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愤世嫉俗
- 李健吾译文集·第七卷
- (法)莫里哀
- 29149字
- 2020-03-25 16:37:29
原作是诗体。1666年6月4日首演;第二年付印。
演员
阿耳塞斯特[1] 赛莉麦娜的情人。
费南特[2] 阿耳塞斯特的朋友。
奥隆特 赛莉麦娜的情人。
赛莉麦娜 阿耳塞斯特的情人。
艾莉昂特 赛莉麦娜的堂姊。[3]
阿尔席诺艾 赛莉麦娜的女朋友。
阿卡斯特 侯爵
克利汤德 侯爵
巴司克人[4] 赛莉麦娜的听差。
法兰西元帅府[5] 一个卫士。
木头 阿耳塞斯特的听差。
景在巴黎[6]
第一幕
第一场
费南特,阿耳塞斯特。
费南特 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啦?
阿耳塞斯特[7] 走开,求你啦。
费南特 可是你倒是告诉我,你这古怪脾气是怎么……
阿耳塞斯特 我告诉你,走开,快别露脸了吧。
费南特 可是少说听听别人的话,也犯不上生气啊。
阿耳塞斯特 我呀,偏要生气,偏不要听。
费南特 我摸不清你为什么发脾气;我们虽然是朋友,我头一个……
阿耳塞斯特[8] 我,你的朋友?你弄错啦。我先前一直把你当朋友看来的;可是看过你方才那种样子,我干脆对你讲,我不再是你的朋友啦,我不希罕坏人看得起我。
费南特 那么照你看来,阿耳塞斯特,我很不像话喽?
阿耳塞斯特 可不,你就欠活活羞死;那种行为就没有法子谅解,是正人君子就一定看不下去。我看见你拼命和一个人要好,对他表示一百二十分的情意;你嫌吻抱不够热烈,又连声许诺,但凭差遣,立誓为证。过后我问你这人是谁,你连他叫什么,也差点说不上来;两个人一分手,你就热情下降,和我说起他来,当作不相干的人看待。家伙!一个人下流到了言行不符的地步,实在恶劣、卑鄙、无耻。万一我不走运也这样的话,我一难过,马上就会上吊的。
费南特 就我来说,我看不出有上吊的必要,所以我求你开恩,许我自动减刑,稍稍修改一下你的判决,不为这事上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阿耳塞斯特 玩笑开的多不是地方!
费南特 可是说正经,你要我怎么着?
阿耳塞斯特 我要你相见以诚,作为正人君子,不说言不由衷的话。
费南特 一个人欢欢喜喜来吻抱你,你就该如法炮制,尽可能回报他那些殷勤的表示;他但凭差遣,你也但凭差遣;他立誓为证,你也立誓为证。
阿耳塞斯特 不,你们多数时髦人爱好的那种卑鄙的风尚,我就无法忍受。所有那些乱造谎言的人们,所有那些随随便便就吻抱的彬彬有礼的人们,所有那些爱说废话的讨好的人们,个个儿抢着礼尚往来,不分好歹,一般看待正经人和傻瓜,我恨透了他们的怪模怪样。一个人和你握手言欢,发誓对你忠心、热心、敬重、讲交情、有情意,把你捧上了天,可是随便看见一个下流人,跑过去也一样亲热,你又有什么体面?不,不,心性高傲的人决不肯接受这样滥的一种敬重;我们一发现自己并不例外,最体面的敬重也分文不值:敬重的基础是偏爱,一律敬重,等于一个人也不敬重。你既然沾染上这些时下的恶习,家伙!就不配和我打交道;我见不得对人品无所轩轾的交游手段。我要人另眼看待。干脆说了吧,我不希罕和人类的朋友交朋友。
费南特 可是人在上等社会,依照风俗习惯,就该注重外表礼貌才是。
阿耳塞斯特 我告诉你,用不着。这种假装有交情的可耻往来,就该受到无情的惩罚才是。我要我们首先是人,在任何场合,直言无隐,说的全是由衷之言,我们的感情永远不戴空洞恭维的假面具。
费南特 有许多情况,完全开诚布公,不但不许可,而且会成为笑谈的。有时候,——阁下不要见怪,——还是收起心里的话,不说的好。我们关于千百人的想法,统统讲给他们听,合适吗?合礼吗?难道我们恨某一个人,不喜欢某一个人,也必须照实说给他听?
阿耳塞斯特 说给他听。
费南特 什么?你去告诉年老的艾密莉:活到她这把子年纪,臭美并不相宜,谁看了她脸上的白粉,也倒抽一口冷气?
阿耳塞斯特 当然告诉。
费南特 也去告诉道里拉:他太讨厌,老讲自己勇猛,老讲他的家世显赫,宫廷上没有谁不听腻了的?
阿耳塞斯特 正是。
费南特 你在开玩笑。
阿耳塞斯特 我不是开玩笑。我一个人也不饶。我的印象太坏了;宫廷和城市,我处处看了生气。我看见人像他们那样活在一起,我就打心里闷闷不乐,苦恼万分。我发现到处全是卑鄙的阿谀,全是不正义、自私自利、奸佞和欺诈。我受不下去,我一肚子的气闷,我打定了主意和全人类翻脸。
费南特 这种哲学上的苦恼,有点太不近情,所以看见你忧从中来,我倒好笑起来了;我们两个人,我觉得就像《丈夫学堂》形容的两兄弟,受的教养一样,可是……
阿耳塞斯特 我的上帝!你这些无聊的比喻,就免了吧。
费南特 不。倒是说实话,把这些狂言乱语全给收起来吧。人世不会因为有你操心,就变样子的。坦白对你既然这样有魅力,我就索性对你明说了吧:随你去什么地方,这种乖僻就成了笑料。像你这样暴跳如雷,反对时下的风俗,许多人觉得滑稽。
阿耳塞斯特 更好,家伙!更好,求之不得。这对我倒是一个很好的标记。我开心死啦。我厌恶透了个个人,他们觉得我通情达理,我倒难过了。
费南特 想不到你这样仇视人性!
阿耳塞斯特 是的,我恨到不可言喻的地步。
费南特 这些可怜的活人,难道一个例外也没有,个个在你厌恶之列?就是在我们这个世纪,也有许多人……
阿耳塞斯特 对,我全恨,我恨每一个人:有的人,我恨他们,因为他们居心险恶,为非作歹;有的人,我恨他们,由于他们顺从坏人,缺乏强烈的憎恨,可是高尚的心灵,按说应当痛恨恶习才是。看看和我打官司的道地恶棍吧,被纵容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奸贼的真面目,连他戴的假面具也隐瞒不了;天下人全清楚他的底细;他转眼珠子,放柔声调,也不过是骗骗外乡人。大家晓得这下流东西,就欠狠狠收拾一顿,可是他靠卑鄙的伎俩,爬到上等社会,有了显赫的地位,害得才能忿忿不平,道德羞愧难当。尽管处处有人送他不相称的头衔,却也没有一个人为他的臭名声作辩护;说他是坏蛋、是无赖、是该死的恶棍,人人同意,谁也不反对。然而他的鬼脸到处受人欢迎:他有缝就钻,到处有人欢迎,有人笑脸相迎;遇到高官显爵,他阴谋百出,排挤最有资望的人,将职位窃取到手。家伙!我见人纵容恶习,痛心疾首,有时候感情冲动,恨不得逃到沙漠地,和人世断绝往来。
费南特 我的上帝,我们就少为时下风俗担忧,多原谅一点人性吧。我们衡量人性,不要失之过严,看见缺点,也应从宽发落。社会上需要的是一种和易可亲的道德;过分正直,也不见得就不受责备;健全的理智不走任何极端,要人立身处世,适可而止。古代的道德,严正不阿,离我们的世纪和世俗的习惯相去太远,而且以古例今,要世人十全十美,就不妥当:固执没有用,我们应当随波逐流,跟着时间走;妄想改革社会,是天字第一号的傻事。我像你一样,每天看到有许多事,只要换一个方向,就会往好里变的,不过即使遍地荆棘,一步一颠,我也决不会像你那样大怒不止。人是什么样子,我就本本分分,看成什么样子,养成习惯,容忍他们的作为。我相信我的冷血和你的肝火一样,在宫廷也罢,在城市也罢,有哲学上的依据。
阿耳塞斯特 可是能言善道的先生,就没有东西能让这种冷血发热吗?万一凑巧有朋友欺骗你,用计霸占你的财产,或者设法散布你的坏话,难道你眼睁睁看着,也不动怒?
费南特 不动怒。这些缺点惹你生气,可是在我看来,只是依附人性的恶习罢了。总之,我看见一个人诡诈、不公道、自私自利,就像看见嗜肉的秃鹰、恶作剧的猴子和疯狂的饿狼一样,并不分外生气。
阿耳塞斯特 眼睁睁看着自己受骗、挨宰、被盗,我也不……家伙!我不要谈下去啦,这不是议论,是胡说八道。
费南特 说实话,你不作声,要好多了。你就少骂骂你的对头,分出心来料理料理官司吧。
阿耳塞斯特 有话在前,我决不料理。
费南特 可是你到底要谁帮你打官司呀?
阿耳塞斯特 要谁?理智、我的正当权利、公平。
费南特 你一位法官也不访问?[9]
阿耳塞斯特 不访问。难道我控诉的理由不正当,还是有什么信不过的地方?
费南特 我同意你有道理,可是你斗不过阴谋……
阿耳塞斯特 不,我拿定了主意,一步也不奔走,不是我错,就是我对。
费南特 别这么吃稳。
阿耳塞斯特 我决不走动。
费南特 你的对头有权有势,就可能背地里捣鬼,赢了……
阿耳塞斯特 没有关系。
费南特 你要上当的。
阿耳塞斯特 好吧。我要看到底。
费南特 不过……
阿耳塞斯特 败诉我也甘心。
费南特 不过话说回来……
阿耳塞斯特 我倒要凭这场官司,看看人会不会寡廉鲜耻,会不会居心险恶,为非作歹,背信弃义,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做出不公道的事来。
费南特 真有你这种人!
阿耳塞斯特 就算代价大吧,我宁可输了我的官司,也要看看演变的美好的结果。
费南特 人家要是听见你说这话呀,说实话,阿耳塞斯特,会笑话你的。
阿耳塞斯特 活该笑话。
费南特 可是你事事全要直内方外,处处讲究做人梗直,难道你所爱的本宅这个女人都有?你和人类闹翻了,似乎已经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可是尽管你有种种理由厌恶人类,还是从中选了一个使你入迷的女人。就我说来,这已经大不可解了,然而尤其出乎我的意外的,就是你选意中人选了一个希奇古怪。真诚的艾莉昂特对你有意,正经的阿尔席诺艾垂青于你:你冷落她们的情意不说,却又甘心荒废时光,去当赛莉麦娜的奴隶,而赛莉麦娜,心性轻狂,喜好说长道短,似乎对时下的风俗有万分的好感。你对时下的风俗,既然是深恶痛绝,这位美人一身时下的习气,你怎么又容忍下来啦?难道缺点到了意中人身上,就不算缺点了吗?是你看不见,还是原谅了这些缺点?
