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兽伤

“运气真不好,今天下这么大雨。”

身后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声抱怨,不过并未有多少人附和,他们只敢在心里吐槽。

何家诚抬头,雨水顺着头发打在脸上,没有任何感觉,因为身体早就冻得有些僵硬了,他看着面前的烂尾楼,毫无动静,想活动活动身子,腿上有点发麻。

不得不说,梁一凡确实是个人才,经他分析几个嫌疑人比较谨慎,都是分开行动的,其他人应该还没得到风声,于是让手下低调行事避免暴露。

从抓到的嫌疑人口中得知二叔等人白天都躲在港口附近,晚上就转移阵地,到烂尾楼过夜,因此集结警力埋伏在这儿,希望将他们一网打尽。

“陈嘉文呢?”梁一凡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转过头问队伍后面的何家诚。

何家诚不知道,只能装哑巴。

身后一阵骚动,却没收到预警,夜色中摸上来一个人,正是陈嘉文。

“梁sir,路上堵车了,不好意思。”

梁一凡没说话,瞪着眼睛开始布置任务。

烂尾楼不结实,仅有两处楼梯可以上下,因此他们早就分成两队躲在下面,待发出信号就一起行动,务必将那些人堵在上面。

一个手势发出,穿着防弹背心的警员们纷纷举枪而过,前仆后继,他们不敢放松警惕,那些人不是普通犯人,而是配有武器的走私犯。

何家诚放慢了脚步,与陈嘉文并列而行,做出一个口型,大致意思是“你怎么样”。

陈嘉文露出个微笑示意放心,掏枪跟上队伍。

这次抓捕行动双方的实力差不多,二叔团伙约有七八人,身份复杂,都是拎着脑袋讨生活的穷凶极恶之徒。

梁一凡和杨志文合作,又各自从原来的小组抽调了几人才勉强凑够十五个,但这样的规模也不算小了。

各警署人力紧张是常态,梁一凡本想申请和飞虎队合作,但被上司以另有安排为由拒绝,否则这次行动也不会安排得如此匆忙。

第一声枪响传来,预示着已经有人跟歹徒正面撞上了。

有夜色掩护,加上出其不意,枪声几个来回就先制住了一个目标。

两名警员为一组,一人看守受伤的嫌疑人,另一人警戒以防同伙来解救,若有意外其他人随时顶上。

何家诚举着手枪,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人,腿部中枪无法移动,一旁的警员已缴获武器拷上手铐,基本无反抗能力,随即跟上队伍保持高度警惕。

砰——又是一枪。

防守队形被打乱,警员纷纷四散开以免被弹壳击中,后背紧贴着粗糙的水泥墙壁,回望左右并未发现嫌疑人。

刚试探着伸出脖子,边上的水泥柱被子弹打中,粗糙的碎片划过何家诚的脸,留下一片血痕。

“小心埋伏。”说话的是一名资深警员。

“一组掩护,二组从左边楼梯上,三组右边防守。”梁一凡下令。

砰砰砰一阵枪响,陈嘉文跟着二组上了楼,与楼下的何家诚对视一眼,两人都知道,从选择了这条路开始,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第一次出追捕任务,比想象中的更加危险,何家诚刚上楼梯其他人已经和对方打成一团,枪声激烈,硝烟四起。

混乱中只看到陈嘉文往一个方向跑去,回顾左右竟没人注意到能腾出手去支持,虽然知道离开主力不对,何家诚也只有义无反顾追过去。

枪声越来越远,陈嘉文的身影却越来越近,终于,追逐的两人在一处位置停止,水泥地被大雨冲刷得泛出星星点点的白光。

吊塔的灯突然打开,何家诚和陈嘉文彻底暴露,低着头抵抗刺眼的光,手上的武器不敢松懈丝毫。

不好,是那个人。

何家诚惴惴不安的心有一瞬间停止跳动,来自骨血中关于死亡的记忆涌现,依旧是那个刀疤男,没有半句废话直接掏出枪。

“小心——”

雨中的嘶吼,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怔。

陈嘉文被子弹射中,强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身子击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死了。

