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译序
- 恶童日记(珍藏纪念版)
- (匈牙利)雅歌塔·克里斯多夫
- 3420字
- 2020-03-23 16:53:17
◎ 简伊玲
就如同一位认识多年的朋友。我们共有的记忆,仅止于最初共事的那几个月,虽短暂,却相当深刻,如今回忆起来,在岁月蒙上的淡淡光晕下,一切是显得如此美好,如梦般地不真实。这些年来,看见这位朋友的成就与广受大众喜爱的那道熠熠光辉,我真心为此感到欢喜,但我只想不发一语,静静地在一旁看着……
这就是我和“恶童三部曲”这么多年来仅存的关系。虽身为译者,但我始终不觉得其成就与我相关,自然也不认为自己能为它说些什么,因为就连当年从出版社手中拿到刚印好的三部曲之后,我也鲜少再去翻阅它,谈论它,更不刻意去阅览网络上相关的评论与讨论。
即使如此,这些年来仍免不了遇到这样的介绍词:“这位是‘恶童三部曲’的译者。”而最常面对的疑问就是:“当年你译这小说时,有料到它会这么畅销吗?”我的回应,也是总简单一句:“从没有。”
的确,那是二十年前的我,一个刚从法文系毕业,对于翻译、文学都还仅止于课堂上的习作与浅薄阅读经验的年轻人,只是凭借着对文字与阅读的喜好便自不量力地参加试译,而得到这样的翻译机会。那样的我,能有什么预期?别说预料它会畅销,就连自己因为译了这套小说而一脚栽进翻译书的领域,至今编辑一做就是二十年,这也是当年我从没预料到的转变。我惟一能肯定的是:我的运气很好。有些译者接了一辈子的稿,能谈得上喜欢的书没几本,然而我,却在第一次翻译,便交上好运,遇见这三本让我倾心不已的小说。如今回想,纵使自己后来也译了几部小说,在编辑工作上也接触过不少外文书,但“恶童三部曲”几乎可以说是最精彩、最令人难忘的作品。
就是这样的难忘,尽管二十年来我不曾再去重读自己的译作,也能清楚鲜明地忆起那段译书时期它所带给我的悸动、震撼、惊恐与不舍。那是一道极为深刻的烙印,已是我不须努力思索便能轻易想起的经历。
那是一个网络未兴、计算机尚未普及的年代。一开始我拿到的《恶童日记》,除了一份原文复印稿之外,什么都没有。不似现今的译者,也许可以先上网查查作者的背景,写作的动机,或是国外评论、读者评价,甚至多看几眼作者的照片,好清楚未来几个月即将跟你相处的文字是出自何人之手。对于作者的认识,我则全来自书封复印的那张照片及几百字的介绍文。那是一张雅歌塔·克里斯多夫脸部转左看着镜头的相片。鼻梁上架了副圆形细框眼镜,嘴角若有似无地上扬。镜片后方是一双犀利、带点冷漠、无所畏惧,像已看透世事的眼睛。我盯着那张照片好久,再对照着法文书名LE GRAND CAHIER几个字看,竟感到那神情深不可测。
而后进入翻译,不时地,我也会望着那张脸,它的神情总是随着书里的情节而不断转变。不可否认,这三本书带给我的震撼,无论是惊骇、悲伤、冷酷、邪恶或怜悯,我都曾经试着不与作者画上关联。但是太难了!虽然在当时,我对于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了解极少,仅知她是匈牙利人,这是她第一次用法语写作,可当我读着、译着她的小说时,主角双胞胎兄弟那般惊世骇俗的行为、超乎我们能理解的冷血,或他们接触到的变态人事,在在让我不得不将其视为作者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真实经历。因此这张脸,有时诡异得令我害怕,有时却又显露出历经悲惨岁月淬炼的那种冷漠而令我怜惜,我始终觉得它隐藏了更多秘密,或许是比“恶童三部曲”所揭露的更让人难以逼视。
雅歌塔·克里斯多夫曾经坦言,她的法语不好,是跟小孩一起学的,而在创写这三部小说时,曾运用了儿子的习作,以儿童的语言来写。这也是一开始我在翻译时遇到的难题。没错,整本《恶童日记》全是以最简单的文字写就,但就是因为它的简单,才造成翻译上的难。那种难度不在语意上的理解,而是口吻的拿捏。这对双胞胎兄弟用“我们”讲出了他们的故事。在那战争侵扰的背景下,为了生存,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选择与转变。有的是双胞胎兄弟眼中所见的他人恶行,有的是他们自己所做的恶行,也有悲伤、恶心、变态,但是经由两兄弟的描述却是这么的平静、冷漠、事不关己,就连伤害、惊恐或荒谬,在他们的语气中也见不到一丝的起伏与摆荡的痕迹。