阿耳塞斯特 不对,我爱这年轻的寡妇,可是我并不因为爱她,就闭住眼睛不看她的缺点。她在我心里引起的痴情就算再大,也挡不住我头一个看见她的缺点,头一个谴责她的缺点。不过话说回来,我承认我有弱点,我就是不想爱她,她也有本事讨我喜欢:我白看见她有缺点,我白责备她,她不管我怎么样,全有法子叫我爱她。她的风貌压倒一切。我的恩情将来一定能帮她摆脱时下这些恶习的。
费南特 那呀,你得赔上性命。这么说来,你相信她爱你了?
阿耳塞斯特 嗐,什么话!我不相信,我会不爱她的。
费南特 不过她要是对你有情意的话,你那些情敌怎么还会让你坐立不安的?
阿耳塞斯特 因为一心相爱,就要对方完全属于自己。我来这儿就为告诉她我这方面的意见。
费南特 对我来说,我要是闹恋爱的话,我就找她的堂姐艾莉昂特。她敬重你,而且感情真诚,始终不渝,你选她对你合适多了。
阿耳塞斯特 不错,我的理智也天天这样对我讲,不过理智做不了爱情的主。
费南特 我很为你的恋爱担心,你的希望就许……
第二场
奥隆特,阿耳塞斯特,费南特。
奥隆特[10] 我在底下听说,艾莉昂特出去买东西,赛莉麦娜也出去了;不过他们告诉我你在这里,所以我上来真心诚意地对你讲:我一向对你万分敬重,因而许久以来,我就热烈希望作你的朋友。是的,我这人好的就是标奖贤能,十分盼望我们能成莫逆之交。我相信一位热心的朋友,有我的身份,一定不会被拒绝的。对不住,我这话是说给你听的。
〔在这期间,阿耳塞斯特显出有心事的模样,好像没有听见奥隆特是在对他讲话。〕
阿耳塞斯特 说给我听的,先生?
奥隆特 说给你听的。你觉得冒渎你了吗?
阿耳塞斯特 不是的。不过我非常感到意外,想不到会有这种荣幸。
奥隆特 你不必为我对你的敬重感到意外,因为你尽可能得到普天之下人人的敬重。
阿耳塞斯特 先生……
奥隆特 国家就没有一样东西能和你的长才相比。
阿耳塞斯特 先生……
奥隆特 是的,就我来说,本国最有名望的人物,我认为也不及你。
阿耳塞斯特 先生……
奥隆特 我有半句谎话,天塌下来压死我!为了现在证实我的感情,先生,允许我热情奔放地吻抱你,并且求你把我当作你的朋友看待。拉拉手,请。做你的朋友,你答应我吧?
阿耳塞斯特 先生……
奥隆特 什么?你拒绝?
阿耳塞斯特 先生,你太赏我的脸了。不过交朋友,多少需要一点神秘,因为乱讲交情,就必然等于亵渎。结交全凭熟识和选择,所以我们相好之前,就该相知更深才是,否则心性不投,我们彼此会后悔多此一举的。
奥隆特 真有你的,话说的就像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我反而越发敬重你了。我们就让时间培养那种美好的友情吧。不过同时,我完全供你差遣:如果朝廷方面你有什么活动的话,你知道,我在国王面前算得上一个人物,言听计从,说真的!国王待我,永远礼遇优渥,简直无以复加。总之,任何一方面,我都效劳。阁下才情高妙,为了开始我们中间的友谊,我请你看一首我所写成的十四行诗,看我好不好发表。
阿耳塞斯特 先生,我不宜于做这种决定,请你饶了我吧。
奥隆特 为什么?
阿耳塞斯特 我在这方面有一个缺点,就是有一点过于认真。
奥隆特 我要的正是这个。我在听取你的真实意见,你要是愚弄我,对我有所隐瞒,那我就会抱怨你的。
阿耳塞斯特 既然如此,先生,我从命就是。
奥隆特 《十四行诗》……这是一首十四行诗……一位贵夫人鼓励我,给了我一点希望。《希望》……这不是那种大笔淋漓的巨制,而是一种温柔、亲切、至情的小品。
〔每一停顿,他就望着阿耳塞斯特。〕
阿耳塞斯特 等一下就知道了。
奥隆特 《希望》……我不知道,风格对你能不能显得相当清楚、通顺,字选得会不会让你满意。
阿耳塞斯特 先生,回头就晓得了。
奥隆特 而且你要知道,我写这首诗,只费了一刻钟。
阿耳塞斯特 先生,开始吧。时间跟这不相干。
奥隆特[11] 希望确实让我心宽,
暂时哄住我的伤心;
不过菲莉丝,美景有限,
倘使没有旁的紧跟。
费南特 这一小节已经把我迷住了。
阿耳塞斯特[12] 什么?你好意思说这好?
奥隆特 纵然你是额外加恩,
可是不该有所表示,
不该破费你那精神
只把希望给我才是。
费南特 一样的话,说来就分外动人!
阿耳塞斯特 (低声。)家伙!马屁精,这种无聊的东西你也恭维?
奥隆特 如果只有永生的期待
耗损我这心头的热爱,
我的救星将是死亡。
你那颗好心并不及时:
永远希望,美丽的菲莉丝,
希望其实就是绝望。
费南特 收尾是又漂亮、又多情、又可爱。
阿耳塞斯特 (低声。)[13]瘟死你的收尾!伤风败俗的鬼东西,但愿你也来这么一个收尾,一死了事!
费南特 这样的佳作,我还从来没有听见过。
阿耳塞斯特[14] 家伙!……
奥隆特[15] 你口上恭维我,也许心里……
费南特 不,我不是口上恭维。
阿耳塞斯特 (低声。)[16]那你又在干什么,口是心非的东西?
奥隆特 不过你这方面,你知道,我们有言在先的:请你就开门见山,把你心里的话说给我听吧。
阿耳塞斯特 先生,向来这就是一个难以应付的题目,因为我们喜欢人家恭维我们有才情。不过有一天,我看到一个人的诗,他的名字我不说了,就对他讲:一位君子人,必须永远从严克制写东西的欲望;他应当约束自己,不要对公开这一类的消遣之作,显出过分的热衷;一个人急于公开他的作品,就有贻笑大方的危险。
奥隆特 你说这话,是不是说我不该有意……
阿耳塞斯特 我说的不是这话;可是我当时对他讲:一篇没有生气的作品,叫人就受不了;一个人有了这种弱点,单凭这一点,就会贬低身价;即使他有许多优点,也不中用,因为惹人注意的总是缺点。
奥隆特 你是不是嫌我的十四行诗不好?
阿耳塞斯特 我说的不是这话;可是我为了劝他不写起见,让他明白:在我们今天,许多正人君子就受了这种欲望的害。
奥隆特 是不是我写得坏?还是我和他们相像?
阿耳塞斯特 我说的不是这话;可是最后,我对他讲:你有什么急需,非写诗不可?有什么鬼东西逼你出书?假如我们能原谅人出坏书的话,也只是原谅那些卖文为活的可怜虫罢了。听我的话,拒绝诱惑,不要让公众晓得你在搞这个;你在宫廷上有正人君子的名声,千万不要由于任何理由,就放弃这种名声,到一个贪得无厌的出版商跟前,去拾可笑又可怜的作家的头衔。这就是我当时企图要他领会的话。
奥隆特 话说得很好,我相信我听懂你的意思。不过可否见告,我的十四行诗有什么……
阿耳塞斯特 老实说了吧,最好还是放到小柜子里头。你在模仿一些坏诗,所以表现并不自然。什么叫作“暂时哄住我的伤心”?什么叫作“倘使没有旁的紧跟”?什么叫作“不该破费你那精神只把希望给我才是”?什么叫作“永远希望,美丽的菲莉丝,希望其实就是绝望”?这种自以为了不起的比喻风格,根本就不合情理,违反真实;这只是文字游戏、只是矫揉造作,自然并不这样说话的。我一想到本世纪在这方面,趣味不高,就忧心忡忡。我们的祖先粗野不文,可是在这上面,比我们好多了。现在大家欣赏的东西,在我看来,大不如一首古老的歌谣,我不妨背给你听听:
要是王爷给我巴黎
他那京城,
条件是我必须不爱
我那小精灵,
我就告诉王爷亨利:
“收回你那巴黎,”
“我更爱我的小精灵,呀呼嗨!”
“爱我的小精灵。”
韵脚变化不大,风格陈旧,可是比起那些缺乏常识的无聊东西来,你不觉得好多了吗?你不觉得热情的语言在这里十分真挚吗?
要是王爷给我巴黎
他那京城,
条件是我必须不爱
我那小精灵,
我就告诉王爷亨利:
“收回你那巴黎,”
“我更爱我的小精灵,呀呼嗨!”
“爱我的小精灵。”
这才是真心相爱可能用的语言。(向费南特。)是的,小先生,随你的才子们说长道短,反正我看重它,远在那些人人赞不绝口的全部假钻石的珠光宝气之上。
奥隆特 我呀,我坚持我的诗很好。
阿耳塞斯特 你这样想,有你自己的理由,不过你也要承认,我可以有旁的理由,不一定要依顺你的理由。
奥隆特 我有旁人器重,也就满意啦。
阿耳塞斯特 那是因为他们有本事装假,而我没有这种本事。
奥隆特 你真就以为自己才情非常高?
阿耳塞斯特 假如我夸奖你的诗,还得更高才行。
奥隆特 我用不着你称赞。
阿耳塞斯特 请便,本来你就应该用不着。
奥隆特 我真希望你用同一题目,照你的式样,也写这么一首给我看看。
阿耳塞斯特 我不走运,也可能写出这样要不得的诗来,可是我决不会拿出来让人看的。
奥隆特 你和我说话,旁若无人,自负……
阿耳塞斯特 要人焚香顶礼呀,你找错了地方。
奥隆特 不过我的小先生,还是少趾高气扬一点的好。
阿耳塞斯特 说真的,我的大先生,我这里照章行事。
费南特 (来到二人中间。)好啦!二位,够瞧的啦,请别再说下去啦。
奥隆特 啊!我承认,是我错,我走就是。先生,你我后会有期。
阿耳塞斯特 先生,我这方面,也失陪了。
第三场
费南特,阿耳塞斯特。
费南特 好!这回你看见啦:由于太真诚的缘故,你给自己惹下了麻烦。我早就看出奥隆特要人恭维,才……
阿耳塞斯特 不要跟我讲话。
费南特 不过……
阿耳塞斯特 我不要跟前有人。
费南特 你太……
阿耳塞斯特 走开。
费南特 如果我……
阿耳塞斯特 住口。
费南特 不过什么……
阿耳塞斯特 我不要听。
费南特 不过……
阿耳塞斯特 还说?