“你居然……还活着?”刀疤男满脸震惊,他分明记得自己补了两枪,每一枪都在这个警察的要害留下伤口,鲜血染红了地面。

他不可能还活着的。

刀疤男很快回过神来,眼中满是狠厉,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强壮的身躯,相比之下,何家诚就像是一只羸弱的小猫,在倾盆大雨之下显得格外可怜。

两人同时开枪,雨阻挡了视线,迷乱了他们的眼睛,子弹嵌入水泥地中发出一阵沉闷的悲鸣,可惜的是局势仍没有变化。

数个来回后,手枪发出最后的声响,刀疤男冷笑着,扔掉了武器,没有子弹即是肉搏。

何家诚握紧了手枪,迟迟不敢放下。

“别装了,我数过了,你的子弹打完了。”

生死的对决却面临着力量的不平等。

刀疤男先行出手,将何家诚按倒在地疯狂击打,从未遭遇过的绝对的力量压制让何家诚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之力,枪从手里脱落。

不错,他的子弹用光了。

“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用拳头杀和用枪杀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刀疤男还是害怕的,只是每害怕一分,他的拳头就用力一分,如果武器不能使人死亡,那就用双手终结生命。

何家诚觉得心里像是揣着一块烧红的铁怎么也丢不开,要将人烫死在怀中,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血,就像那次一样,满地都是,但脑子只觉得昏昏沉沉,像是发着高烧。

热,很热,并且很痒。

睁开眼就摸到一只毛茸茸的爪子,疑惑之中看到刀疤男惊恐的眼神,脖子一松,刚才嚣张的人摔倒在地,惊恐得往后爬去。

“你……究竟是什么怪物?”

何家诚不理解,心里唯有一个念头,不能放跑嫌犯。

他想要去追,低头却看见自己的手布满了棕色的硬毛,还没来得及想发生了什么,胸口像是被撕裂开,跳动的心脏沐浴在雨水和惨白的灯光下,嘶吼、吞噬……

何家诚意识到有什么失控了,但是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无法摆脱脑子里的可怕想法,眼看着刀疤男即将逃跑,只能硬撑着起身追上去。

“你……你不要过来。”

“你想……想干什么?”

“救命!救救我。”

刀疤男一个重心不稳摔倒,身后是垮塌的废墟,断裂如悬崖。

“啊——”

何家诚跪在地上向下望去,大雨裹挟着夜色,模糊了眼睛,但也能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形,一动不动。

我只是……想要救你。年轻的警员心中发出无声的呐喊,最后颓然倒地,仿佛被抽干了灵魂。

“在上面!”

“有人受伤了,快来。”

“救护车到了吗?”

警员一个接一个找上来,这次任务看来是完成了。

片刻的冷静,脑海中闪过刚才的画面,何家诚张皇失措地将手和脸藏起来,低头蹲下身子怎么都不肯起来。

“怎么样?有没有事?”梁一凡伸手搭上何家诚的肩膀,见他躲闪就想要看看情况,没成想竟招来一阵反抗。

后来的警员们看到误以为是第一次出任务受了刺激,相视一笑做了个鬼脸,这种情况一般都出现在承受能力不佳的新人身上,算不上稀奇,见多了就习惯了。

“来来来,没事了,回警署喝咖啡去了。”

几个资深警员笑着,一人架着何家诚的一只胳膊,硬是将人翻转过来,何家诚双拳难敌四手,缩着脖子不敢抬头。

过了好半响,就在何家诚以为自己要被送去做研究的时候,梁一凡说话了。

“喂喂喂,你要不要这样啊,好歹是个警察,被犯人打成这样?”

