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晋警员经过一年左右的辅助工作后可以去不同部门轮岗,两年之后还有一次选择换岗机会。
按照以往惯例,有关系的会提前打好招呼,今年因为人手不足空出许多好岗位,各部门的老大也希望找几个干活机灵的,因此氛围还算轻松。
陈嘉文在“帮派火拼案”中表现出色,在O记A组的高级督察那里挂了名,不出意外以后会经常和帮派打交道。
何家诚则没有这么好运,火拼案虽然全靠他得到情报,但毕竟卧底的身份不宜大肆宣扬,况且还有他掉进海侥幸活下来的事情。
了解内情的觉得他办事不周全,大多数人则连何家诚是哪个都不清楚,再加上沉闷的性格,没有哪个人想找个木桩子回去供着。
明明岗位还算充裕,最后却只能在交通管理科和刑事记录科之间二选一,刑事记录科不用说,老上司钟柏元总不至于让自己带的警员没地方去,不然面子上也过不去。
至于交通管理科,也是一名高级督察亲自点名的,实际是近段时间风声比较紧,手下的人又都是老油条懒散惯了,于是突发奇想找条鲇鱼警示一下。
有老上司的照应固然不错,但何家诚心里不安,钟柏元不是个简单的人,自己在医院说的谎仍有漏洞,若是每天打照面,难保不会被发现。
也许是因为紧张心跳加快,何家诚隐隐觉得身体似乎有了一些难以言明的变化,他时而会感到深入骨髓的害怕,仿佛自己不再是自己。
潜意识告诉他,是注射的药物作用。
在医院曾不止一次询问过主治医生,那个一脸精英样的年轻医生连眼皮都没抬,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你在质疑我?”
体检报告出来,一切正常,何家诚几乎都要觉得是自己脑子出了问题,出院后也不敢再去检查,警员就医都会有记录,万一真检查出什么,他解释不清。
“你怎么回事?流这么多汗?”
陈嘉文能进O记,心情不错,但看到何家诚一脸苍白的样子,以为是因为部门的事情不开心,便安慰起来。
“你放心,等我在混熟以后,就让我们组长把你调过来,到时候我们兄弟两个双剑合璧,什么鸿运帮成兴帮都给干趴下!”
陈嘉文挑着眉,一脸洋洋得意,仿佛建功立业尽在掌握之中。
看着好兄弟没心没肺的样子,何家诚无奈地笑了笑,而后在职务意向表上填了交通管理科。
负责巡逻的警官们似乎非常舍不得这帮小兔崽子,在接连排了几天大夜班后,何家诚顶着熊猫眼下班回家,出院后他跟父亲见了不过三四面,每次都是匆匆忙忙,话都说不上几句。
心里涌过一丝内疚,当下决定去菜市场买菜,亲手做顿饭。
进了警校后何家诚再没到菜市场买过菜,看着琳琅满目的蔬菜,心里有些犯怵,最后还是挑了几道家常菜的食材,打算做个豉香鹅掌、酿豆腐、菠萝咕噜肉,再加个西洋菜猪骨汤。
“靓仔,山药看一看啊,新鲜的,早上刚挖的。”
菜摊阿姨点了点摊位最外面,只见一根根裹着泥巴的带须棍子直挺挺地躺在菜摊上,跟印象中白嫩的山药截然不同。
“这个就是山药?”何家诚脑子像是出现了短暂的故障一般,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阿姨,这怎么做好吃啊?”想摸一下,手伸了一半被拍了回去。
“不要碰啊,会手痒的,我跟你讲啊,买回去以后戴个橡胶手套,把皮削了,凉拌爆炒都好好吃的啊。”
“哦。”何家诚点点头。
“那你拿几根?”
“啊?”
“我问你拿几根啊?”
“哦三根,三根好了。”
迟疑了几秒,面前已被塞了一袋子山药,看上去远不止三根,阿姨一脸真诚地伸手要钱,何家诚只好红着脸买下了五人份的量。
何强还不知道何家诚要回来,要是知道,早就去买菜了。
自从何家诚进医院后,何强的暴脾气改了不少,相处了二十几年,仿佛到现在才明白,自己这个儿子,越是不让他干什么,越是要干,跟自己当年真像。
“爸,我回来了。”
何强倒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回忆中苏醒。
“怎么不提前说,家里没菜啊,我现在去买。”何强刚走到门口,被一把拉住。
“爸,我买了。豉香鹅掌、菠萝咕噜肉怎么样?我还买了山药。”
“山药?”何强的心跳漏了一拍,“怎么买山药了?”
从袋子里拿出鹅掌,倒了盆水先泡着,边处理边说,“我也不知道啊,就是想吃了,卖菜的阿姨给我拿了好多,要不一个凉拌一个爆炒?但是我不会做啊,爸,你会做吗?”
何家诚专心致志削山药,全然没注意到身后的何强早就躲进了房间,泪流满面。
“婉如,家诚还记得你,你开心吗?
