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红马停在了我熟悉的村口,我亦在这里下马。六哥哥突然伸手用衣袖在我脸上轻柔地抹了一下,随后笑道:“脸上脏了。”
我下意识地拂袖去擦,他挡住我,将手中的帕子递了给我:“给。”我接过才发现这块正是自寺庙回来便踪迹全无害我平白找了好几天的白底蓝花帕子。
我胡乱地抹了把脸,才要收起帕子,他伸过手来取了回去,然后塞进了衣袖,动作没有任何的迟疑。
我讶异地看着他,他的面部表情柔和,也没有一丝的不自然,就好像他原本就该这么做。
心头有些迷惘,他要是无心为何要藏起我的帕子,可要说他有意又为什么只字不提。佛说前世千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若是无缘为何今生偏在茫茫人海中和他相遇,若说有缘我万般心事又该向谁诉?
我惴惴不安地毛腰进了家门,院子里空无一人,想来老高和听莲还未起身,我边往房里走去边还在想着要怎么编造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瞒天过海,就听见身后有开门声响起。
“小姐,今天怎么起得那么早?”是老高的声音,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高伯伯,我睡不着就早些起床了。”我四下看了看,心虚地问道,“我爹和如风哥哥还在房里吧?”
老高手里提着一个水桶,看样子是准备清扫院子了,他摇头:“老爷和公子昨晚都没有回来。”
我大吃一惊,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简直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对突如其来的好运也没有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高伯伯,知道爹是去哪儿了吗?”冷静下来后,我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自打我懂事起,他从来都没有在外面过夜的习惯。
老高认真回想了一会儿说道:“孩子们下学后,老爷想出去走走。结果在村口遇见了一人,和老爷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他们说的一些话我不太懂,只是隐隐听到找大夫之类的话,再后来,老爷匆匆交代了几句就和那人一起走了。”
“这人长什么模样?”没听爹提过他在京城有什么朋友啊,这些年也没见有人来拜访过。
“他穿着一身蓝色的长袍,长得斯斯文文,看起来挺……”老高抓耳摸头使劲想着该怎么形容他。“是儒雅吗?”我接道。
“对对,就是这个词。”他懊恼地回道,我翻了翻白眼,等于没说,就凭老高描述的相貌那人可多了去了,学堂里一抓就是一大把。
“那爹有没有留下地址什么的?”尽管我知道爹做事一贯很有分寸,还是难免忧心忡忡。
“没有,”老高继续摇头,“老爷离开得很匆忙,像是有急事。”他见我面色不对赶紧又补充了一句,“小姐也知道老爷的脾气,我不敢多问。”
我无话可说:“嗯,高伯伯那您先忙着吧,我到处去找找看。”
回屋换下满是泥浆的衣裳,幸好老高是个粗人没被他看出什么破绽,要是换了爹爹早被他发现了。
想到爹,心中的忧心又添了一分。相形之下,如风我倒是不担心,他定是和纪昀醉倒在酒楼了。
凉水轻轻地抚过脸庞,强打起精神,我走出屋子,打算去平日里爹经常去的几个地方问问。
没走几步,发现今天村子有好几个人都着蓝色的衣衫,而且个个都是文质彬彬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老高嘴里形容的那人,难不成我要挨个地问过去?