费南特 你得罪了……
阿耳塞斯特 啊!家伙!够受的啦。别跟着我。
费南特 你是寻我开心,我就是不离开你。
第二幕
第一场
阿耳塞斯特,赛莉麦娜。
阿耳塞斯特 夫人,你要我把话对你直说了吗?我不满意你的行为;我一想到这上头,心里就大冒其火,觉得你我非分手不可。是的,换一个样子说话,我就是骗你;我们迟早一定要分手;我即使一千遍答应你不这么做,也办不到。
赛莉麦娜 看样子,你是为了骂我,才好意把我拉回家里来的?
阿耳塞斯特 我决不是骂;不过夫人,你喜欢见一个,欢迎一个,未免也太那个:那么多的男人兜着你求婚,我就是看不惯。
赛莉麦娜 求婚的人多,你也好把错儿归到我身上?旁人觉得我可爱,我能阻挡得了?难道他们情意绵绵地来看我,我倒该拿起一根棍子来把他们撵走?
阿耳塞斯特 不,夫人,用不着一根棍子。你对他们的情意,只要少方便、少温顺些,也就成了。我知道你到什么地方,全是如花似玉,可是由于你的欢迎,那些狂蜂乱蝶才待了下来;本来他们已经归顺请降了,你再一情意绵绵,他们自然就死心塌地,成了你的美貌的俘虏。你把无限美好的希望送给他们,他们势必恋恋不舍,加意殷勤,所以你少给他们一点颜色,这群闹哄哄的求婚的人,也就鸟兽散了。不过夫人,起码你也应该告诉我,你的克利汤德交了什么好运,有福气这样讨你喜欢?凭他哪一种高才、哪一种美德,你敬重他?难道是靠小指留着长指甲[17],他才得到你的敬重?难道是他的亮光光的金黄假头发,把你和整个儿上流社会征服下来?还是为了他的大膝襜,你才爱他?还是他的一球一球的带子迷住了你?还是他仗着他的肥大灯笼裤的魅力,在给你当奴才的中间,得到了你的欢心?还是他笑起来的样式和他的假嗓门的腔调,有什么诀窍感动你?
赛莉麦娜 你可真不应该吃他的飞醋!难道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应酬他?难道不是为了我打官司,他答应我托人情,动员他所有的朋友吗?
阿耳塞斯特 夫人,你就鼓起勇气,输了你的官司,不要应酬一个我讨厌的情敌。
赛莉麦娜 可是你变成了对普天下人都在妒忌。
阿耳塞斯特 因为普天下的人都在受到你的欢迎。
赛莉麦娜 既然我对谁也是一视同仁,那你就该放心啦,用不着疑神疑鬼的。要是我专心只爱一个人的话,你看见了生气,倒还有理可说。
阿耳塞斯特 你怪我太妒忌,可是请问夫人,我和他们众人比,又多得了些什么?
赛莉麦娜 知道人家爱你,就是幸福。
阿耳塞斯特 你有什么好叫我的痴心相信的?
赛莉麦娜 我想我从前不怕难为情,已经对你说过:你就该知足了。
阿耳塞斯特 可是谁保得定,你不会在同时,对别人也说?
赛莉麦娜 也真有你这样作情人的,说话中听,把我当一个好榜样看待。好吧!免得你老是这样不放心,我说过的话,我现在全部收回就是,以后除掉你本人以外,你就再也不会受骗了:这下子你该称心啦。
阿耳塞斯特 家伙!我怎么就非爱你不可?哎呀!我要是能从你的手里把我的心领回来的话,我要为这稀有的幸福多么感谢上天!不瞒你说,我也尽我所有的力量,斩断我对你的可怕的迷恋来的,不过截到现在为止,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我这样爱你,不是爱,是受活罪。
赛莉麦娜 世上也的确没有第二个人,像你这样入迷的。
阿耳塞斯特 是的,谁在这上头也比不上我。谁也想象不出我多么爱你,夫人,从来就没有人像我这样爱你。
赛莉麦娜 说实话,你的恋爱方法也真新鲜,因为你爱旁人就为了和他们吵架。你只有狠话表示你的迷恋,我从来还没有见过一种这样爱骂人的爱情[18]。
阿耳塞斯特 可是我使不使性子,全看你自己。结束了我们的种种争执吧,我求你啦,掏出真心来说话,想法子打断……
第二场
赛莉麦娜,阿耳塞斯特,巴司克人。
赛莉麦娜 什么事?
巴司克人 阿卡斯特在楼下面。
赛莉麦娜 好!请他上来。
阿耳塞斯特[19] 什么?我就永远不能和你在一起谈谈心?你总在想着接见客人?你就不能下下决心,哪怕一回也好,说你不在家?
赛莉麦娜 你要我和他吵架,还是怎么的?
阿耳塞斯特 你有些顾虑,我不欣赏。
赛莉麦娜 你要是晓得了我讨厌见他呀,一辈子也不会饶我的。
阿耳塞斯特 这有什么关系,把你难为成了这个样子……
赛莉麦娜 我的上帝!这种人的好心好意,有重要性的。我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这些人在朝廷上,可以高谈阔论。他们不管合适不合适,就参预种种谈话,虽然成事不足,可是败事有余,所以即使你另外还有靠山,也不该和这些大喊大叫的人闹翻。
阿耳塞斯特 总之,不管什么事,不管为了什么原因,你找得出理由敷衍每一个人;而你那些先见之明……
第三场
巴司克人,阿耳塞斯特,赛莉麦娜。
巴司克人 太太,克利汤德也来啦。
阿耳塞斯特 (他做出要走的模样。)说到就到。
赛莉麦娜 你跑哪儿去?
阿耳塞斯特 我出去。
赛莉麦娜 待下来。
阿耳塞斯特 办不到。
赛莉麦娜 我要你待下来。
阿耳塞斯特 没有用。那些谈话只能惹我腻烦。硬要我受这份罪,简直是要我的命。
赛莉麦娜 我偏要、偏要你待下来嘛。
阿耳塞斯特 不,不可能。
赛莉麦娜 好!走你的,去你的,随你的便。
第四场
艾莉昂特,费南特,阿卡斯特,克利汤德,阿耳塞斯特,赛莉麦娜,巴司克人。
艾莉昂特[20] 两位侯爵和我们一道上来啦。给你回过了没有?
赛莉麦娜 回过啦。[21]给大家看座。(向阿耳塞斯特。)你没有走?
阿耳塞斯特 没有走。不过夫人,为他们也好,为我也好,我要你把话交代明白。
赛莉麦娜 住口。
阿耳塞斯特 就是今天,你要交代明白。
赛莉麦娜 你疯啦。
阿耳塞斯特 不疯。你要讲讲清楚。
赛莉麦娜 哎呀!
阿耳塞斯特 你要做出决定来。
赛莉麦娜 你在寻开心,我看。
阿耳塞斯特 不是的,你要选择,我等够啦。
克利汤德 家伙[22]!我从卢佛宫来,克莱翁特参加起床典礼[23],夫人,他那副滑稽模样,真叫绝啦。难道他就没有什么朋友,能帮他出一个仁德的主意,纠正一下他的姿式?
赛莉麦娜 说实话,他在交际场合,活脱脱就像一个小丑;他处处摆出一副活灵活现的神气,老远就照人眼睛;隔了一会儿你再看他,他比先前还要古怪。
阿卡斯特 家伙!说起怪人来,我方才遇到了一个最腻烦的:那就是爱说长道短的大蒙,你们听我说,他有一小时,让我下了轿子,站在大太阳地。
赛莉麦娜 他这个人呀,可真能说啦,芝麻大的小事,也有本事大扯一通,他说了半天话,你就听不出一点头绪来;你费了半天劲,也就是听到一些响声。
艾莉昂特 (向费南特。)开场白不坏:谈话有一个挺好的方向,朝着相识的人开炮。
克利汤德 还有狄芝特,夫人,也是一个有趣的人物。
赛莉麦娜 这个人呀,从上到下,都是神秘,从你旁边走过去,慌慌张张地望你一眼,整天摆出有事的样子,其实一点事儿也没有。他装模作样,只能叫人作呕;他时时刻刻打断谈话,声音放低,说有秘密话告诉你,这个秘密根本分文不值;稀松平常的东西,他夸成宝物,就连一声“你好”,也凑近耳朵讲。
阿卡斯特 夫人,皆拉耳德又怎么样?
赛莉麦娜 哦!讨厌的吹牛大王!从来就看不见他走出大贵人圈子,成天在上流社会钻来钻去,挂在嘴上的也永远是公爵、公主或者亲王:他成了贵人迷。他说话离不开狗、马、猎具;谈到金枝玉叶,他便称兄道弟;至于“先生”这个称呼,对他已经成了古董。
克利汤德 据说他和白莉丝非常要好。
赛莉麦娜 这个女人呀,头脑简单,语言无味!她来看我,我就像在受难一样:单为找话向她讲,就得一身又一身冒汗,可是她那些话,偏又空空落落,前言不接后语,随时可以中断。你想打开僵局,向四面八方求救,可是客套话全说完了,也不顶事:晴呀阴的、冷呀热的,你同她说不上两句,就一干见底。她拜望你,你已经消受不下,她还偏往长里拖,简直怕人:你问时间也好,老打呵欠也好,她就像一块木头,一动不动。
阿卡斯特 你觉得阿德拉斯特怎么样?
赛莉麦娜 哎呀!简直是傲气冲天!这个人呀,眼眶子里头只有自己。朝廷永远满足不了他的要求,所以咒骂朝廷,成了他每天的正经。短差也好、实授也好、圣职也好,随你给他什么官职,他都认为不配他的才能。
克利汤德 可是年轻的克莱翁,你看他怎么样?我们的正人君子,如今都到他那边做客。
赛莉麦娜 他让他的厨子变成一种才能,大家拜访的是他的饭桌子。
艾莉昂特 他用心开出很精致的菜肴。
赛莉麦娜 对,不过我倒希望,我不把自己端上饭桌子:他那副蠢相是一盘顶坏的菜,所以照我的口味看,他每回请客,都受了这道菜的害。
费南特 大家器重他的舅父大密斯,夫人,你说他怎么样?
赛莉麦娜 他是我的朋友。
费南特 我觉得他是一位正人君子,看上去也很有见识。
赛莉麦娜 对,可是他自负才情高,我就气不过了;他自以为语妙天下,只要他谈话,就见他高人一等,搜索枯肠,找俏皮话说。自从他异想天开,自以为有学问以来,他就斤斤较量,觉得什么也不合他的胃口;天下文章,经他一看,全有毛病;他认为恭维不是才子的本色,作学者就要善于挑剔,称赞和讥笑总是蠢才的事,所以他一笔抹煞时下的作品,自己就高出众人之上。就连日常谈话,他也吹毛求疵:话说得过于下流,他犯不上屈尊俯就,于是两只胳膊搭在一起,站在他的才情的高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望着每一个人说话。
阿卡斯特 我的妈呀,简直活活把他画出来啦。
克利汤德 你刻画人刻画到了入木三分!