两父子都不喜欢这种又糯又粘的口感,只有温婉如喜欢,每周都要吃一次。
遥远的回忆被唤醒,何家诚还没意识到,随着时间流逝,他的记忆会变得更加清晰。
在交通管理科任职的第一个月零三天,月色清明,四顾无人,离下班还有三分十二秒,何家诚被撞飞到半空中的时候还在想,他的警察生涯不到两年就结束了,真短暂。
父亲会收到他的抚恤金吗?希望警署能大方点,毕竟他爸的后半生都要靠这个生活了。
不知道陈嘉文过得怎么样,好久没联系了,他是不是都忘记还有这样一个朋友了。
自由落体之后,何家诚重重摔在水泥地上,头盔碎成几块,落在草丛里。
他睁着眼,只是看的方向很奇怪,脖子好像断了。
白色的丰田皇冠一个急刹车,停在路中央,这条街周围没有商店,一向荒凉,开车的人显然很了解,才敢如此嚣张。
车倒退了几米,仿佛在观望,何家诚疲惫的眼皮像在打架,却仍倔强地想看一看凶手的真面目。
驾驶座的门打开,下来了一个男人,很年轻、很普通,看清何家诚身上的警服后有了明显的慌乱,想上前确认但又害怕。
“怎么回事?”又下来一个,年纪稍长几岁,面上一条狰狞的疤从眼角到嘴角下方,很奇特的切割方向,似乎要将面皮剥开。
“警……警察,我撞死警察了……”
躺在地上的何家诚无力地摇头,好似配合一般吐出一口鲜血,司机见了越加惊恐,连滚带爬地转身离开,但还没上车就被刀疤男一把抓着头发,强迫他看着面前的杰作。
下一秒,砰砰两下,子弹打在地上,刀疤男收起手枪,然后揪着同伴的头发拼命往下按,两人的眼睛只差几厘米就碰到了。
“看见了吗,警察有什么了不起,已经死了。”
被吓傻的司机跪倒在地,明显是从没有经历过这些。
“二叔还在码头等我们,你再这样软骨头我只能一枪崩了你,省得连累我们。”
刀疤男拎着司机的领子,像是拎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半拖半拽地将人拉上车塞进后座,后车窗人影耸动,下来一个人接替了司机的位置。
已经成为一具真正尸体的何家诚,睁着的双眼如摄像机记录下了眼前的情形,逐渐冷下来的体温似乎在提醒,生命已经到头了。
黑暗与光明在纠缠的刹那互换身体,此后我就是新的我。
“阿sir?阿sir?”
何家诚是被摇醒的,又出现了那种感觉,全身的血液像是被瞬间抽干,又瞬间流淌。
太阳刺痛了双眼,眼泪顺着面颊流下。
一个瘦得跟麻秆似的男人蹲在地上,关切的眼神,见何家诚醒来,松了口气,然而立刻被接下来的话吓得手足无措。
“你撞得我?”思考能力还没恢复,话跟随潜意识随口说了出来。
“没有啊……不是我,阿sir,我……我过来的时候你……你已经躺在地上了,被人撞的,不是我。”麻杆儿吓得结巴起来,慌乱起身拉着何家诚去看。
“阿sir,我自行车,不会撞的……你……相信我……”
何家诚呆滞的眼神恢复了几丝清明,想起撞自己的是辆白色轿车,另外……他不是死了吗?
“阿……阿sir……你……中……中枪了……”
低头一看,衣服上果真有血迹,何家诚慌忙转头看向躺过的地方,两颗沾着血迹的子弹格外醒目。
“我没中枪,子弹打在地上,擦破点皮而已。”
麻杆儿紧张到结巴,压根没敢细看,自然是警官说什么就是什么。
洗完澡的何家诚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看了半天,想看出些不同,令人失望的是,除了皮肤黑了点,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手滑过胸口,停留在胸肌上一处,看着没有明显伤痕,但摸起来还是能感觉到一些不平坦。
接着往下,停留在腹部,同样的不平坦,像是伤口好了之后留下的瘢痕,奇怪的是颜色比刚才似乎淡了许多。
闭上眼,回想起那两声枪响,无疑都落在瘢痕之上。
霎时,被恐惧淹没的人用力拍打着身体,直到生出一种火辣辣的真实的疼痛感,何家诚才相信,自己是复活了。
至于为什么,毫无疑问,一定跟那当铺下发生的那件事有关系。
“阿诚,怎么了,洗了好久了,身体不舒服吗?”何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没有,爸……我……我好了。”
何家诚胡乱地擦干了身体套上衣服,将沾血的警服卷作一团装在黑色塑料袋里。
“爸,”他打开门,“我出去一下,晚饭前回来。”
没有过多的解释,何家诚把袋子藏在衣服下,出门直接往何大志家走去。
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人,这个时间都在家里做饭或者等吃饭。
何大志一家失踪后,房子也荒废了,但因为是祖屋,没人会去收房子,何家诚也很久没来了。
凭着记忆,从小路过去,翻墙进屋,小时候家里人管太多,何大志就经常这样跑出来玩。
他找到厨房,因为几年没人住过,所有东西都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角落里有个搪瓷脸盆,将破了的警服点上火放进去,火光映得人脸微热,确定全都烧成灰后何家诚才将东西放回原位离开。