还在寻思着,远远地走来了几个人,我定睛一看,为首的一人也是身着蓝色长袍,真是活见鬼了,我暗暗骂着。再一仔细辨认,此人十分的面善,竟然就是昨天在伯伦楼遇见的气势逼人的男子,只是今天他的身边没有六哥哥的陪伴罢了。
我往角落里挪了挪,他打我身边经过,眉头紧锁,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他们一行三人往村庄深处一直走去,排场没有昨日大,但是每个人都是一脸的凝重,脑子里蓦地涌出一个念头,很想跟上去瞧瞧,才想着,脚步已经不自觉地迈了出去。
他们走的这条道我是熟门熟路的,小豪家就住在这附近,我也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了。
只见他们三人停在了一处民宅前,其中一人有礼貌地拍了拍门,随后走出的青年人立刻把他们迎了进去,门又被紧紧关上了。
“雅姐姐,你是来找我的吗?”有人轻轻地拉着我的裙摆,“雅姐姐,到我家去坐坐嘛。”小豪撒娇地扭动着身体。
我弯下身体,拍了拍他:“小豪,告诉雅姐姐,那里住的是谁?”我指了指那间神秘的屋子,虽然去过小豪家多次,从来也没有留意过那里。
“那里啊,是张家哥哥的住处啊。”他神秘兮兮地凑近我耳边说道,“张家哥哥家里有个好美的姐姐哦,她很会讲故事。”他看了看我,眨了眨眼睛又道,“不过还是没有雅姐姐你漂亮。”
我啐道:“小鬼头,嘴巴抹了蜜了?小小年纪就油嘴滑舌,小心我告诉先生去。”
“雅姐姐,人家这不是夸你漂亮嘛,你还说我!”他委屈地扁了扁嘴,“雅姐姐是我们村里最美丽的姑娘了,大伙都这么说。”
“小鬼!”我在他鼻子上刮了下,脸上一红。
“雅姐姐去我家嘛,我让娘亲给你做好吃的。”他拉起我的胳膊就走。
“不了,下次吧,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想起自己还没找到爹的下落就莫名其妙地跟着几个陌生人来到这里,有些本末倒置。
小豪稍稍有些失望,我摸了摸他的头安慰他。
我转身欲离开,却被小豪的一句话生生留下了脚步:“雅姐姐,昨天先生也来这里了。”
我猛地转过身,按住了小豪的双肩:“什么时候?”
他回想了下:“就是我们下学后没多久,”他吸了吸鼻子,“昨日下好大的雨,先生全身都淋湿了。娘亲还叫我拿干净的衣服给先生,他没来得及换上就去了那里,”他指向我之前问他的小屋,“对,就是那里。”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笑着搂住小豪,在他粉嫩的小脸亲了口,“谢谢小豪,你帮了雅姐姐大忙了,改天姐姐买糖葫芦给你。”
他也在我脸上蹭了一大口,得寸进尺地说道,“我还要小面人。”
“好,全依你,”我放开了他,“姐姐去办正事儿,你自个儿玩去吧。”
他点头,蹦蹦跳跳地进了家门。
我走到神秘屋子前停下,深吸了口气,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拍响了门。
开门的青年男子高个子,身形瘦削,相貌堂堂,只是眉目间是掩不去的哀愁,眼睛下方有很深的阴影,双目红肿,他诧异地看了看我:“请问姑娘你找谁?”
“我找我爹。”我眼睛直往里屋瞟去,他不露声色地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仅仅瞧见里面坐了好些人,其中就包括先前进去的那三名男子。
“姑娘你爹是?”他皱眉问道。
“我爹姓沈。”我抬眼看他,他的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又将信将疑地看了我几眼,“姑娘请进吧。”
我缓步跟在他身后,他微微弓着腰,带着我进了里屋。
“爹。”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墙角的他,同样也是眉心深锁,眼圈发黑。可是我这一声叫唤顿时激起了千层浪,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
特别是国字脸的男子,他装作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然后眉头一挑,迅速和开门的那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雅儿,你怎么来了?”爹招手唤我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爹,你一夜未归,人家好担心你。”我把头挨到了他的肩膀上。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傻孩子,别让人看了笑话。”他又转向了其他人:“这孩子被我宠坏了,见笑。”
未等其他人开口,忽然最里面的那间屋子传出的几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声让我的心揪了起来,紧接着走出的一个老妇人,我认得她是村里唯一的产婆。
她全身颤抖,哆嗦着说道:“张公子,孩子,孩子……”
“孩子怎么了?”被称为张公子的也就是这屋子的主人,他一把拽住产婆,“你快说。”
“夫人的情况很危急,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您赶紧给拿个主意吧。”产婆不停地擦着额上的汗,脸色苍白。她还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接生了那么多回,还头一次……”她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
张公子脸色瞬时变得煞白,瘫倒在椅子上:“保大人。”尽管他看起来慌乱无措,还是坚定地说道。
爹紧握着双拳,急得直跺脚,而那位威严男子面色冷静不变,但他的手不停地敲打着桌面,也不难看出他心中焦急的程度不亚于其他二人。
产婆闻言又走进里屋,但是没多久又匆忙走了出来:“张公子,夫人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你说该怎么办?”