阿耳塞斯特 好,来,再接再厉地来,我的朝三暮四的好朋友:你们一个人也不饶,而且人人有份,可是他们中间谁在你们面前一出现,就见你们急忙迎上前去,朝他伸出了手,引天作证,愿供差遣,再来一个谄媚的吻作支持。
克利汤德 我们有什么好见怪的?你不爱听,就该责备夫人才是。
阿耳塞斯特 不是她,家伙!是你们。都是你们先意逢迎,欢欣鼓舞,才让这些诽谤,全像利箭一样,从她那边射了出来。她的讽刺的兴致,是你们焚香顶礼,逢迎作恶,不断培养出来的。不见有人称赞,她也就兴致索然,没有心情去揶揄人了。所以看见世人沾染恶习,我们并不怪罪恶习,反而处处怪罪那些阿谀之徒。
费南特 可是这些人的过错,你既然同样谴责,为什么又这样关切他们?
赛莉麦娜 我们这位先生不说拧话,那怎么成?你也好指望他人云亦云?上天给他顶嘴的才情,你也好指望他不到处显白显白?旁人的见解从来不称他的心思;他也永远坚持相反的意见;假如有人发现他和谁的看法一致,他会以为自己变成了庸人的。他对标新立异的荣誉是那样入迷,常常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明明是他的见解,他听见旁人一说,也立刻加以反驳。
阿耳塞斯特 夫人,你有说笑的人捧场,声威十足,可以把讽刺的矛头对准了我的。
费南特 不过这也是真的,随便人家说什么,你总是严阵以待,而且由于脾气坏,这你自己也承认,你就不能忍受旁人说好说歹。
阿耳塞斯特 那是因为,家伙!人们没有道理;那是因为对他们发脾气是应当的;那是因为他们对任何事不是乱恭维,就是瞎挑剔。
赛莉麦娜 不过……
阿耳塞斯特 不,夫人,不,哪怕是粉身碎骨,我也要讲:你有一些娱乐,我不能忍受;这里这些人就不该鼓励你坚持他们自己也在责备的缺点。
克利汤德 就我来说,我不知道,不过我公开承认,到目前为止,我相信夫人没有缺点。
阿卡斯特 我看见她柔情绰态,如花似玉,可是我看不出她有缺点。
阿耳塞斯特 我全看见了,我不但不隐瞒,她晓得,反而加意数说了她一顿。人越相爱,就越不该面谀;真心相爱,就是决不讳过;就我来说,我一发现那些下流的求婚人,处处依顺我的见解,或者时时刻刻低声下气,奉承我那些谬言谬行,我就统统把他们赶走。
赛莉麦娜 总之,照你的话做,真心相爱,就得取消甜言蜜语,把咒骂相爱的人看成完美爱情的无上荣誉。
艾莉昂特 就一般而言,恋爱很少照这些规则形成,情人总在夸耀自己的意中人,这我们都知道。他们的痴情不但让他们从来看不出意中人有什么不好,反而样样觉得可爱。他们把缺点看成优点,还能给缺点取一些动听的名称。面无血色,可以和素馨比白;黑到怕人,说成可爱的褐色美人;身子单薄,就夸腰肢苗条,体态轻盈;身子发胖,就是仪态端庄;衣饰零乱,人也并不好看,叫成不修边幅的美人;其大无比,看上去像一尊女神;矮子又是上天的小号奇迹;心性高傲,佩戴金冠;刁钻成了多才;愚蠢成了善良;饶舌是性情爽快;不说话成了守身如玉。情人就是这样的,心一入迷,专走极端,连意中人的缺点也爱。[24]
阿耳塞斯特 我这方面,我坚持,我……
赛莉麦娜 话到此为止,我们去廊子转两转吧。什么?先生们,你们要走了吗?
克利汤德和阿卡斯特 不走,夫人。
阿耳塞斯特 你很怕他们走。先生们,你们愿意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不过我警告你们,你们走了以后,我才走。
阿卡斯特 除非是夫人嫌我待得太久,我整天没有事做。
克利汤德 我这方面,只要不误就寝小礼[25],也没有另外的约会。
赛莉麦娜[26] 我相信,你是开玩笑。
阿耳塞斯特 不,一点也不是;你愿意我走,还是谁走,回头就知道了。
第五场
巴司克人,阿耳塞斯特,赛莉麦娜,艾莉昂特,阿卡斯特,费南特,克利汤德。
巴司克人[27] 先生,外边有一个人要见您,说是有要紧事,不能耽搁。
阿耳塞斯特 对他讲,我没有火急的事。
巴司克人 他穿一件制服,下䙓宽宽的,打褶子,上面还有金边儿。
赛莉麦娜[28] 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要不然,叫他进来吧。
阿耳塞斯特 你有什么事?先生,进来。
第六场
卫士,阿耳塞斯特,赛莉麦娜,艾莉昂特,阿卡斯特,费南特,克利汤德。
卫士 先生,我有两句话传达。
阿耳塞斯特 先生,你要我知道,你就大声讲好了。
卫士 先生,我奉了众家元帅的命令,要你立刻前去参见。
阿耳塞斯特 什么?先生,要我去?
费南特[29] 是奥隆特和你斗嘴的那件滑稽事。
赛莉麦娜[30] 怎么一回事?
费南特 有几行小诗,他说不好,奥隆特和他拌嘴来的;上面想排难解纷,化小为无。
阿耳塞斯特 我这方面,决不低头让步。
费南特 可是你应该服从命令,走吧,准备……
阿耳塞斯特 他们打算怎么样调解我们之间的纠纷?难道那些先生们一声斥责,造成我们争端的诗句,我就会说好?我说过的话,我决不改口:我认为诗是坏诗。
费南特 可是口气要放平……
阿耳塞斯特 我决不收回:诗糟透了。
费南特 你应当叫人觉得你这人好说话才是。去吧,来吧。
阿耳塞斯特 我去,可是逼我改口呀,休想。
费南特 我们去了再说。
阿耳塞斯特 除非是圣上降旨,要我称赞这兴师动众的破诗,否则,家伙!我永远坚持:诗是坏诗,一个人写这种诗,就欠上绞刑架。(向笑着的克利汤德与阿卡斯特。)妈的!先生们,我不相信我就这么好笑。
赛莉麦娜 快到你该去的地方吧。
阿耳塞斯特 我去,夫人,可是我立刻就转回这里,结束我们的争论。
第三幕
第一场
克利汤德,阿卡斯特。
克利汤德 亲爱的侯爵,我看你踌躇满志,欢天喜地,无忧无虑。老实说,你以为自己真有充分理由喜形于色,而不是自高身价?
阿卡斯特 家伙!我检查自己一遍,看不出我有任何理由,应该忧心如捣。我有钱,我年轻,生在一个有相当道理把自己说成贵族的世家;我相信,就门第给我带来的地位而言,很少有官职我谋不到手的。说到勇敢,我们应当特别重视,不是我吹牛,大家知道,我不缺欠勇敢;我在社会上,也是大家看见的,处理有关荣誉的事件,方式十分坚强、痛快。说到才情,当然我有;我有欣赏力,能立即判断好坏,能论列天下是非,能摆出内行的架式,坐在舞台的长凳上,对我醉心的新戏,作权威性的决定,看到每一个值得叫好的妙处,就高喊一通。我不但十分机警,而且风度翩翩,神采奕奕,牙尤其美,举止又很潇洒。说到打扮,不是我夸口,我相信,谁想和我较量,谁算找错了人。闺秀极其爱我,国王又很宠我,我受到的尊敬,我看可以说是至矣尽矣,无以复加矣。我相信,我亲爱的侯爵,我相信有了这一切,随便走到什么地方,也会对自己满意。
克利汤德 对,不过既然在旁处容易成功,又何必在这里长叹其无用之气呢?
阿卡斯特 我?家伙!凭我的品格、我的心性,就不能忍受美人的白眼。也只有笨人,也只有庸才,这才坚贞不渝,热爱铁石心肠的美人,在她们的脚边死活不得,忍受她们的苛责,向呻吟和眼泪求救,仰仗终年累月的追求,企图得到不配得到的婚姻。不过像我这种人,侯爵,不是为了害单相思、做赔本生意来到世上的。美人就算价值连城吧,我想,感谢上帝!我的身价也和她们一样高。而且既然以取悦我这种人为荣,她们不出代价,就不合理,少说也该你来我往,平分开支,才有成就。
克利汤德 那么,侯爵,你想你在这里很有把握了?
阿卡斯特 我这样想,侯爵,是有相当理由的。
克利汤德 听我的话,别存这种妄想啦:我的亲爱的,你是在给自己戴高帽子,给自己戴遮眼罩子。
阿卡斯特 不错,我是在给自己戴高帽子,也的确是在给自己戴遮眼罩子。
克利汤德 可是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幸福无边呢?
阿卡斯特 我是在给自己戴高帽子。
克利汤德 你的揣测有什么根据?
阿卡斯特 我是在给自己戴遮眼罩子。
克利汤德 莫非你有可靠的凭证?
阿卡斯特 我告诉你,我是在哄骗自己。
克利汤德 是不是赛莉麦娜私下对你说起她爱你来的?
阿卡斯特 不,她没有好脸子给我。
克利汤德 回答我的话,我求你啦。
阿卡斯特 我碰到的全是钉子。
克利汤德 说正经,告诉我,她给了你些什么希望?
阿卡斯特 我倒楣,你交运,就是这个。她非常厌恶我,总有一天,我一定要上吊的。
克利汤德 这样吧,侯爵,为了避免你我爱情上有冲突起见,你愿不愿意我们两个人协力做好一件事;谁将来拿得出真凭实据,证明自己得到赛莉麦娜的欢心,另一个人就给未来的胜利者腾清地方,帮她排挤一个寸步不离的情敌,怎么样?
阿卡斯特 好啊,家伙!这话我爱听,我以百分之百的诚意接受。不过,咝?
第二场
赛莉麦娜,阿卡斯特,克利汤德。
赛莉麦娜 还在这儿?
克利汤德 爱情留住我们的脚步。
赛莉麦娜 我方才听见楼底下来了一辆马车,你们知道是谁来了?
克利汤德 不知道。
第三场
巴司克人,赛莉麦娜,阿卡斯特,克利汤德。
巴司克人 太太,阿尔席诺艾上楼看您来啦。
赛莉麦娜 这女人找我做什么?
巴司克人 艾莉昂特在楼底下陪她谈话。
赛莉麦娜 她在打什么主意?她来干什么?