我想,真正的“恶”就是在面对“恶”时的无感与冷漠。更何况,他们还只是一对年幼的孩童。光是这点,就令我不寒而栗。然而我却深知,这对双胞胎的“恶”不是来自本质,而是不得不的选择。因为他们还是会难过、悲伤或怜悯,只是在那处境下,他们从生活经验学到:悲悯无法让人存活;而身为人,没有哀伤的权利。所以,他们学习对生活无感,对他人无觉,学习不被哀伤击倒,甚至要学习“恶”。于是,我也一路学着他们,观看他们的内心,在那看似单纯童稚的语气下,要自己再激动也必须维持笔调的冷静,用字要冷漠,要压抑,更不能有一丝的情绪。甚而到了《二人证据》《第三谎言》,我也以此为基调,随着作者叙事风格的转变、主角年龄和历练的改变而逐一揣摩,在一个适当的距离之间贴着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文字,而至真相渐明的时刻。
当时的翻译,我是一字一句在五百字稿纸上写的,写错了、要改的,就用立可白涂掉;涂改太乱的,便剪贴文字块或重新誊写。有时,我的笔赶不上我的脑子,是带着手快抽筋、手腕酸痛的力道在追写;但有时,我的笔却慢得不得了,那往往是又一幕比之前更令我惊骇的画面出现,它让我愣在那里,不停地自问:“有那么惨吗?”“会这么变态吗?”“是我会错意了吗?”总是要等自己接受了,平抚好情绪,我才能好好地再继续译下去,或是重新再译。
翻译这三本书时,我白天有一份与外贸相关的工作,但总是惦念着前一晚翻译的情节,时时都迫不及待想下班,像着了魔似的想尽快进入恶童的世界。如今回想起来,那样的我真像中了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魔,随时随身都带着一叠稿纸和复印稿,只要逮到机会,无论是火车上、候车处、咖啡厅……任何一个能写字的平台,我都不会放过地摆出稿纸和复印稿,立刻和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文字进行交流。
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个二月的夜里,当我翻到《恶童日记》的最末章,没写两行,竟然笔没水了,房间里也找不到任何可写的笔。情急之下,我什么也不管,披了衣服便出门买笔。偏偏那晚阳明山上很冷,雾又特浓,当我一站到浓雾中时,发现时间已近两点。任谁都知道,这时间所有的商店都关了,再加上这浓雾,我简直寸步难行。惟一可能有笔卖的,却是离我几乎有一公里远的7-11。那一刻,我不管冷也不管雾,或许是整个人的心思沉浸在恶童的恶行中,那般不可思议的恶行让我脑门发热而急着将它写下,所以我不多想,便立刻往7-11的方向快步走去。一路上,翻译并未在我脑子里停摆,我不停在心里问着那对恶童:“你们怎么能这么冷血?怎么能这样对待你们的父亲?怎么能!……”
那是个我不认识的自己,翻译翻得如此入戏,如此无可自拔!但如今回想,我却也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因为我相信,如果换成另一部作品,不是这么章章节节都精彩、让人读了译了就上瘾的作品,我应该会理智许多,也绝不会在深更半夜急忙跑出门,只为了买一枝笔。
二十年前的我,从未预料这三本让我翻译到入迷的小说会在后来的书市引起如此畅销及长销,这是实话,却也是句粗心的话。都说译者是原著的第一个读者,也是和作者相处最久的人,如果当时我能意识到自己翻译时的着魔反应,应该就不难想像这三本书在未来书市将会引起的巨大震撼。
“恶童三部曲”是雅歌塔·克里斯多夫大器晚成之作,是她第一次着手创作的小说,也是她生前最畅销的作品。有些作品的畅销或许是靠时势,靠运气,或靠炒作而起,或是连什么原因畅销也不得而知,但是“恶童三部曲”完全不是。它确确实实是靠着作品的本质,靠着它的口碑,从二十年前网络未兴的年代一直长红至今,它甚至不靠任何的宣传口号便虏获各个年龄层的读者。在法国如此,在二十年来的台湾也是一样。
从“恶童三部曲”的译者,而至今天外文编辑的身份,我也曾经试着回顾在过去二十年,有哪些作品能够在书市长命存活?“恶童三部曲”即是少数之一。每一回遇到法国出版商,他们总免不了问我既然从事法文翻译书的引介工作,是否也译过法文书。而当我说出“恶童三部曲”时,从他们脸上的惊讶表情,我也几乎能肯定雅歌塔·克里斯多夫这个名字,以及“恶童三部曲”这书名在法国文坛拥有多么响亮的名声及重要的位置。
我很庆幸,在年轻时即遇上“恶童三部曲”,让我能走入法文小说的迷人世界,而看见文学的另一番景致。就如同从未预料它的畅销,我也不曾想及它能在台湾书市火红存活二十年之后,如今竟在简体中文市场掀起另一波高峰。而在此时此刻,我相信这绝对是另一次阅读热潮的起点,而且将会长长久久地持续下去,因为我曾经那么无可自拔,深深走入了“恶童三部曲”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