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卷第三

十过第十

十过:一曰行小忠,则大忠之贼也。二曰顾小利,则大利之残也。三曰行僻自用,无礼诸侯,则亡身之至也。四曰不务听治而好五音,则穷身之事也。[1]五曰贪愎喜利,则灭国杀身之本也。[2]六曰耽于女乐,不顾国政,则亡国之祸也。七曰离内远游而忽于谏士,则危身之道也。[3]八曰过而不听于忠臣,而独行其意,则灭高名,为人笑之始也。九曰内不量力,外恃诸侯,则削国之患也。[4]十曰国小无礼,不用谏臣,则绝世之势也。

[1]先慎曰:“音”下下文有“不已”二字。

[2]先慎曰:“喜”,下文作“好”。

[3]先慎曰:《群书治要》引无“而”字。

[4]先慎曰:“削国”,下文作“国削”。

奚谓小忠?昔者楚共王与晋厉公战于鄢陵,楚师败而共王伤其目。酣战之时,司马子反渴而求饮,竖穀阳操觞酒而进之。[1]子反曰:“嘻,退!酒也。”穀阳曰:“非酒也。”子反受而饮之。[2]子反之为人也,嗜酒而甘之,弗能绝于口而醉。战既罢,共王欲复战,[3]令人召司马子反,司马子反辞以心疾。共王驾而自往,入其幄中,闻酒臭而还,曰:“今日之战,不穀亲伤,所恃者司马也。而司马又醉如此,是亡楚国之社稷而不恤吾众也![4]不穀无与复战矣。”[5]于是还师而去,斩司马子反以为大戮。故竖穀阳之进酒,不以仇子反也,其心忠爱之,而适足以杀之。故曰:“行小忠,则大忠之贼也。”

[1]卢文弨曰:“穀阳”,《吕氏·权勋》篇、《淮南·人间训》俱作“阳穀”。顾广圻曰:《左传》作“穀阳”。先慎曰:《北堂书钞》一百四十四、《御览》三百八十九、四百九十七引作“穀阳竖”。

[2]先慎曰:乾道本无“穀阳曰非酒也”六字。顾广圻云:《藏》本有,今本“穀”上又有“竖”字。按本书《饰邪》篇有此句而无“酒”字。先慎案:《吕氏春秋》有“竖穀阳曰非酒也”七字,此脱,今据《藏》本增。《御览》三百八十九引作“竖曰非也”四字。《说苑·敬慎》篇“子反曰退酒也,穀阳曰非酒也”,下有“子反又曰退酒也,穀阳又曰非酒也”二句。

[3]先慎曰:《饰邪》篇有“而谋事”三字,此脱。

[4]先慎曰:乾道本“恤”作“言”。顾广圻云:“亡”,当作“忘”,《饰邪》篇同。《藏》本无“言”字,今本作“恤”。先慎案:作“恤”是,今据改。《说苑》作“是亡吾国而不恤吾众也”。

[5]先慎曰:乾道本无“与”字。卢文弨云:脱,《藏》本有,《吕氏》、《淮南》皆有,后《饰邪》篇亦有。先慎案:上文“共王欲复战,召子反而谋”,是欲与子反谋复战也,不当少“与”字,今据《藏》本补。《说苑》“与”作“以”,义同。

奚谓顾小利?昔者晋献公欲假道于虞以伐虢。荀息曰:“君其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赂虞公,求假道焉,必假我道。”君曰:“垂棘之璧,吾先君之宝也;屈产之乘,寡人之骏马也。若受吾币不假之道,将奈何?”荀息曰:“彼不假我道,必不敢受我币。若受我币而假我道,则是宝犹取之内府而藏之外府也,马犹取之内厩而著之外厩也,君勿忧。”君曰:“诺。”乃使荀息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赂虞公而求假道焉。虞公贪利其璧与马而欲许之。宫之奇谏曰:“不可许。夫虞之有虢也,如车之有辅,辅依车,车亦依辅,虞、虢之势正是也。若假之道,则虢朝亡而虞夕从之矣!不可,愿勿许。”虞公弗听,遂假之道。荀息伐虢之,还反处三年,兴兵伐虞,又克之。[1]荀息牵马操璧而报献公,献公说,曰:“璧则犹是也。虽然,马齿亦益长矣。”[2]故虞公之兵殆而地削者何也?爱小利而不虑其害。[3]故曰:“顾小利,则大利之残也。”

[1]顾广圻曰:《藏》本同。今本“之还”作“而还”,误。“反”字当在“兴”字上,读下属。《公羊传》云“还四年,反取虞”,何休《注》“还,复往,故言反”,此出于彼也。“四年”者,并伐虢之年数之。《穀梁传》云“五年”,不合。本书《喻老》篇云“还反灭虞”,亦可证。俞樾曰:“伐虢”下脱“克”字。下云“又克之”,正承此而言。《吕氏春秋·权勋》篇“荀息伐虢克之,还反伐虞又克之”,是其证。先慎曰:《淮南·人间训》与《吕》同。此“之”上脱“克”字。赵用贤本改“之”为“而”,属下为句,非是。“反”字当依顾移“兴”字上,与《吕览》、《淮南》合。

