千里之外,从来没有想过,还会有一个渡口,叫重逢。彼处桃花灿烂盛开,在春天华丽的枝头,我们的心,已经开到难止难收。

没有约定的时候,只听候宿命的安排,转过几程山水,以为相逢是一场无望的梦境,不承想,我们将彼此守候成山和水的风景。在光阴的两岸,我总算明白,离别和相逢是一样地久长,悲伤和幸福是一样地深厚。

没有谁知道,晏幾道的一生,究竟有过多少红颜知己,又有过几段歌舞尽欢,魂梦相依的故事。所能记住的,只是他一生的风花雪月,和一卷婉约生动的《小山词》。晏幾道生下来,其父就给了他一个装满财富的背囊,他悠闲漫步,一路挥霍,到最后,行囊越来越瘦,而情感却越来越满。

命运给了晏幾道一个悲凉结局,家道中落,佳人尽散。佛家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信缘,所以不问得失,只听命于因果。在明净的月光下,心如莲花,以一种缓慢的姿态,舒展着红尘遗落的美丽。

我们应记得那一次的重逢,也永远不会忘记,千百年前的夜晚,他们,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