阿卡斯特 她去的地方,都把她看成十全十美的正经女人,一心向道……
赛莉麦娜 是的,是的,全是假招子。她是心在红尘,费尽心机,勾引男人,可是一个也捞不到手。看见旁的女人后头跟着男人求婚,她就眼红。长得难看,人人冷落,瞎了眼睛的世纪永远成了她的出气筒。她怕人看出自己寂寞无聊,就企图用正经女人这块招牌,把真相掩饰起来。相貌寻常,她为了挣面子,就把本人没有的魅力叫作罪恶。其实这位太太倒也很喜欢有一位情人,甚至于对阿耳塞斯特就情意绵绵,所以他向我献殷勤,成了侮辱她的美丽,咬定牙根,说是从她那边把他抢过来的,于是又吃醋,又怄气,几乎隐瞒也不隐瞒了,到处背地里对我使坏。总之,像她这样蠢的女人,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言行不规到了极点,简直……
第四场
阿尔席诺艾,赛莉麦娜。
赛莉麦娜 哟!是什么好风儿把你吹到舍下来的?夫人,不打谎语,我直惦记你。
阿尔席诺艾 我来是因为我觉得,有几句话我应当奉告。
赛莉麦娜 哟!我的上帝,看见你,我多开心呀![31]
阿尔席诺艾 他们走得再相宜不过了。
赛莉麦娜 我们坐下好不好?
阿尔席诺艾 不必啦,夫人。对我们最有影响的事,做朋友的遇到了,就该分外关心才是;说到影响,对我们最有影响的事,就数名誉和礼貌了,我来就为奉告一桩和你的名誉相关的事,表白一下我对你的衷心的友谊。昨天,我看望几位崇德的君子,谈话之中,谈到了你。你的一举一动,远近皆知,夫人,不幸是大家并不赞扬。你招待的那群客人、你的情场韵事和佳话,引起许许多多的责言,尖锐到了我意料不到的地步。你当然明白我要帮谁说话:我想尽我的能力为你辩白,也一再为你的本意开脱,情愿为你的心地作担保。可是你知道,世上有些是非,尽管你想原谅,也不就能原谅得了,所以说到最后,我不得不承认:你的生活方式对你有一点不利,在社会上形成了一种恶劣的印象,到处引起飞语流言,不过只要你肯改,你的种种行为就会少受到批评的。我说这话,并非真就相信你有什么品行不端的地方,上天保佑我没有这种想法!不过人很容易相信外表的,所以各行其是就不够了。夫人,我相信你这人十分明白事理,不会误会我这番好意,也不会错想到别的上头的。说到动机,我也就是心肠热,处处关心你罢了。
赛莉麦娜 夫人,十二分感谢你。承你这样见爱,我不但不曲解,而且立刻斗胆图报,也说两句和你的名誉相关的话。你证明你是我的朋友,把关于我的谣言告诉我知道,我这方面也愿意照好样学,把议论你的话说给你听。我有一天在一个地方做客,见到几位戴仁抱义的高人,说起真正做人的道理,夫人,就说到了你。就在座的人们看来,你的正经和你的虔诚算不得很好的范例:那种表面上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你说起品行和名誉来,喋喋不休地议论;你听见一句无中生有的两可之词就做怪脸,乱嚷嚷;你把自己看得了不起地高;你看旁人那副不屑的神气;你经常的教导,和你对天真无邪的事的酸溜溜的批评;这一切,夫人,实对你说了吧,受到异口同声的责备。他们说:“这种谦和的面相,还有这种贤德的外表有什么用,既然和此外的言行不符?她做祷告准得不得了,可是她打她的下人,不给工钱。她在敬神的场合显出一百二十分的虔诚,可是她搽了粉,想作绝色女子。她把画上的光身子盖住,可是她对真人有好感。”我为了你呀,和个个人争论,再三要他们晓得,这是诽谤;可是他们驳斥我的看法,他们的结论是:少管旁人的闲事,多检点一下自己,才是你的本分;想谴责旁人,就该先仔细查看查看自己;希图旁人改过,就得自己先过模范生活,然后才有分量;即使有必要的话,上天指定专人负责,还是由他们办好了。夫人,我相信你也一样十分明白事理,不会误会我这番好意,也不会错想到别的上头的,说到动机,我也就是心肠热,处处关心你罢了。
阿尔席诺艾 劝人会劝出是非来,并不希奇,可是倒打一耙,我可没有想到;夫人,我谆谆相劝,反而伤了你的心,看你反咬一口的狠劲儿,我也就明白了。
赛莉麦娜 夫人,正相反。人放聪明的话,相互之间的劝告就会流行起来的:这样一来,以诚相见,就会摧毁那种人各为己的极端盲目情况的。我们能不能以同样的热心肠,继续这样忠心合作下去,小心在意,把我们听来的话,你听到关于我的话,我听到关于你的话,彼此私下里传来传去,可就看你啦。
阿尔席诺艾 嗐!夫人,关于你的话,我什么也没有能听到;应当受人指摘的,也就是我罢了。
赛莉麦娜 夫人,我相信,事情全有可褒可贬的一面,而且按照年龄或者趣味,各人有各人的道理。有一个期间,谈情说爱相宜;再一个期间,只有正经合适。韶华已逝,青春不在,我们作为手段,不妨挑选后者。它正好遮掩恼人的冷落。我不否认我有一天,也走你的道路:年龄支配一切,可是二十岁上就作正经女人,夫人,大家晓得,不合时宜。
阿尔席诺艾 一个微不足道的优点,你也实在犯不上洋洋得意,在你的年龄上大做文章。我就算年纪大几岁,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值得你这样盛气凌人。夫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动怒,把我逼到这般田地。
赛莉麦娜 我呀,我也不知道,夫人,你为什么处处和我为难。你有伤心事,何必一定老找我算账?人家不向你献殷勤,我又能怎么着?要是我引起人家的爱情、要是人家每天继续对我焚香顶礼,——你也许巴不得我香火冷落。我就不晓得怎么办好,因为这不是我的过错;你尽好行动自由,我阻挠不了你有魅力招揽香火。
阿尔席诺艾 哎呀!你以为你有一群人求婚,觉得神气,旁人就会难过吗?招蜂惹蝶,今天出什么代价,你以为我们不会一目了然吗?你想按照常情,要人相信,完全是靠你的人品招来这群狂蜂乱蝶?他们以一种正当的爱情追你?他们向你求婚,都是为了你的徽音清德?遮掩耳目遮掩不了许多,社会也绝不是傻瓜。我就看见有些女人,惹爱生怜,可是家里并不总有好些情人。所以我们从这上面得到结论:她们不先意逢迎,男人绝得不到她们的欢心;没有一个男人是为了我们水汪汪的眼睛,才向我们求婚;我们不出代价,他们就不追求我们。所以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胜利的小小得意,你犯不上这样傲气冲天;把你这倾国倾城的气焰压压低吧,不要为了这个就目中无人。我们要是眼红你那些胜利的话,我想,不爱惜羽毛,就照样能像旁人一样得意,照样会让你看看,只要愿意,就能有许多情人的。
赛莉麦娜 那么,夫人,招引情人来吧,我们也好开开眼:你就用这诀窍努力得人欢心吧,不要……
阿尔席诺艾 这种谈话,夫人,我们就停止了吧:你我这样谈下去,谈不出什么好话来的。不是我的马车还要我等下去的话,我早该告辞了。
赛莉麦娜 你高兴待多久,就待多久,夫人,不必急着就走。我这半天陪你,你也一定腻烦了,我给你找一个更好的伴儿吧。这位先生,来得适当其时,比我陪你要胜任愉快多了。阿耳塞斯特,我得写一封信去,再不写,就要得罪人了。你陪陪夫人吧,即使我有失礼的地方,她也会网开一面,容易原谅的。
第五场
阿耳塞斯特,阿尔席诺艾。
阿尔席诺艾 你看哟,我在等我的马车来,她希望我陪你聊聊天;她从来做人就细致,可是什么也比不上她给我这样一个谈话的机会,真是再称心不过了。说实话,有大才的人受到个个人的敬爱;而你的才能,千真万确,就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让我处处对你关心。我真希望朝廷能另眼看待,不辜负你的槃槃大才:你应该抱怨;看见他们每天什么也不为你安排,我气得不得了。
阿耳塞斯特 我,夫人!我有什么好要他们提携的?谁看见我为国立功来的?请问,我立下了什么皇皇大功,抱怨朝廷什么也不为我安排?
阿尔席诺艾 朝廷倚重的那些官员,也不就个个都立过丰功伟绩。出人头地,看机会,也看权势;总之,就你的大才而言,就该……
阿耳塞斯特 我的上帝!求你就放开我的才能不谈了吧。你怎么能要朝廷操心操到这上头?整天发掘人才,朝廷不但会乱成一片,还要劳碌不堪。
阿尔席诺艾 高才是埋没不了的;许多人就十分看重你的才能:你听我说,昨天在两个难得的场合,就有几位权贵夸你来的。
阿耳塞斯特 哎呀!夫人,人人今天有人夸,我们这个世纪就没有什么好坏高低:个个是长才大器,所以有人称道,也给自己带不来什么光采。满嘴的恭维词句,见一个送一个,我的听差也上了《新闻》[32]。
阿尔席诺艾 就我来说,我真还希望朝廷有什么官职,你能感到兴趣,显显你的身手。只要你对我透露出一点点想做官的意思,我就可以四出活动,帮你效劳的,而且我手边有人奔走钻营,哪怕是赴汤蹈火,也要给你弄到一条进身的捷径。
阿耳塞斯特 夫人,你要我在朝廷干什么?我的性格不容我接近朝廷。我出世的时候,上天根本就没有交给我一颗适应宫廷风尚的灵魂;我也根本缺乏那些功成名就、发家致富的必要的品质。我最大的才分就是坦白,真诚,我也根本不会花言巧语玩弄人;谁没有口是而心非的天分,谁就应该少在当地停留。不在朝廷,当然就要失去只有它今天能给的支持和名位;可是另一方面,也免去扮演大傻瓜的苦恼:用不着去碰数不清的大钉子,用不着奉承某些先生的诗,用不着巴结某一位夫人,用不着忍受我们滑稽侯爵的无知。
阿尔席诺艾 你不喜欢,我们就不谈出仕的事好了,不过关于你的恋爱,我真还没有法子不可怜你。把我心里的话说给你听吧,我简直希望你找一个更好的闺秀相爱。你太应当有一个更好的命了,可是把你迷住了的那个女人,就配不上你。
阿耳塞斯特 不过说这话的时候,夫人,请问,你有没有想到这个女人是你的朋友?