[2]王先谦曰:《穀梁传》作荀息语。

[3]卢文弨曰:“虑”,《藏》本作“虞”。

奚谓行僻?昔者楚灵王为申之会,[1]宋太子后至,执而囚之,狎徐君,[2]拘齐庆封。中射士[3]谏曰:“合诸侯不可无礼,此存亡之机也。昔者桀为有戎之会而有缗叛之,纣为黎丘之蒐而戎、狄叛之,[4]由无礼也。君其图之。”君不听,[5]遂行其意。居未期年,[6]灵王南游,群臣从而劫之,灵王饿而死乾溪之上。故曰:“行僻自用,无礼诸侯,则亡身之至也。”

[1]先慎曰:乾道本“会”作“命”,《拾补》“命”作“会”。卢文弨云:“命”字讹。今依《拾补》。

[2]旧注:轻侮之也。

[3]旧注:中射士,官有上中下。〇顾广圻曰:本书《说林上》、《下》篇皆有“中射之士”,“射”,他书又作“谢”。《吕氏春秋·去宥》篇云“中谢,细人也”,《史记·张仪列传·索隐》云“盖侍御之官”,此与《左》昭四年《传》言“椒举”不同。孙诒让曰:《吕览》高《注》云:“中谢,官名也。”“谢”与“射”通,字当以“射”为正,盖即《周礼·夏官》之“射人”也。《楚策亦有中射之士”,鲍彪:“射人之在中者。”鲍不引周礼》,则似谓能射之人在中者与余说不同。“中射”者,射人之给事宫内者,犹涓人之在内者谓之中涓,庶子之在内者谓之中庶子矣。《周礼》射人与大仆并掌朝位,又大丧与仆人迁尸,《礼记·檀弓》云“扶君,卜人师扶右,射人师扶左”。郑《注》云:“卜,当为仆,声之误也。”仆人、射人皆平生时赞正君服位者,是射人与仆人为官联,故后世合二官以为侍御近臣之名曰仆射。《史记·韩信传》“连敖”,《集解》如淳云“楚有连尹、莫敖,其后合为一官”,亦合二官为名之证。《汉书·百官公卿表》云:“仆射,秦官,古者重武,官有主射以督课之。”此义尚与古合。李涪《刊误》引孔衍则云:“仆射,小官,扶掖左右者也。”此因后世仆射字音夜而为之说,不足据也。先慎曰:孙说是,旧注谓“官有上中下”,误。

[4]旧注:有戎、有缗,皆国名。〇卢文弨曰:“戎”,《左》昭四年《传》作“仍”。“黎丘”,《史记·楚世家》作“黎山”,《左》但云“黎”。“戎、狄”,《左传》、《史记》俱作“东夷”。顾广圻曰:“蒐”下当依《左传》、《史记》补“而东夷叛之,幽王为太室之盟”二句,此上下两事各脱其半也。

[5]先慎曰:下“君”字涉上文而误衍。

[6]卢文弨曰:灵王死乾溪,在昭十三年。顾广圻曰:句有误,《左传》云“不过十年”。

奚谓好音?昔者卫灵公将之晋,至濮水之上,税车而放马,设舍以宿。夜分,而闻鼓新声者而说之,使人问左右,尽报弗闻。乃召师涓而告之曰:“有鼓新声者,使人问左右,尽报弗闻,其状似鬼神,子为我听而写之。”[1]师涓曰:“诺。”因静坐抚琴而写之。[2]师涓明日报曰:“臣得之矣,而未习也,请复一宿习之。”灵公曰:“诺。”因复留宿,明日而习之,遂去之晋。晋平公觞之于施夷之台,[3]酒酣,灵公起曰:[4]“有新声,愿请以示。”平公曰:“善。”乃召师涓,令坐师旷之旁,援琴鼓之。[5]未终,师旷抚止之,[6]曰:“此亡国之声,不可遂也。”[7]平公曰:“此道奚出?”[8]师旷曰:“此师延之所作,与纣为靡靡之乐也。及武王伐纣,师延东走,至于濮水而自投,故闻此声者必于濮水之上。先闻此声者其国必削,不可遂。”平公曰:“寡人所好者音也,[9]子其使遂之。”师涓鼓究之。平公问师旷曰:[10]“此所谓何声也?”师旷曰:“此所谓清商也。”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师旷曰:“不如清徵。”公曰:“清徵可得而闻乎?”师旷曰:“不可。古之听清徵者,皆有德义之君也。[11]今吾君德薄,不足以听。”平公曰:“寡人之所好者音也,愿试听之。”[12]师旷不得已,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鹤二八[13][14]南方来,集于郎门之垝;[15]再奏之,而列;[16]三奏之,延颈而鸣,舒翼而舞,音中宫商之声,声闻于天。平公大说,坐者皆喜。平公提觞而起,为师旷寿。反坐而问曰:[17]“音莫悲于清徵乎?”师旷曰:“不如清角。”平公曰:“清角可得而闻乎?”师旷曰:“不可。昔者黄帝合鬼神于西泰山之上,[18]驾象车而六蛟龙,[19]毕方[20]并鎋,[21]蚩尤居前,风伯进扫,[22]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23]凤皇覆上,[24]大合鬼神,作为清角。今主君德薄,[25]不足听之;[26]听之,将恐有败。”平公曰:“寡人老矣,所好者音也,愿遂听之。”师旷不得已而鼓之。一奏,而有玄云从西北方起;[27]再奏之,大风至,大雨随之,裂帷幕,破俎豆,隳廊瓦,[28]坐者散走。平公恐惧,伏于廊室之间。[29]晋国大旱,赤地三年。[30]平公之身遂癃病。[31]故曰:“不务听治,而好五音不已,则穷身之事也。”