何家诚睁开眼,盯着面前的人眼神呆滞,只见梁一凡一脸无奈,像是很晦气般摆了摆手道,“拿件衣服给他,把脸挡着,别让记者拍到,要是上了报就太丢人了。”

“Yes,sir。”边上两人捂着嘴差点憋出内伤,当着何家诚的面,不好太打击新人自信心,但他的样子实在狼狈,左眼和右嘴角都有淤青,脸肿成多边形,看来是一直在被揍。

此时雨也停了,空气潮湿带着一丝清爽,方才躁动的心突然感受到一种安和平静,整个人都放松了。

看着被押上警车的犯人,何家诚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陈嘉文还活着,就是腿被打中流了不少血,加上撞到头还在昏迷状态,马上就送到了医院。

“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看下?”毒品调查科的一名警员,印象中是姓毛,指了指何家诚的脸。

“不用了,没什么大事,就是肿了点,休……休息一下就好了。”这个时候去医院,似乎不太明智。

“好吧,梁sir说了,让你先回去休息,明天放你一天假。”

何家诚将借来的衣服还了回去,又脱了自己的外套罩在头上遮得严严实实的,若有不明就里的,可能还当他是被抓的嫌疑犯。

警车在离家几百米的巷子口停下,再往后都是小路,车过不去,转弯也麻烦。

一个人走在凌晨的大街上,旁边是被冲洗得一干二净的橱窗玻璃,借着月色,何家诚看到自己鼻青脸肿的样子,属实狼狈不堪,也不怪梁一凡嫌弃。

空气中新鲜的水汽,海风的腥味,转角垃圾桶散发出的腐臭……他的嗅觉似乎变灵敏了,一晚上没合眼,他很累,但是声音和味道笼罩在这具疲惫的身体周围。

他似乎只能被动接受着,心脏又雀跃起来,仿佛黑夜才是属于他的世界。

惨白的光闪过,紧接着一声巨响,雷声起,大雨倾盆而下,将飘荡的思绪聚集在一处。

雨幕中,刀疤男死的场景历历在目,血液又开始骚动不安,每当他想释放什么时,身上的寒意却总叫人清醒,冷热交替之下,何家诚几乎要被这种剧烈变化折磨疯了。

他迈开腿,以冲刺的速度跑回家,打开房门将自己反锁起来。

“家诚?”何强有起夜的习惯,尤其是何家诚当了警察后,他能做的只有等儿子回家。

“家诚是你吗?”

何家诚靠在门板上,屏住了呼吸,他想回答,话说出口却成了一句句低哑的兽鸣。

然后是巨大的雷声。

发生了什么?

他赶紧捂住嘴,不可置信地瘫坐在地上。

“家诚,你怎么了,开开门。”

又是一声惊雷,像是敲响了命运的警钟。

“家诚,有什么事你跟爸爸说,我们都可以解决的。”

敏锐的何强察觉到,今夜的儿子不同往常,但是理不清头绪,只能担忧地拍打着房门。

“家诚……”

何家诚握紧了拳头,指甲刻进了掌心,双手带着若隐若现的血痕,他望着窗外的光,分不清是闪电还是月色,觉得浑身笼罩着刺骨的寒意。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爸,”他艰难开口,“我没事,就是太累了,想休息。”

这回声音恢复了正常,只是短短几句话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再开口已发不出任何字句。

得到回应的何强终于放下心,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是凌晨三点半。

“好好休息吧。”好好睡一觉。

何家诚想回应,但眼皮却分外沉重。

醒来的何家诚觉得腰酸背痛,一眼看到的天花板有些不一样,捂着脖子爬了起来,自己竟是在房门口躺了一晚上。

手表在昨天的任务中摔坏了,看了眼闹钟已经快中午了。

吱呀一声开门,家里似乎没有人,赶紧跑到卫生间。

果然,昨天被打的痕迹已经消失了,何家诚摸着自己光洁白皙的脸,片刻思索后,举起拳头往脸上抡,待受伤情形跟原先差不多时才停手。

“家诚,你起了?吃饭吗?”

何家诚一下手忙脚乱,原来何强在厨房烧粥,他没看到误以为家里没人。

“哦……好的,我吃。”慌里慌张地冲洗干净完洗漱台,何家诚打开门,直面上自己老爸。

仿佛瞬间,能看到何强收缩的瞳孔。

父子俩坐在餐桌边,好久没一起吃顿饭了,为了找个话题,何强先开口,“昨天出任务?”

何家诚点头。

“被犯人……打的?”

再次点头。

“上司没说什么吧。”

摇头。

“吃菜。”

何强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儿子,表明上在吃饭,心里只想着自己当年虽然也是愣头青,但也不至于蠢成这样,打不过不能跑吗?

做警察是要靠脑子的,他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