“晴岚,你去劝劝承溪,不能让她这么胡闹。”一直没有说话的国字脸的男人站了起来,在张公子的肩头拍了一下。
爹也起身,“晴岚,皇……”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看了看我才说道,“四爷的话没错,先保住承溪的性命才最重要。”
晴岚重重地点了点头,爹捏了捏他的手,他脚步沉重地走了进去。
是承溪姐姐,回忆像是奔腾的波涛刹那间溢满胸腔,四年前我们曾经在娘亲墓前相遇,她答应会时常来看我,可惜自那一别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原来她和我们一直住在同一个村里,这事只怕连爹也没想到吧。
我又好奇地看了看被爹称做四爷的那人,六哥哥是六爷,难道是兄弟吗?思及此,我又多看了他几眼。他一副从容的态度和大方的气派,或许内心焦虑但是脸上没有流露出半分。
我还在打量着这人,晴岚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爹递了眼神给他,他摇了摇头:“承溪坚持,我,劝不动她。”
爹也坐不住了,几乎是扑到门前,预备掀开帘子,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手,他柔声道:“承溪,我是豫鲲哥哥,你愿意听我说几句吗?”
过了好一会儿,屋内才传来了虚弱的女声:“你说吧。”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断断续续地道来,可其中包含了多少层意思,又有谁说得清呢。
“承溪,听豫鲲哥哥的话,先保住自己再考虑孩子的事好吗?”爹长叹一口气,“你和晴岚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屋内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良久承溪的声音才平平响起:“豫鲲哥哥,你不明白。”
晴岚的眼中已蓄满了泪水,我突然感到了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才使得一个女人甘愿为她所爱的男子生儿育女,甚至,不惜赔上自己的性命。
“承溪,如果你有事,我亦不会独活。”晴岚靠在墙上,幽幽地说出了这句话,声音虽不大,但是坚定有力,一字不落地落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想,在场的每个人也必定听得很清楚。
“世上情丝万缕,有一种叫生死相随。”六哥哥的话在我耳边响起,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自己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了。
想是晴岚的话也深深震慑了承溪,我隐约听到里屋有细微的啜泣声和隐忍的闷哼声,再接着,一声叹息后:“让产婆进来吧。”
爹一直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晴岚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而我始终提心吊胆的心也渐渐放松。
待产婆再次出来的时候是一个时辰之后,她手中抱着的婴儿已然停止了呼吸,身上有许多青紫的痕迹:“夫人没事了,可是孩子……”我不忍再看,爹也挥了挥手:“赶紧去埋了吧,别让承溪见了触景生情。”
“爹,我想去看看承溪姐姐。”我央求道。
爹用征求的口气问了问晴岚,他点头,爹才说道:“也好,你去吧,千万别吵醒她了。”
承溪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枕上湿了一大片,我想她一定是多么地想要留下这个孩子,可惜事与愿违。
我掏出帕子缓缓拭去她脸上尚残留的泪珠,她轻轻抓住我的手,“承溪姐姐,我是雅儿,我吵醒你了。”
“雅儿。”她微微抬眼看我,容颜憔悴,双眼无神,但这一切还是无损她原本的花容月貌。
她的手抚上了我的脸:“雅儿也长大了。”
“姐姐,我以后天天来看你好吗?”我不懂得该怎么来安慰她,只觉着她的无助让我心痛。
她默默地点了下头,又重新合上了眼睛。
我给她掖好被角,同样也是默默无语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