[1]先慎曰:各本无“我”字。《史记·乐书》、《论衡·纪妖》篇、《御览》五百七十九引有“我”字,今据补。

[2]先慎曰:《初学记》十五引“琴”作“瑟”。

[3]卢文弨曰:似即《左传》所云“虒祁之宫”。顾广圻曰:《史记》“夷”作“惠”。《正义》曰:“一本‘虒祁之堂’。”先慎曰:《御览》引此作“虒祁之台”,《事类赋》十一引“虒祈”二字倒。

[4]王念孙曰:旧本“曰”上衍“公”字,今据《论衡》删。顾广圻曰:“起”下有脱字。先慎曰:《史记》无“起公”二字,彼删“起”字,此衍“公”字,惟《论衡》不误。顾氏不知“公”字衍文,故疑有脱字,今依王删。

[5]先慎曰:《拾补》“鼓”下旁注“抚”字。卢文弨云:“抚”,《藏》本作“鼓”。先慎案:赵本“鼓”作“抚”。案“抚”字涉下而误,《史记》、《论衡》均作“鼓”,《御览》、《艺文类聚》四十一引此亦作“鼓”。

[6]先慎曰:《史记》、《论衡》“止”上有“而”字。

[7]王先谦曰:“遂”,竟也。谓终曲。

[8]王念孙曰:“此道奚出”,本作“此奚道出”。“道”者,由也。言此声何由出也。《史记》作“是何道出”,旧本脱今据御览·地部所引补。《论衡》作“此何道出”,皆其明证矣。《孤愤》篇“法术之士奚道得进”,《晏子春秋·杂篇》“景公问鲁昭公曰:‘君何年之少而弃国之蚤,奚道至于此乎’”,《吕氏春秋·有度》篇“客问季子曰:‘若虽知之,奚道知其不为私’”,《史记·赵世家》“简子曰:此其母贱翟婢也,奚道贵哉”,义并与此同。今作“此道奚出”者,后人不知“道”字之义而妄改之耳。

[9]卢文弨曰:“也”字,《藏》本无。

[10]先慎曰:乾道本“旷”作“涓”。顾广圻云:今本“涓”作“旷”。先慎案:上下文均作“旷”,《艺文类聚》九十引正作“旷”,今据改。

[11]先慎曰:《艺文类聚》引“听”上有“得”字。

[12]卢文弨曰:“试”,黄本作“示”。先慎曰:《艺文类聚》、《御览》引并同黄本“试”作“示”,误。又《艺文类聚》九十、《御览》九百一十六引作“得试之乎”,亦非原文。

[13]先慎曰:《事类赋》十一引脱“八”字,《艺文类聚》与此同。

[14]旧注:道,从也。

[15]旧注:栋端也。〇卢文弨曰:“郎”、“廊”同。“垝”,与《礼记·丧大记》“中屋履危”之“危”同。顾广圻曰:“垝”,他书又作“危”。先慎曰:《艺文类聚》九十作“道南方来,集于郭门之扈”;《事类赋》引“道”作“自”,“郎”作“郭”,“垝”作“邑”;《御览》五百七十九引“垝”作“邑”,又九百一十六引作“庙门之扈”;《论衡》作“郭门之上危”。案“郭”为“郎”之误,“庙”为“廊”之误,“邑”、“扈”并“危”之误。本书作“垝”,疑本是“上危”二字,校者误改并为一字。《史记·魏世家》:“痤因上屋骑危。”“危”在上,故曰“上危”,即后世所谓屋山,俗称屋脊。

[16]卢文弨曰:“而”下《风俗通·声音》篇有“成”字。先慎曰:《御览》九百十六引作“再奏成行而列”。五百七十九引作“成列”,无“而”字。《艺文类聚》引作“再奏而列”。

[17]先慎曰:乾道本无“坐”字。卢文弨云:“坐”字脱,《藏》本、凌本皆有。顾广圻云:有“坐”字是也,《史记》有。先慎案:《论衡》亦有,今从《藏》、凌本增。

[18]卢文弨曰:“黄”,《藏》本、张本作“皇”,《文选·赭白马赋》注引亦作“皇”,古通用。先慎曰:旧本无“西”字。《论衡》、《艺文类聚》、《御览》七十九、又九百一十五、又九百三十三引“泰山”上有“西”字,今据补。又《御览》五百七十九及《事类赋》引作“西山”,无“泰”字,脱也。有小泰山称东泰山,故泰山为西泰山,浅人妄删“西”字耳。

[19]先慎曰:《论衡》、《事类赋》并无“而”字。

[20]旧注:神名也。

[21]旧注:蒲末切。〇先慎曰:《论衡》“鎋”作“辖”。

[22]顾广圻曰:“进”当作“迅”。先慎曰:《论衡》、《御览》引并作“进”,无作“迅”者,顾说非。《事类赋》引作“清途”,疑后人改之,非《韩子》原文也。

[23]卢文弨曰:“腾”,《藏》本作“螣”。先慎曰:《事类赋》“腾”作“虫”。

[24]先慎曰:《论衡》“凤皇”作“白云”。

[25]顾广圻曰:“主”当作“吾”。先慎曰:《论衡》、《御览》五百七十九引作“主”。

[26]先慎曰:《艺文类聚》一百、《事类赋》引“足”下并有“以”字。

[27]卢文弨曰:“而”,《藏》本作“之”。先慎曰:“玄云”,《乐书》作“白云”,《论衡》、《艺文类聚》四十一、又一百、《事类赋》、《御览》一百八十五、又五百七十九、八百七十九引无“玄”字,《北堂书钞》一百九引有。