阿尔席诺艾 是朋友,不过她对不住你,再容忍下去,我可真要良心不安了。你的遭遇太让我难过了,所以我只得警告你:她把你的爱情出卖啦。
阿耳塞斯特 夫人,你这是对我表示热切的关怀,作情人的听到这样的劝告,十分承情。
阿尔席诺艾 是的,尽管她是我的朋友,我照样认为她不配占有一位君子人的心,因为她对你的柔情蜜意全是装出来的。
阿耳塞斯特 这有可能,夫人,我们看不见旁人的心,不过你有好心,就不该引起我这种疑心才是。
阿尔席诺艾 你愿意蒙在鼓里头,那还不容易,我就什么也不对你讲好了。
阿耳塞斯特 不;关于这事,不管我们听到什么,疑心比起什么来也都难过。拿我来说,宁可什么也不知道,知道就要全都知道。
阿尔席诺艾 好!话多无益,你就去看看真凭实据吧。是的,眼见为真,我要你看了再说。你只要把我送到家就行。然后我给你看一份忠心的凭据,证明你的美人并不忠心。你要是还能爱爱旁人的话,我也许能想法子安慰安慰你的。
第四幕
第一场
艾莉昂特,费南特。
费南特 可不,我还没有见过这样倔强的人、更难调停的僵局:人家从各方面拿话开导他,也别想指望他能改变他的成见;我想那些先生们断案子,还从来没有遇到这样古怪的争执吧。他说:“先生们,不,我决不改口,除去这一点,我全同意。他凭什么有气?他要我怎么着?难道诗写不好,就毁坏他的名声不成?我的劝告怎么他啦,他那样不开心?诗写不好,一个人照样是正经人:这些事根本关碍不到名誉;我在各方面承认他是正人君子,承认他是贵人、是通才、是壮士,随你说什么都成;然而是一位很坏的作家。你们愿意的话,我可以称赞他的随从、他的开销,还有他的骑马的本领、使兵器的本领和跳舞的本领;可是恭维他的诗,我只能敬谢不敏。一个人没有运气把诗写好,就不该押什么韵,除非是不这样做要判处死刑。”僵持到最后,他表示好感,接受调解,勉强让了让步,委屈了一下他的看法,就是说,以为语气已经很缓和了:“先生,我这样不随和,表示遗憾,其实我倒真心诚意希望先前把你的十四行诗说得更好些来的。”为了结束起见,大家就在他们吻抱之下,把全部案件勾销了。
艾莉昂特 单看他的行止,他这人很格别;不过我承认,我反而因此特别看重他。他对真诚有自豪感,就其本身而论,也未尝没有高贵、壮烈的味道。这在我们本世纪是一种罕有的道德。我真还希望人人能跟他学。
费南特 对我来说,我越看他,我就越觉得奇怪,特别是这种痴情怎么会在他心里扎下根的:上天给了他那么一种性格,我不晓得他怎么会心血来潮,想到了恋爱,我尤其不晓得你的堂妹怎么会成了他的意中人。
艾莉昂特 这十足说明,爱情之于人,不总是心性相投的缘故;那些心心相印的道理,根据这个例子,全站不住脚了。
费南特 可是从表面看,你相信她爱他吗?
艾莉昂特 这就很难说啦。怎么能判断她是不是真爱他呢?她自己都不清楚她心里是怎么一回事;有时候她在闹恋爱,她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另外一些时候,根本没有这当子事,她以为自己在闹恋爱。
费南特 我相信我们的朋友,在这位堂妹跟前,找到的苦恼比他想到的还多。他要是有我的感情的话,老实说,就会改变心思,朝另一个方向看,做出更好的选择,夫人,就会利用一下你待他的恩情。
艾莉昂特 我这方面,决不乔张乔致,掩饰我的感情,因为我相信,遇到这一类事,就应该以诚相见才是。我决不反对他一心一意爱她,正相反,倒想帮他一臂之力。如果由得了我的话,我会给他和他的意中人作撮合山的。不过人事变幻莫测,万一选择的时候,命运给他做下另外的安排,万一她嫁了旁人,我未尝不可以下决心,接受他的要求;我也不会因为先有人拒绝过他,就对这事有反感。
费南特 就我来说,夫人,我这方面并不反对你待他有情有义;我先前也同他谈过,他愿意的话,很可以一五一十告诉你的。不过万一他们两个人能偕老百年,你不再可能接受他的婚约的话,我愿意不揣冒昧,争取你待他的山高海深的恩情;他错过的恩情,夫人,能归我消受,我要乐坏啦。
艾莉昂特 费南特,你是在说笑。
费南特 夫人,不是说笑;我眼下和你说的话,出自我的本心。我等待公开求婚的机会,望眼欲穿,一心盼望机会快来。
第二场
阿耳塞斯特,艾莉昂特,费南特。
阿耳塞斯特 啊!夫人,帮我出出这口恶气,我真心相待,落了这么一个下场。
艾莉昂特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你这样激动?
阿耳塞斯特 事情是……单单一想,我就会死。整个天塌下来,也不会像这事让我这样痛不欲生。完啦……我的爱情……我说不出口来。
艾莉昂特 你想法子先定定心。
阿耳塞斯特 哦!不长眼的天!一个千娇百媚的人,怎么会有最下流的人的可憎的恶习?
艾莉昂特 可是到底是什么事让你……
阿耳塞斯特 哎呀!全毁啦;我是、我是受骗啦,我是受害啦:赛莉麦娜……谁能相信这个消息?赛莉麦娜骗我,是一个负心女子。
艾莉昂特 你有什么确实根据这样相信?
费南特 说不定是瞎起疑心的结果,你有时候净吃无事生非的醋……
阿耳塞斯特 家伙!张罗你的吧,先生,我的事不劳操心。[33]她的负心,太千真万确了,我的衣袋就放着她的亲笔字据。是的,夫人,一封写给奥隆特的信,上面写好了我的不幸、她的无耻:我一直以为她不理奥隆特,在情敌里头,我也顶不在乎他了,偏偏就是他。
费南特 一封信算得了什么,有时候不像人想的那样就是罪证,表面上很可能骗人的。
阿耳塞斯特 先生,我再说一遍,请你由着我好了;要管,管你自己的事去。
艾莉昂特 你应该保持镇静,说到侮辱……
阿耳塞斯特 夫人,这事就看你啦。我能不能消除我的心如刀割的痛苦,今天全看你啦。帮我报仇吧,她是一个忘恩背信的亲戚,不顾道义,出卖我的坚贞的爱情。帮我报仇吧,这种行为,你一定会痛恨的。
艾莉昂特 我,帮你报仇!怎么个帮法?
阿耳塞斯特 把我的心收下好了。收下吧,夫人,负心女子的位置,你取而代之,我就报了仇了。我希望惩罚她,从真诚的愿望、深沉的爱情、恭敬的体贴、殷切的关注和勤恳的效劳,把我这颗火热的心献给你。
艾莉昂特 我确实同情你的痛苦,也决不小看你献给我的心;不过事情也许不像你想的那样不可救药,你还有放弃这种报仇的心思的可能。
阿耳塞斯特 不,不,夫人,不:糟蹋我糟蹋到了这步田地,我和她吹了,要我回心转意是办不到的,什么也不能改变我的决心,我再敬重她,我会惩罚自己的。她来啦。我一见她走近,就心里冒火八丈高。我要狠狠骂她一顿,骂她阴险,骂她一个体无完肤,然后把一颗完全从她的欺诈的魅力解放了的心献给你。
第三场
赛莉麦娜,阿耳塞斯特。
阿耳塞斯特[34] 天啊!我现在能心平气静吗?
赛莉麦娜[35] 哟![36]你怎么啦,看你这副心乱样子?你嗐声叹气,眼睛死盯着我,是什么意思?
阿耳塞斯特 一个人再怎么能为非作歹,也比不过你不守信义;命运、魔鬼、震怒的上天产生的东西,从来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可恶的。
赛莉麦娜 我就爱听这种甜言蜜语。
阿耳塞斯特 哎呀!别开玩笑,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倒是害臊的好,你有害臊的理由,我有你不守信义的真凭实据。我心乱早就有了来由:我为我的爱情担惊受怕,不就没有道理;我常起疑心,你嫌讨厌,可是这样做,机会终于让我发现了事情的真相。你费尽心机,使尽伎俩,可是吉人天相,我担心的事还是出现了。不过你不要以为我会忍气吞声,由你糟蹋,并不报复。我知道爱情不受支配,无依无靠,随处而生;强横霸道,也从来成不了好事;个个人有自由挑选自己的意中人。所以你一开头就对我把话明说了,我没有丝毫理由抱怨;你一起始就拒绝我的要求,我只有怪罪自己命中不济。可是用谎言谎语鼓舞我和你相爱,就是薄幸,就是背信,再大的惩罚也不过分,我尽可以痛心疾首,为所欲为。是的,是的,你这样糟蹋我,等着看吧,我已经不是我了,我已经气疯了:你把我收拾得苦不堪言,我已经失去了理性,满腔都是正当的怒火,我今后的举措,我也做不了担保。
赛莉麦娜 求你啦,你哪儿来的这样大的气?告诉我,你是不是失去了头脑?
阿耳塞斯特 是的,是的,失去了头脑,就在我每次倒楣见到你,受你毒害的时候,就在我让欺诈的魅力迷惑住,还以为是真心相待的时候。
赛莉麦娜 你这样埋天怨地,我到底干下了什么负心事?
阿耳塞斯特 哎呀?看她有多虚伪,装假的本领有多在行!不过我早已布置好了天罗地网,你就束手待擒吧:看看这个,认认自己的笔迹;这封信到了我手上,你就作声不得,你没有法子不承认这个凭据。
赛莉麦娜 你心乱就是为了这个呀?
阿耳塞斯特 你看见这封信,也不害臊?
赛莉麦娜 我凭什么要害臊?
阿耳塞斯特 什么?你耍诡计,还耍厚脸皮?就算没有盖印吧[37],你也否认得了?
赛莉麦娜 为什么否认我的亲笔信?
阿耳塞斯特 你这封对我有罪的信,你看了居然能不惭愧?
赛莉麦娜 你呀,说实话,是个大怪物。
阿耳塞斯特 什么?你居然不把这驳不倒的凭证放在心上?我看你在信上对奥隆特表示好感,不就等于糟蹋我,不就够你害臊的?
赛莉麦娜 奥隆特?谁告诉你,信是写给他的?
阿耳塞斯特 就是今天拿信给我的那些人。其实就算我同意是写给另一个人的,难道我就没有理由抱怨你?难道你真就没有什么对不住我?
赛莉麦娜 可是万一收信的是一个女人,又有什么冒犯你的地方?又有什么告罪的地方?