长官很快就知道了车祸的事情,例行上报后原本以为就这样结束了,结果下午找来几个人,何家诚不得不让同事顶班,自己则接受询问。
会议室内,刚进门,拉窗帘的拉窗帘,关门的关门,五六个人将何家诚围在中间,陈嘉文也在其中,只是长官问话时都站在后面,等到快结束了才向何家诚使了个眼色。
询问的小组简单做了自我介绍,是由O记和毒品调查科组成的临时小组,双方并不是第一次合作了,但总觉得氛围怪怪的。
下班后,两个老伙计相聚在以前经常吃东西的烧烤摊,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叙旧。
“这么说来,撞我的那伙人就是有名的毒品中介?”何家诚撸了把头发,表情凝重。
陈嘉文则神色凝重地点头,“你知道他们一路上杀了多少人吗,简直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我当时也以为自己要死了……”话说一半,又加了一句,“幸好他们走得很急,子弹打偏了。”
“呐,真不知道该说你运气好还是不好,做交警都能碰上这种事。”
陈嘉文满脸兴奋,四处张望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
“我跟组长提议了,让你和我们一起参与这个案子,不要说兄弟不帮你啊,我们组长最喜欢能做事的人,你好好表现,争取转到我们组来。”
“跟你们一起?真的假的?”何家诚白天还在开罚单,晚上就要参与调查刑事案件了,人还是蒙的状态。
“我有骗过你吗?今天问你话的就是我们组长的得力帮手,梁一凡。”
陈嘉文装得一脸猥琐样,笑嘻嘻地拍了拍何家诚的胸肌。
“要不怎么说打铁还需自身硬呢,你在那种情况下,连那几个嫌犯的样子身高,开的车和要去什么方向都记下来了,我们组长就是想忽视也不行啊。”
何家诚有些心虚,讪讪地笑了,“遇到紧急情况的处理方法,警校不都教过嘛。”
“嘿,说你胖还喘上了,你是不知道,听到你遇到那伙人的时候,我心都凉了大半。”
陈嘉文一把扣住何家诚的脖子,一个锁喉将人揣在胳膊底下,两人打闹着,也顾不上打翻了几罐啤酒。
门外一阵吵闹,几个小混混喝醉了酒开始挑事,何家诚看了一眼忙低下头,闹事的是老熟人,带他进鸿运帮的金毛。
在同伴一声声“飞机哥”的吹捧下,金毛逐渐失去理智,眼看要闹大,何家诚示意陈嘉文赶紧结账走,终于在暴露前溜出了烧烤摊。
陈嘉文进了O记,最常和这些帮派混混打交道,金毛虽然是个小喽啰,但是那头碍眼的金发让人想不记住都难。
“认识?”
何家诚也没说话,只是点头算是默认了,陈嘉文抬了抬下巴,O记的眼力见不是一般的。
“这个人是鸿运帮的,之前火拼案的内部消息好像就是从鸿运帮传递出来的,你之前被调去执行任务了?这么说来……你是去做卧底了?”
得到何家诚确认后,陈嘉文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谁派你去的?钟柏元?他是不是疯了,让新人去做这种事情?”
仔细想想,其实也无可奈何,鸿运帮成立几十年了,警署里的老警察哪个不认识,就算金毛一时看漏了眼,帮里这么多人,总有几个记性好的,这时候新人不上,派前辈去送死?
换做钟朗,自然是有手段的,但是时间太紧钟柏元还没来得及安插自己人,即使有能说得上话的,好不容易等到钟朗退休了,难道还要给自己栓条狗链吗?
“倒也……还算顺利,对了,最近过的怎么样,我看你组里的人都相处不错。”
陈嘉文耸了耸肩,“就这样吧。”
短短四个字让敏感的何家诚察觉出了一些不同,若是喜欢,陈嘉文早滔滔不绝开口了,何须等他问才提起。
“不适应?”
陈嘉文摇摇头,“我感觉我不适合做这个,但是吧,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好,感觉很累。”
“看来还是以前开心,每天巡街、抓小偷,帮婆婆找猫。”何家诚回忆着,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丝微笑。
“啊对了。”
陈嘉文面有难色,接着说。
“原来我只是猜测,但你既然真的在鸿运帮做过卧底,有件事一定要跟你说,O记经常跟帮会打交道,你要是被认出来会很麻烦,你知道的,帮会对于叛徒绝对不会手软。”
接受任务的时候何家诚没想这么多,只是没做过想挑战一下,毕竟自己当警察不是为了养老的,如今听陈嘉文说的,觉得这确实是个问题,他是无所谓,他爸怎么办。
“所以如果你以后要进O记,那这件事情我是一定要跟组长汇报的,也是为了你好。”
“我懂。”看着陈嘉文郑重其事的样子,何家诚怀中涌过一丝暖意,长这么大真正和他交心的没有几个。
“还有,你要小心钟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