[28]先慎曰:“隳”,《乐书》作“飞”。

[29]先慎曰:“室”,《乐书》作“屋”。

[30]先慎曰:《事类赋》“三年”作“千里”。

[31]先慎曰:乾道本“癃”作“瘙”。卢文弨云:“瘙”,“”字之讹,宋本作“癃”。顾广圻曰:“”,正字作“癃”,《说文》:“罢病也。”先慎案:《论衡》、《艺文类聚》一百引作“癃”,今据改。

奚谓贪愎?昔者智伯瑶[1]率赵、韩、魏而伐范、中行,灭之。反归,休兵数年,因令人请地于韩。韩康子欲勿与,段规谏曰:“不可不与也。夫知伯之为人也,好利而骜愎。[2]彼来请地而弗与,则移兵于韩必矣。君其与之。与之彼狃,[3]又将请地他国,他国且有不听,不听则知伯必加之兵。如是,韩可以免于患而待其事之变。”康子曰:“诺。”因令使者致万家之县一于知伯。知伯说,又令人请地于魏。宣子欲勿与,[4]赵葭谏曰:“彼请地于韩,韩与之,今请地于魏,魏弗与,则是魏内自强而外怒知伯也。如弗予,其措兵于魏必矣。”[5]宣子:“诺。”[6]因令人致万家之县一于知伯。知伯又令人之赵请蔡、皋狼之地,[7]赵襄子弗与。知伯因阴约韩、魏将以伐赵。襄子召张孟谈而告之曰:“夫知伯之为人也,阳规而阴疏,[8]三使韩、魏而寡人不与焉,[9]其措兵于寡人必矣。今吾安居而可?”张孟谈曰:“夫董阏于,[10]简主之才臣也。其治晋阳而尹铎循之,[11]其馀教犹存,君其定居晋阳而已矣。”君曰:“诺。”乃召延陵生,[12]令将军车骑先至晋阳,[13]君因从之。君至,[14]而行其城郭及五官之藏,城郭不治,仓无积粟,府无储钱,库无甲兵,邑无守具。襄子惧,乃召张孟谈曰:“寡人行城郭及五官之藏,皆不备具,吾将何以应敌?”张孟谈曰:“臣闻圣人之治,藏于臣[15]不藏于府库,务修其教,不治城郭。君其出令:令民自遗三年之食,有馀粟者入之仓;遗三年之用,有馀钱者入之府;遗有奇人者使治城郭之缮。”[16]君夕出令,明日,仓不容粟,府无积钱,[17]库不受甲兵。居五日而城郭已治,守备已具。君召张孟谈而问之曰:“吾城郭已治,守备已具,钱粟已足,甲兵有馀,吾奈无箭何?”张孟谈曰:“臣闻董子之治晋阳也,公宫之垣皆以荻蒿楛楚墙之,[18]其高至于丈,[19]君发而用之,有馀箭矣。”[20]于是发而试之,其坚则虽菌幹之劲弗能过也。[21]君曰:“吾箭已足矣,奈无金何?”张孟谈曰:“臣闻董子之治晋阳也,[22]公宫公舍之堂[23]皆以炼铜为柱质,君发而用之。”于是发而用之,有馀金矣。号令已定,守备已具,三国之兵果至。至则乘晋阳之城,遂战,三月弗能拔。因舒军而围之,[24]决晋阳之水以灌之,围晋阳三年。城中巢居而处,[25]悬釜而炊,[26]财食将尽,士大夫羸病。襄子谓张孟谈曰:“粮食匮,财力尽,士大夫羸病,吾恐不能守矣!欲以城下,何国之可下?”张孟谈曰:“臣闻之,亡弗能存,危弗能安,则无为贵智矣。君失此计者。[27]臣请试潜行而出,见韩、魏之君。”张孟谈见韩、魏之君曰:“臣闻唇亡齿寒。今知伯率二君而伐赵,赵将亡矣。赵亡,则二君为之次。”二君曰:“我知其然也。虽然,知伯之为人也,麤中而少亲,[28]我谋而觉,则其祸必至矣,为之奈何?”张孟谈曰:“谋出二君之口而入臣之耳,人莫之知也。”[29]二君因与张孟谈约三军之反,与之期日。[30]夜遣孟谈入晋阳以报二君之反。[31]襄子迎孟谈而再拜之,且恐且喜。二君以约遣张孟谈,[32]因朝知伯而出,遇智过于辕门之外。[33]智过怪其色,因入见知伯曰:“二君貌将有变。”君曰:“何如?”曰:“其行矜而意高,非他时之节也,[34]君不如先之。”君曰:“吾与二主约谨矣,破赵而三分其地。寡人所以亲之,必不侵欺。[35]兵之著于晋阳三年,今旦暮将拔之而嚮其利,[36]何乃将有他心?必不然,子释勿忧,勿出于口。”明旦,二主又朝而出,复见智过于辕门。智过入见曰:“君以臣之言告二主乎?”君曰:“何以知之?”曰:“今日二主朝而出,见臣而其色动,而视属臣,此必有变,君不如杀之。”君曰:“子置勿复言。”智过曰:“不可。必杀之;若不能杀,遂亲之。”君曰:“亲之奈何?”智过曰:“魏宣子之谋臣曰赵葭,韩康子之谋臣曰段规,此皆能移其君之计。[37]君与其二君约:[38]破赵国,因封二子者各万家之县一。如是则二主之心可以无变矣。”知伯曰:“破赵而三分其地,又封二子者各万家之县一,则吾所得者少,不可。”智过见其言之不听也,出,因更其族为辅氏。至于期日之夜,赵氏杀其守堤之吏而决其水灌知伯军。知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知伯之军而擒知伯。[39]知伯身死军破,国分为三,为天下笑。故曰:“贪愎好利,则灭国杀身之本也。”