阿耳塞斯特 啊哈!好聪明的心计!好巧妙的遁辞!我承认,我没有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儿,这下子我算是心服口服啦。你竟敢玩弄这套下流把戏?你以为旁人真就那样不懂事?来吧,我们就看看你想用什么样的诡计,拿什么样的脸面,圆这一眼望穿的谎!信上的话,句句多情,你怎么可以说成是写给女人的?你想掩饰自己不守信义,就解释解释信上这几句话吧……
赛莉麦娜 我呀,不高兴。你这样强权霸道,当着我,竟敢这样信口雌黄,真是岂有此理。
阿耳塞斯特 不,不,不必动怒,你就费费心,把这几句话给我解释解释看。
赛莉麦娜 不,我才不干呐;你爱相信什么,就相信什么,不关我的事。
阿耳塞斯特 你就行行好,说给我听,这封信怎么能解释成写给一个女人的,我就满意啦。
赛莉麦娜 不,是写给奥隆特的,我偏要你这样相信;我十二分欢迎他的种种殷勤;我欣赏他的谈话,敬重他的为人,你说什么我全同意。你就打定主意,由着性子来吧,可就是别再折磨我啦。
阿耳塞斯特[38] 天呀!还有什么事比这更残忍的?谁从来受过这种虐待?什么?我有正当的理由生她的气,诉苦的是我,而受责备的也是我!我的痛苦和我的疑心让她逼到了无路可退,她由着我往最坏处想,她还引以为荣。然而我又那样懦怯,就不能砸开系牢我的锁链,以高贵的蔑视把自己武装起来,反对这太让我入迷的狠心女子![39]啊!负心女子,你可真叫在行啦,现在利用我的极度软弱打击我自己,拿这受你眼睛骗的致命爱情的无比狂热为你打掩护!你干下这伤我的心的坏事,起码也该声辩两句,不要装出对不起我的模样才是。万一可能的话,你就让我明白这封信是冤枉了你:我的恩情要我扶你一把,眼下只要你尽力做出真情实意的样子,我这方面,也就尽力相信你是真情实意。
赛莉麦娜 得啦,你吃起醋来,成了疯子,就不配人家相爱。我倒愿意晓得,有什么会逼我屈尊自己,非下流骗你不可,钟情别人的话,为什么会不开诚布公说出来。什么?你有我的恩情作确实保证,还帮我打消不了你的种种疑心?你的疑心就那样重,有了这样的保证还不成?信得过你的疑心,信不过我,不是糟蹋我,又是什么?我们女人承认相爱,要下老大的决心才能办到,因为妇女的名声,就是我们闹恋爱的对头,它说什么也反对招认自己钟情:作情人的,看见女人为他突破这道难关,再要疑心人家说假话,该不该受罚?人家经过几番了不起的斗争,好不容易才说出了口,他还不相信,算不算有罪?得啦,像这样起疑心,就配我生气,不值得我尊重你:我是傻瓜,也恨自己太老实,还对你这么心软面善的;按说我就该把心给了旁人才是,你再抱怨,也就振振有词了。
阿耳塞斯特 哎呀!冤家,看我爱你爱到了什么地步!毫无疑问,你这些甜言蜜语,是说了骗我的;不过没有关系,我这是命该如此:我拿自己完全交给了你;你会不会变心,会不会丧尽天良骗我,我情愿看到底。
赛莉麦娜 不,你不像应当爱我的这样爱我。
阿耳塞斯特 哎呀!我是情深似海,什么也不能相比;我恨不得人人晓得我爱你,甚至于情急到这步田地,不盼望你好。是的,我倒愿意没有一个人觉得你可爱,你遭逢意外,过着苦日子,上天在你生下来的时候,什么也不给你,没有地位,没有身份,没有财产,也好让我倾心相与,能把不公道的命运为你扭转过来,欢欢喜喜,体体面面,看着你在这一天,借重我的爱情,取得一切。
赛莉麦娜 有这样希望我好的,真也少见!但愿上天保佑我,不给你机会……木头来啦,看他这身滑稽装扮!
第四场
木头,赛莉麦娜,阿耳塞斯特。
阿耳塞斯特 什么意思,这副打扮、这副惊惶的样子?你怎么啦?
木头 老爷……
阿耳塞斯特 怎么样?
木头 出了怪事。
阿耳塞斯特 什么怪事?
木头 老爷,大事不好。
阿耳塞斯特 什么?
木头 我可以大声说话吗?
阿耳塞斯特 可以,说吧,快些。
木头 眼边没有什么人……
阿耳塞斯特 哎呀!真能蘑菇!你想不想说?
木头 老爷,得避避风头。
阿耳塞斯特 怎么?
木头 得一声不响地溜。
阿耳塞斯特 为什么?
木头 您听我说,非逃不可。
阿耳塞斯特 理由?
木头 老爷,连私人告别也来不及。
阿耳塞斯特 可是你说这话,有什么缘故?
木头 缘故就是,老爷,非卷铺盖不可。
阿耳塞斯特 哎呀!你不把话交代清楚呀,混蛋,看我不砸开你的脑壳。
木头 老爷,有一个黑人,衣服黑,脸子黑,一直走进厨房,给我们留下一张纸,上头涂了个横七竖八,想把它认出来,就得比魔鬼还坏才成。一定是您打官司的事,我看准没有别的;可是我相信,就是地狱的鬼怪,也不会认出一个大概其来。
阿耳塞斯特 好啦!怎么样?混账东西,这张纸,和你说起的出走,又有什么联系?
木头 我要告诉您的,老爷,就是过了一个钟头,一个常来看您的人,急急忙忙找您来了,看您不在,晓得我伺候您很忠心,就和颜悦色,托我告诉您……等等看,他叫什么来的?
阿耳塞斯特 别管他姓甚名谁了,混账东西,说他告诉你的话吧。
木头 反正是您的一位朋友就得了。他告诉我,您眼下大祸临头,您不逃走,就有关监牢的灾殃。
阿耳塞斯特 到底什么事?他不愿意对你明说,还是怎么的?
木头 没有:他问我要墨水和纸,给您留下了几句话,我想,您一看信,就晓得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阿耳塞斯特 那么,拿信给我看。
赛莉麦娜 出了什么乱子?
阿耳塞斯特 我不知道,不过我希望就会水落石出的。不识好歹的鬼东西,你还不快找?
木头 (找了许久。)他妈的!老爷,我把它留在您的桌子上了。
阿耳塞斯特 我恨不得把你揍个……
赛莉麦娜 先别生气,快去把事情弄清楚再说。
阿耳塞斯特 不管我怎么留心,好像命里注定了打断你我的谈话;不过为了打败命运起见,夫人,你就答应我在天黑以前,再来看你一回。
第五幕
第一场
阿耳塞斯特,费南特。
阿耳塞斯特 你听我说,我下定决心啦。
费南特 可是打击再大,你真还非这样不可……?
阿耳塞斯特 是的,随你怎么做,怎么劝我,反正说话算数,我不会改变心思的:我们这个世纪,道德败坏,不可收拾,我宁可和人断绝往来。什么?荣誉、正直、廉耻和法律,明明对我的对头是一概不利;人人说我有理;我也心安理得,以为胜券可操。结局是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受骗:我虽然公道在握,还是输了官司!一个臭名远扬的坏蛋,居然偷天换日,赢了官司!金科玉律输给他的奸诈!他杀害我,还有理可据!他那包藏祸心的鬼脸,居然有力量推翻正当的权利,歪曲正义!他还弄到一份判决书,表扬他的滔天大罪!恶棍这样欺负我还不满意,有一本要不得的书,风行一时,即使读一遍也应当受到谴责,一本根本值得取缔的书,他也诬赖我是作者[40]!奥隆特看见有机可乘,也不怀好意,随声附和,支持谗谤!他在朝廷还算是一位正人君子!我对他只有真诚、坦白,从来也没有得罪过他!他自己恳切万分,要我评骘他写的诗,又不是我要评骘!因为我对他直言无隐,不想欺骗他,也不想欺骗真理,他就推波助澜,加我以莫须有的罪名,变成了我最大的仇人!因为我没有称赞他的十四行诗,他就说什么也不肯饶恕我!家伙!人就是这样做成的!虚荣让他们干的就是这一类事!这就是他们所谓的信义、操守、公道和荣誉!算了吧!我受他们的罪也受够了,还是离开这强盗窝和这送命所在吧。既然人和人相处,全像豺狼一样,我有生一日,你们这些坏蛋也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费南特 我觉得你的计划有点做得太快,害处不见得像你说的那样大:即使你的对头大胆栽诬你,也决办不到把你拘禁起来;他的假报告,本身就站不住脚,很可能害人不成反害己。
阿耳塞斯特 害他?那些为鬼为蜮的伎俩,他就不怕张扬出去;他是一个正式批准了的大恶棍,这件事不但无损于他的信用,他明天反而会因此地位更高了的。
费南特 反正这也是真的,他陷害你,可是他捏造的谣言,大家并不太怎么相信:你在这方面,早已没有什么好怕的了;至于你的官司,你尽好上诉的,你有的是理由翻案,撤掉判决书……
阿耳塞斯特 不,我偏支持它。这样的裁决,对我再怎么不公道,我也要小心在意,不让人把它推翻了:正当权利受害,明眼人一看判决书,也就明白了,所以作为我们这个世纪的人的恶毒的一种明显标志、一个出名的证据,我要它垂之久远。这可能要破费我两万法郎;不过花两万法郎,我就有权咒骂人性败坏,对它长抱永生之恨,也未尝不是好事。
费南特 可是归根结柢……
阿耳塞斯特 可是归根结柢,你是枉费精神:先生,你这上头有什么同我好谈的?眼前这种种丑事,难道你也好意思对我当面加以谅解?
费南特 不,你的见解,我全部同意:事事全靠结党营私,今天只有耍诡计,才能踌躇满志,所以人不洗心革面,就好不下去。不过因为他们心地败坏,也好作为理由,退出他们的社会?人的种种缺点,正好给我们在生活上运用我们哲学的机会。这是道德的最好的锻炼;如果事事公正无欺,人人坦白、正直、和善,大部分道德对我们也就没有用了,因为我们借重道德,就是为了在我们有正当权利的时候,能以忍受旁人的横暴,而不感到痛苦;同样也因为,一个人道德高尚……
阿耳塞斯特 先生,我晓得你说起话来,娓娓动听,永远理由十足;不过你在浪费时间,白费唾沫。理智为了我的利益,要我退出社会:我这人心直口快,不大控制得了自己,说些什么,我也担保不了,会给自己惹出许多乱子来的。别唠叨了,让我等赛莉麦娜来吧:她应当同意我的来意;我要看她是不是爱我,现在该是让我相信的时候了。
费南特 我们一面等她回来,一面上楼看艾莉昂特去。
阿耳塞斯特 不,我觉得心里烦得不得了。你看她去吧,有我的解不开的苦恼陪着,你就由我待在这小黑角落吧。
费南特 这是等人的一个怪伴儿,我还是邀艾莉昂特下来吧。
第二场
奥隆特,赛莉麦娜,阿耳塞斯特。
奥隆特 是的,夫人,你要不要借重赤绳,把我完全拴在你的身旁,就看你了。我需要对你的心有充分保证:一个求婚的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女方犹疑不决。我的痴情如果能打动你的话,你就决不该瞒着不让我知道。其实我问你要的证据,也不过是不要再让阿耳塞斯特向你求婚罢了;夫人,接受我的爱情,把他牺牲了,而且由今天起,你就再也不许他上门。
赛莉麦娜 可是我常听见你说他好来的;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这样生他的气?