[1]旧注:知伯名。

[2]顾广圻曰:《藏》本同,今本“骜”作“骛”,误。《战国策》作“鸷”,吴师道引此亦作“鸷”。

[3]旧注:狃,习也。得地于韩将生心他求也。

[4]顾广圻曰:“宣”上当从《策》更有“魏”字。

[5]先慎曰:“必矣”下赵本有“不如予之”四字,是也,《策》有。

[6]先慎曰:“宣子”下当有“曰”字,上“康子曰诺”文法正同,此脱,《策》有“曰”字。

[7]旧注:邑名。

[8]顾广圻曰:“规”,当从《策》作“亲”。

[9]旧注:三使阴以相约,知有异志也。

[10]先慎曰:《难言》篇“阏”作“安”,说详彼。

[11]旧注:尹铎,安于之属大夫。〇先慎曰:“循”,遵也。谓尹铎治晋阳仍遵董安于之治也。《国语》“赵简子使尹铎为晋阳”,则安于死,尹铎继之,非尹铎为安于属大夫也。《策》“铎”作“泽”,误。《国语》作“铎”。

[12]顾广圻曰:“生”,《策》误作“王”。

[13]卢文弨曰:“军”字衍。顾广圻曰:《策》无。

[14]先慎曰:“至”上疑衍“君”字,《策》无。

[15]顾广圻曰:“臣”当作“民”。

[16]旧注:奇,馀也。谓闲人。奇,音羁。〇卢文弨曰:“有”上《藏》本无“遗”字。顾广圻曰:“遗”下有脱文,《藏》本删“遗”字,非也。

[17]先慎曰:“无积”,当作“不容”。

[18]顾广圻曰:句绝。“蒿”,读为“稾”。“荻”,《策》作“狄”;“楛”,《策》作“苦”。皆同字。先慎曰:“墙”,《事类赋》十三、《御览》三百五十引并作“”,并注云:“音墙。”

[19]先慎曰:各本“其”作“有楛”二字。顾广圻云:“有楛”二字当衍,《策》无。今俗本《策》反依此增入,误甚。先慎案:顾说是,《御览》引“有楛”二字作“其”,今据改。

[20]先慎曰:乾道本无此四字,《策》同。案下文“有馀金矣”文法正同,疑此后人据《策》文删之。《事类赋》、《御览》引有“有馀箭矣”四字,今据补。

[21]先慎曰:各本“幹”作“餘”。《拾补》“菌”作“箘”,“餘”作“幹”,旁注“”字。卢文弨云:“菌”字讹。“”,《藏》本、凌本俱作“幹”。顾广圻云:“餘”作“幹”,是也,今本作“”者,误以《策》作“簬”而改耳。“菌”,《策》作“箘”,同字。先慎案:《艺文类聚》六十、《御览》引并作“幹”,今据改。

[22]先慎曰:乾道本脱“之”字,依上文当有,据《艺文类聚》、《御览》引增。

[23]先慎曰:乾道本“公舍”作“令舍”。案“令”当为“公”之误,《御览》引正作“公”,今据改。

[24]先慎曰:乾道本无“舒”字。顾广圻云“《藏》本、今本有,《策》有”,今据补。

[25]先慎曰:《御览》三百二十、又七百五十七引无“居而”二字。

[26]先慎曰:《御览》三百二十有“易子食,析骨炊”,是也,此脱。《史记·赵世家》:“赵襄子保晋阳,三国攻晋阳岁馀,引汾水灌其城,不没者三板。城中悬釜而炊,易子而食。”是赵襄子守晋阳固有其事。

[27]卢文弨曰:“失”,《策》作“释”。先慎曰:“失”当为“释”之误。“者”字衍,《策》作“君释此计,勿复言也”。

[28]顾广圻曰:“麤”,《策》作“麄”,按当读为“怚”。《史记·王翦传》“夫秦王怚而不信人”,徐广曰“怚,一作粗”,即此字。

[29]卢文弨曰:“臣”下《藏》本、张本皆无“之”字。顾广圻曰:“莫之知”,《藏》本作“莫知之”,《策》同。

[30]先慎曰:“三”,当作“二”。“军”,指韩、魏之军。赵既被围,不待约也。

[31]卢文弨曰:“二君”,三本俱作“三军”。先慎曰:赵本此下有“于襄子”三字。

[32]顾广圻曰:“以”,读为已。《策》脱去“二君以约遣”五字,遂误属“张孟谈”于下句,当依此订。

[33]先慎曰:《说苑·贵德》篇作“智果”,《古今人表》作“智过”,颜《注》:“即智果。”

[34]先慎曰:“意”、“行”二字互误,《策》作“其志矜其行高”,是也,本书“志”多作“意”。张榜本、赵本“其”上无“曰”字。

[35]卢文弨曰:“侵”当作“我”。先慎曰:《策》作“必不欺也”。

[36]卢文弨曰:“嚮”、“饗”通。

[37]先慎曰:“宣”字、“康”字皆后人所加,智过言时不应有也。

[38]先慎曰:“与其”二字误倒,《策》作“君其与二子约”,是也。

[39]卢文弨曰“知伯之军”,《藏》本作“知氏之军”。

奚谓耽于女乐?昔者戎王使由余聘于秦,[1]穆公问之曰:“寡人尝闻道而未得目见之也,愿闻古之明主得国失国何常以?”[2]由余对曰:“臣尝得闻之矣,常以俭得之,以奢失之。”穆公曰:“寡人不辱而问道于子,子以俭对寡人何也?”由余对曰:“臣闻昔者尧有天下,饭于土簋,饮于土铏。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东西到日月之所出入者,莫不宾服。尧禅天下,[3]虞舜受之,作为食器,斩山木而财之,[4]削锯修其迹,[5]流漆墨其上,[6]输之于宫,以为食器,诸侯以为益侈,国之不服者十三。舜禅天下而传之于禹,禹作为祭器,墨漆其外[7]而朱画其内,缦帛为茵,[8]蒋席[9]颇缘,[10]觞酌有采而樽俎有饰,此弥侈矣,而国之不服者三十三。[11]夏后氏没,殷人受之,作为大路而建九旒,[12]食器雕琢,觞酌刻镂,四壁垩墀,[13]茵席雕文,此弥侈矣,而国之不服者五十三。[14]君子皆知文章矣,而欲服者弥少,臣故曰俭其道也。”由余出,公乃召内史廖而告之[15]曰:“寡人闻邻国有圣人,敌国之忧也。今由余圣人也,寡人患之,吾将奈何?”内史廖曰:“臣闻戎王之居,僻陋而道远,[16]未闻中国之声,君其遗之女乐,以乱其政,而后为由余请期[17]以疏其谏,[18]彼君臣有间而后可图也。”君曰:“诺。”乃使史廖以女乐二八遗戎王,[19]因为由余请期,[20]戎王许诺。见其女乐而说之,设酒张饮,日以听乐,终岁不迁,牛马半死。由余归,因谏戎王,戎王弗听,由余遂去之秦。秦穆公迎而拜之上卿,问其兵势与其地形,既以得之,举兵而伐之,兼国十二,开地千里。故曰:“耽于女乐,不顾国政,亡国之祸也。”[21]

[1]卢文弨曰:“王”,宋本作“主”,下同。先慎曰:《秦本纪》作“王”。

[2]顾广圻曰:《说苑·反质》篇作“当何以也”,下文“常以俭得之”,“常”亦作“当”。

[3]顾广圻曰:《说苑》“禅”作“释”,下文亦云“舜释天下”。

[4]顾广圻曰:《说苑》“财”作“裁”,同字。先慎曰:《御览》七百五十六引作“材”,“财”、“裁”、“材”三字并同。

[5]旧注:磨其斧迹。〇顾广圻曰:《说苑》作“消铜铁修其刃犹漆墨之”,按此文“削锯”是也。《淮南子·本经训》云“无所错其剞削锯”,高《注》:“削,两刃句刀也,读绡头之绡。”其下未详,《说苑》即出于此,而传写互有误,仍各依本书。先慎曰:各本“其”作“之”。案“之”当作“其”,注云“磨其斧迹”,是注所据本尚未误,《御览》七百五十六引正作“其”,今据改。

[6]旧注:流,布也。

[7]先慎曰:各本“漆”作“染”。王念孙云:“染”当为“漆”。谓黑漆其外也。俗书“漆”字作“柒”,因讹而为“染”。《御览》四百九十三引此正作“漆”,《说苑》亦作“漆”。先慎按:王说是,《御览》又七百五十六引同,今据改。

[8]顾广圻曰:《说苑》“缦”作“缯”。

[9]旧注:蒋,草名。

[10]顾广圻曰:《藏》本同,今本“颇”作“额”,误。“颇缘”,谓其缘邪裂之。《说苑》无此一句,有“褥”字,连“茵”字读,当有误,仍各依本书。

[11]顾广圻曰:《说苑》作“三十有二”,下文亦作“五十有二”。先慎曰:《御览》四百九十三引作“三十二”,与《说苑》合。

[12]先慎曰:《御览》引“路”作“辂”,字通。

[13]顾广圻曰:“四”当作“白”,“白壁”与“垩墀”对文也。《说苑》作“四壁四帷”。

[14]先慎曰:赵本“服”作“亡”,误。

[15]顾广圻曰:他书皆同。《韩诗外传》作“内史王缪”,“缪”、“廖”同字,“王”盖姓也。先慎曰:顾说是,《说苑·尊贤》篇作“王子廖”。

[16]顾广圻曰:“道”,当依《说苑》作“辽”。

[17]先慎曰:乾道本“期”作“其”。顾广圻云:“后”,当依《说苑》作“厚”。乾道本、《藏》本“期”作“其”,讹,《说苑》作“期”。先慎案:赵本作“期”不误,今据改。