奥隆特 夫人,没有必要解释;问题在知道你对谁有感情。留这一个,还是留另一个,请你挑吧:我的决心单看你的决心了。
阿耳塞斯特 (从他待着的角落出来。)是啊,先生言之有理。夫人,必须选择,他的要求现在正合我的心思。我也是一样焦急,我来也为了放心不下。我的爱情要你做出明确的表示,事情已经到了不能再拖延的地步,如今是你表示的时候了。
奥隆特 先生,我决不希望自讨无趣,扰乱你的福分。
阿耳塞斯特 先生妒忌也罢,不妒忌也罢,我决不希望和你平分她的心的。
奥隆特 假如她认为你的爱情胜过我的爱情……
阿耳塞斯特 假如她对你能有一丝丝好感……
奥隆特 我发誓从今以后不求婚来了。
阿耳塞斯特 我当众发誓不再看她来了。
奥隆特 夫人,用不着顾忌,该你说话啦。
阿耳塞斯特 夫人,用不着害怕,你可以解释啦。
奥隆特 你只要告诉我们,谁是你的意中人就成。
阿耳塞斯特 你只要在我们两个人中间,干脆选一个就行。
奥隆特 什么?你选一个似乎也有困难!
阿耳塞斯特 什么?你犹疑不决,好像拿不定主意!
赛莉麦娜 我的上帝!你们执意强求,也不看看时候,两个人就没有一个讲理的!我看中谁,我会做出决定来的,我现在也并不犹疑不决!在你们两个人中间,根本就用不着左右为难,世上没有再像爱情的选择这样快的了。不过说实话,这样的话,面对面说出口来,我心里窘得不得了:这些伤人感情的话,我认为决不该当着人面说出口来。一个人喜欢谁,总有痕迹外露,用不着非让我们破脸不可。总之,一个求婚的人,稍微体会出来一点不利的情况,就该心中有数,知难而退。
奥隆特 不,不,当面说破,我没有什么好怕的:就我来说,完全赞成。
阿耳塞斯特 我也要求你这样做。我现在特别坚持当众宣布,决不指望你有丝毫顾忌。你的主要用心是个个保留,不过拖延和犹疑全不行了,你一定要把话交代明白,不然的话,我就把你的拒绝当作裁决来看。你默不作声,我自己晓得怎么解释的,我要把我的最坏的想法看作实有其事的。
奥隆特 先生,你这样生气,我极表好感,我现在要对她讲的也是这话。
赛莉麦娜 你们这样任性,活活把我烦死!难道你们的要求正当!我没有告诉你们,我为什么不讲吗?艾莉昂特来啦,让她评评看。
第三场
艾莉昂特,费南特,赛莉麦娜,奥隆特,阿耳塞斯特。
赛莉麦娜 姐姐,可不得了,他们像是一个心眼儿在折磨我。两个人全一个口气,一定要我宣布看中了他们中间哪一个,当面做出裁决,禁止另一个人对我再有任何好意的表示。你倒说说看,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怪事。
艾莉昂特 千万不要同我商量这事!说不定你就问错了人,我是赞成有话就说出来的。
奥隆特 夫人,你回避不了的。
阿耳塞斯特 你的推托得不到人支持的。
奥隆特 一定要说,一定要放弃模棱两可的态度。
阿耳塞斯特 你继续保持沉默,就是回绝我的表示。
奥隆特 我只要你说一句话,结束我们之间的争执。
阿耳塞斯特 你不开口,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第四场
阿卡斯特,克利汤德,阿尔席诺艾,费南特,艾莉昂特,奥隆特,赛莉麦娜,阿耳塞斯特。
阿卡斯特[41] 夫人,不要见怪,我们两个人有一点小事要你解释。
克利汤德[42] 先生们,你们都在,再巧不过,这事和你们也有牵连。
阿尔席诺艾 夫人,你见我来,一定觉得惊奇,其实是两位先生约我来的:他们两位来到舍下,向我抱怨一件事,我说什么也不能相信。我十分敬重你的为人,说什么也不相信你会干出这种坏事。他们的最有力的证据也说服不了我;他们虽然闹小意见,不过朋友还是朋友,所以为了看你洗雪这种污蔑,我也就乐于奉陪他们到府上来了。
阿卡斯特 是的,夫人,我们心平气静,看你怎么样维护它。这封信是你写给克利汤德的?
克利汤德 这封多情的信是你写给阿卡斯特的?
阿卡斯特 先生们,信上的字迹,你们并不生疏,我相信她彬彬有礼,回答你们的书信,你们对她的手笔也一定特别熟悉;不过念念这封信,也还很值得:
“你是一个怪人[43],谴责我不该有说有笑,还责备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从不那样兴高采烈。没有比这再不公道的啦,你把我得罪下来啦;你不赶快求我宽恕,我会一辈子不宽恕你的。我们那位又高又笨的子爵……”
他应当在这地方。
“我们那位又高又笨的子爵,你从他开始你的抱怨,根本就不合我的口味;自从我看见他有三刻钟之久,让水面起圈圈,朝井里吐痰以来,我对他就永远不能有好印象了。说到那位小侯爵……”
信上说的,先生们,正是不才在下。
“说到那位小侯爵,他昨天挽我的手挽了许久,我觉得世上没有比他再浮薄的人啦,他是那类除去小斗篷和宝剑之外[44]就没有长处的人。说到系彩带子的男人……”[45]
先生,这回轮到你啦。
“说到系彩带子的男人,有时候他的粗暴和他的乖僻也还逗我开心,不过许多时候,我觉得他是世上顶讨厌的人。说到穿上衣的人……”[46]
这回是挖苦你[47]。
“说到穿上衣的人,他自命才子,不顾舆论,冒充作家,我就耐不下心来听他谈话;他的散文像他的诗一样让我疲倦。所以你记着,我不像你想的那样永远开心;随便人家把我带到什么好玩的场合,我看不见你,就遗憾之至;一个人寻欢作乐,有所爱的人们在一起,就会分外津津有味。”
克利汤德 现在轮到欣赏我啦。
“你和我说起你那位克利汤德,他有一副假温柔模样,是我最不喜欢的人了。他想入非非,自以为人爱他;你也想入非非,相信人不爱你。和他交换一下你的想法吧,你就通情达理啦;我让他纠缠得好生苦恼,为了帮助我忍受起见,尽你的可能,常来看我吧。”
夫人,信上显出了一个性格十分高贵的典范。你晓得这叫什么?我们两个人到任何地方,把你内心的体面形象宣扬一下,也就够了。
阿卡斯特 我有许多话讲,题材也挺漂亮,不过我认为你不配我生你的气,我要让你知道,那些小侯爵有的是品格崇高的妇女安慰他们。[48]
奥隆特 什么?看过你给我写的信,我决想不到你这样糟踏我。你这颗心装出一副有情模样,轮流许给全人类!算啦,我上够了当,不要再上当啦。承你情,让我认识到你的真面目:你这样把心还我,我反而富裕了,所以你失去它,我也就报了仇了。(向阿耳塞斯特。)先生,我不再阻挠你求婚了,你大可以和夫人明定终身。[49]
阿尔席诺艾 说实话,这是世上最见不得人的事了;我想不作声也不成,心里直在冒火。谁见过像你这样待朋友的?旁人的事,我也决不搁在心上;[50]可是这位先生,——给你带来了好运道——像他这样的人,有才分,有身份,把你捧得像神仙一样,难道也该……
阿耳塞斯特 夫人,我的事我自己会料理,请你就撒开手,不必操这份多余的心吧。你为我打抱不平,也是白费气力,根本我就报答不了你的盛意。即使我要报复,另选意中人,也不会想到你。
阿尔席诺艾 哟!先生,你以为我有这种念头,一心就想着嫁你?你不识好歹,信以为真的话,我看呀,你是狂妄到了极点:这位夫人拣剩下来的残余,我还当作宝货,未免也太作践自己啦。请你放明白,少神气些吧:像我这样的女人,你还不配呐。你顶好还是追追她吧,我巴不得早一天看见你们两美必合。(她走出。)
阿耳塞斯特 好啦!我看了个一清二楚,可是我一直不开口,由着旁人先讲话。我这半天克制自己,也算相当久了,现在我可不可以……
赛莉麦娜 是的,你可以敞开讲:你有权利埋怨我,愿意怎么责备就怎么责备我。我承认我错,所以心中有愧,也不想找话对你做无益的辩解。我不在乎旁人恼不恼,不过你这方面,我承认我对不住你。你确实理应生气;我晓得你一定觉得我罪过不小,处处证明我一直在糊弄你,总之,你有理由恨我。恨吧,我同意。
阿耳塞斯特 哎呀!负心女子,我能恨你吗?我能就这样结束我的恩情?就算我想把你痛恨个死,我这颗心肯乖乖儿听我支使?(向艾莉昂特和费南特。)你们看不争气的恩情能把人祸害到什么地步,我请你们两个人都作我心软的见证。不过对你们实说了吧,这还算不了什么,你们看好了,我还要心软下去,证明把人说成聪明就是错误,因为人在感情上总归是人。是的,负心女子,我情愿忘记你的滔天罪行,我可以衷心宽恕一切,说成一时失于检点,由于青春年少,受了时下恶习的熏染,只要你肯帮我完成逃出人世的计划,立刻下定决心,随我去我发誓要去居住的沙漠地。只有这样做,你才能在人心目中挽回你信上的过错;也只有这样做,经过这场高尚人士厌恶的是非,我才能允许自己继续爱你。
赛莉麦娜 我,不等年老,就弃绝人世,去你的沙漠地,把我活埋了!
阿耳塞斯特 假如你爱我能像我爱你一样,人世不人世,与你又有什么相干?难道和我在一起,你还不心满意足?
赛莉麦娜 二十岁的人就怕寂寞,所以下决心执行这样一种计划,我觉得我还不够伟大,不够坚强。如果结婚能满足你的愿望的话,我可以下决心嫁你;婚事……
阿耳塞斯特 不,现在我从心里憎恨你,单单这种拒绝就比什么也坏事。我和你结婚,样样称心,既然你和我结婚,并不样样称心,好吧,我拒绝你;这种明显的侮辱让我永远摆脱你的不相称的拘束。(赛莉麦娜走出,阿耳塞斯特向艾莉昂特说话。)夫人,千百清芬衬托你的容貌,可是我只从你身上看到真诚。许久以来,我就十分敬重你的为人,不过让我永远这样敬重你,而且在我心乱如麻的时候,允许我不争取向你求婚的荣誉:我觉得自己太不相配,开始认识到天上没有为我安排这种婚事的好命。把一颗配不上你的心的残余献给你,未免对你也太猥亵。总之……
艾莉昂特 你可以永远这样想的;我要嫁谁也并不为难;你的朋友就在眼前,只要我开口相求,我用不着太担心,他就会接受的。
费南特 哎呀!夫人,这种荣誉是我的全部愿望;即使赴汤蹈火,我也甘心。
阿耳塞斯特 但愿你们能真正知足,彼此长久持有这种感情!遍地不公道,到处受害,我要走出这恶习横流的深渊,到天涯海角,寻找一个能有自由作正人君子的僻静地方。
费南特 来,夫人,让我们尽一切可能,打消他给自己拟订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