[18]顾广圻曰:“谏”,《说苑》作“间”,《史记·秦本纪》亦作“间”,皆当读“间”为“谏”。

[19]顾广圻曰:“史”上当有“内”字。“二八”,《说苑》作“三九”,《韩诗外传》作“二列”,《史记》与此同。先慎曰:《艺文类聚》五十九引作“三人”,误。

[20]先慎曰:“请”,告也。“期”,归期也。既告之期,又留由余不遣以失其期,使君臣有间,此秦先告以归期之计也。

[21]先慎曰:“亡”上当有“则”字,上文有。

奚谓离内远游?昔者田成子游于海而乐之,[1]号令诸大夫曰:“言归者死。”颜涿聚曰:[2]“君游海而乐之,奈臣有图国者何?[3]君虽乐之,将安得?”田成子曰:“寡人布令曰‘言归者死’,今子犯寡人之令。”援戈将击之。颜涿聚曰:“昔桀杀关龙逢而纣杀王子比干,今君虽杀臣之身以三之可也。臣言为国,非为身也。”延颈而前曰:“君击之矣!”君乃释戈,趣驾而归。至三日而闻国人有谋不内田成子者矣。[4]田成子所以遂有齐国者,颜涿聚之力也。故曰:“离内远游,则危身之道也。”[5]

[1]先慎曰:《说苑·正谏》篇作“齐景公”。案《说林上》篇有“鸱夷子皮事田成子,田成子去齐走而之燕”,事当即此。

[2]先慎曰:“涿聚”,《说苑》作“烛趋”,《晏子春秋·外篇》作“烛邹”,《古今人表》作“烛雏”。本或作浊邹”。《集韵》、《类篇》:“雏,音聚。”案“涿”与“烛”、“浊”,“聚”与“邹”、“趋”、“雏”,形声相近,古本通用。《左》哀二十三年《传》又作“颜庚”。

[3]卢文弨曰:《藏》本“臣”作“人”。

[4]先慎曰:赵本“成子”作“子成”,下同,皆误。

[5]先慎曰:上文“则”上有“而忽于谏士”句,此脱。

奚谓过而不听于忠臣?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为五伯长,管仲佐之。管仲老,不能用事,休居于家,桓公从而问之曰:“仲父家居有病,即不幸而不起,[1]政安迁之?”管仲曰:“臣老矣,不可问也。虽然,臣闻之:知臣莫若君,知子莫若父。君其试以心决之。”君曰:“鲍叔牙何如?”管仲曰:“不可。鲍叔牙为人刚愎而上悍。[2]刚则犯民以暴,愎则不得民心,悍则下不为用,其心不惧。[3]非霸者之佐也。”公曰:“然则竖刁何如?”管仲曰:“不可。夫人之情莫不爱其身,公妒而好内,竖刁自[4]以为治内,[5]其身不爱,又安能爱君!”曰:“然则卫公子开方何如?”[6]管仲曰:“不可。齐、卫之间,不过十日之行,开方为事君,欲适君之故,十五年不归见其父母,[7]此非人情也。其父母之不亲也,又能亲君乎!”[8]公曰:“然则易牙何如?”管仲曰:“不可。夫易牙为君主味,君之所未尝食唯人肉耳,易牙蒸其子首而进之,[9]君所知也。人之情莫不爱其子,今蒸其子以为膳于君,其子弗爱,又安能爱君乎!”公曰:“然则孰可?”管仲曰:“隰朋可。其为人也,坚中而廉外,少欲而多信。夫坚中则足以为表,廉外则可以大任;少欲则能临其众,多信则能亲邻国。此霸者之佐也,君其用之。”君曰:“诺。”居一年馀,管仲死,君遂不用隰朋而与竖刁。刁涖事三年,桓公南游堂阜,竖刁率易牙、卫公子开方及大臣为乱,桓公渴馁而死南门之寝,公守之室,身死三月不收,虫出于户。[10]故桓公之兵横行天下,为五伯长,卒见弑于其臣而灭高名,为天下笑者,何也?不用管仲之过也。故曰:“过而不听于忠臣,独行其意,则灭其高名,为人笑之始也。”

[1]先慎曰:乾道本“起”下有“此病”二字。卢文弨云“凌本无”,今据删。

[2]卢文弨曰:“鲍”上脱“夫”字,各本皆有。“悍”,《藏》本作“捍”,下同。先慎曰:《苍颉》篇:“悍,桀也。”《荀子·大略》篇注:“悍,凶戾也。”“捍”为捍御之字,非此义,《藏》本误。

[3]卢文弨曰:“惧”,《藏》本、张本作“具”。先慎曰:“惧”字是,言下不为用而不畏也。

[4]旧注:亏势也。

[5]先慎曰:“为”字衍,《二柄》篇、《难一》篇并无。

[6]先慎曰:乾道本“则”下无“卫”字,“如”下有“曰”字。卢文弨云:“卫”字脱,各本有。顾广圻云:《藏》本有“卫”字,是也。乾道本“如”下衍“曰”字。先慎案:卢、顾说是,今据补“卫”字,删“曰”字。

[7]先慎曰:“故”字疑衍,“欲”字当在“之”字下,《难一》篇作“适君之欲”,是其证。此因“欲”字误倒在上,后人遂于“之”下加“故”字耳。

[8]先慎曰:以上下文例之,“又”字下当有“安”字。

[9]先慎曰:“子首”,赵本作“首子”,误,说见前《二柄》篇。

[10]先慎曰:《二柄》篇、《难一》篇“户”作“尸”,误。

奚谓内不量力?昔者秦之攻宜阳,[1]韩氏急,公仲朋谓韩君曰:[2]“与国不可恃也,岂如因张仪为和于秦哉?因赂以名都而南与伐楚,是患解于秦而害交于楚也。”[3]公曰:“善。”乃警[4]公仲之行,[5]将西和秦。楚王闻之惧,召陈轸而告之曰:“韩朋将西和秦,今将奈何?”陈轸曰:“秦得韩之都一,[6]驱其练甲,[7]秦、韩为一,以南乡楚,此秦王之所以庙祠而求也,其为楚害必矣。王其趣发信臣,多其车,重其币以奉韩曰:‘不穀之国虽小,卒已悉起,愿大国之信意于秦也。[8]因愿大国令使者入境视楚之起卒也。’”韩使人之楚,楚王因发车骑陈之下路,谓韩使者曰:“报韩君,言弊邑之兵今将入境矣。”使者还报韩君,韩君大悦,止公仲。公仲曰:“不可。夫以实告我者秦也,[9]以名救我者楚也,听楚之虚言而輕誣强秦之实祸,则危国之本也。”[10]韩君弗听,公仲怒而归,十日不朝。宜阳益急,韩君令使者趣卒于楚,冠盖相望而卒无至者,宜阳果拔,[11]为诸侯笑。故曰:“内不量力,外恃诸侯者,则国削之患也。”

[1]顾广圻曰:《国策》作“秦、韩战于浊泽”,《史记·韩世家》同,在宣惠王十六年。

[2]顾广圻曰:“朋”,《策》误作“明”,当依此订。他书又作“冯”。

[3]旧注:秦害交于楚也。

[4]旧注:警,饬戒也。〇先慎曰:“警”,《策》作“儆”,字同。

[5]先慎曰:连上为一句。

[6]顾广圻曰:《藏》本同。今本“一”作“而”,属下,误,当句绝。《策》作“今又得韩之名都一”,《史记》同。上文皆作“以一名都”。

[7]先慎曰:《史记》、《国策》作“而具甲”。

[8]旧注:信,申也。

[9]顾广圻曰:《策》同。姚校云:“告,一作困。”今案“告”当作“苦”,形近之误。《史记》作“伐”。

[10]王引之曰:此言韩王听虚言而轻实祸,则“輕”下不得有“誣”字,“誣”即“輕”之讹,《韩策》及《史记·韩世家》俱无“誣”字,是其证也。今作“輕誣强秦之实祸”者,一本作“輕”,一本作“誣”,而后人误合之耳。凡从“巠”从“巫”之字,传写往往讹溷,说见《经义述闻·大戴礼》“喜之而观其不誣”下。

[11]顾广圻曰:《策》作“秦果大怒。兴师与韩氏战于岸门”,在十九年,其拔宜阳在襄王之五年,后此凡七年也,不同。

奚谓国小无礼?昔者晋公子重耳出亡,过于曹,曹君袒裼而观之。釐负羁与叔瞻侍于前。[1]叔瞻谓曹君曰:“臣观晋公子非常人也。君遇之无礼,彼若有时反国而起兵,即恐为曹伤,君不如杀之。”曹君弗听。釐负羁归而不乐,其妻问之曰:“公从外来而有不乐之色,何也?”负羁曰:“吾闻之:有福不及,祸来连我。[2]今日吾君召晋公子,其遇之无礼,我与在前,吾是以不乐。”其妻曰:“吾观晋公子万乘之主也,其左右从者万乘之相也,今穷而出亡,过于曹,曹遇之无礼,此若反国,必诛无礼,则曹其首也。子奚不先自贰焉?”负羁曰:“诺。”乃盛黄金于壶,充之以餐,[3]加璧其上,夜令人遗公子。公子见使者,再拜,受其餐而辞其璧。公子自曹入楚,自楚入秦。入秦三年,秦穆公召群臣而谋曰:“昔者晋献公与寡人交,诸侯莫弗闻。献公不幸离群臣,出入十年矣。嗣子不善,[4]吾恐此将令其宗庙不拔除而社稷不血食也。如是弗定,则非与人交之道。吾欲辅重耳而入之晋,何如?”群臣皆曰:“善。”公因起卒,革车五百乘,畴骑二千,[5]步卒五万,辅重耳入之于晋,立为晋君。重耳即位三年,举兵而伐曹矣。因令人告曹君曰:“悬叔瞻而出之,我且杀而以为大戮。”又令人告釐负羁曰:“军旅薄城,[6]吾知子不违也。[7]其表子之闾,寡人将以为令,令军勿敢犯。”曹人闻之,率其亲戚而保釐负羁之闾者七百馀家,此礼之所用也。故曹小国也,而迫于晋、楚之间,其君之危犹累卵也,而以无礼涖之,此所以绝世也。故曰:“国小无礼,不用谏臣,则绝世之势也。”

[1]顾广圻曰:“叔瞻”与《左传》及本书《喻老》篇皆不合。

[2]旧注:君有福未必及己,其祸之至当连我也。

[3]先慎曰:乾道本无“乃”字,《拾补》有。卢文弨云:“‘乃’字脱,‘餐’当作‘飱’,下同。”今依《拾补》增。

[4]顾广圻曰:《藏》本、今本“嗣”上有“其”字。

[5]旧注:畴,等也。言马齐等皆精妙也。

[6]先慎曰:“薄”,迫也。

[7]旧注:知不敢违君言,非本心也。〇先慎曰:谓知不背吾也,注说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