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溯源篇

◎ 从生态视角探析清漪园的建园过程

孙 震

摘 要:古人对自然的敬畏思想体现在各种造园活动中,尤其在大型皇家园林的建造中更为显著。本文通过对各种史料档案的解读,从清漪园择基、理水、掇山、营林、卜筑等生态营建过程进行分析,从生态造园的角度论述了清漪园的营建过程,探讨园林营建中所包含的古人生态智慧。通过这种生态智慧的分析,为我们今天的历史名园的保护提供方向。

关键词:清漪园;生态建园;生态哲学

颐和园作为我国古典园林的代表,在其前身清漪园建造之初,其建造者尊重自然、融入自然的朴素生态智慧就体现在造园之中。清漪园的原址“瓮山泊”A作为天然的积水洼地,有着天然的生态系统,清漪园的修建从最初的择基、理水、掇山、营林,到最后景区环境的立意与营建、建筑与环境的融合,无不体现古代的生态智慧和自然审美情趣,非但没有破坏这种生态系统,反而使这个生态系统更加优化,形成西北郊的水利枢纽和生态中心。

1 清漪园建园以前的生态环境

中国园林首重“相地”,《园冶·相地篇》有“相地合宜,构园得体”,相地选址是营建中国园林最为基础也是最为重要的一步。清代的皇家园林在进行设计之前,都要派样式房的工匠和风水官员同赴实地相度风水,还要绘制专门的风水地势图样,并据以进行规划设计。清漪园选址在北京西北郊河湖密集之地,具备优良的水文地质条件和得天独厚的小气候环境。

1.1 优良的水文地质条件

清漪园昆明湖的前身“瓮山泊”三面环山,山上泉水隐伏于地下,至玉泉山喷涌而出,直注瓮山泊,形成西北郊小平原上最大的一片天然湿地。

与瓮山泊近在咫尺的还有两处水源:黑龙潭和瓮山山前的小河(图1),也为扩湖提供了便利条件。黑龙潭位于现今昆明湖十七孔桥北侧,《帝京景物略》称:“堤行八九里,龙王庙,庙之旁,黑龙潭,隔湖一堤而各为水B说明当时瓮山泊与黑龙潭隔西堤而望;瓮山前的另一处水源是一条小河,《帝京景物略》云:“度山前小桥而南,人家旁山,临西湖,水田棋布C,由山前石桥可知,瓮山脚下有河,其水应从瓮山闸出,经圆静寺前东流。

图1 黑龙潭及瓮山山前小河位置图(图片来源:《海淀文史—海淀古镇环境变迁》)

除了具有丰沛的水源和优良的水质,瓮山泊由于地处西山山前洪积扇前缘,又曾是永定河河道所经之地,地层沉积颗粒粗大,地下含水层还具有优良的富水性[1]

虽然当时西北郊湖水丰沛,泉眼密布,如香山、玉泉山都有大量的泉水,但这些泉水大都流出即隐伏于地下,不会形成大水面,只有流到瓮山泊这样的低洼之处才会形成如此大面积的水面,再加上其本身所具有的山水相依的优良风水格局,在西北郊乃至整个北京城更是独树一帜。

1.2 优良的小气候条件

瓮山泊远处的西面和北面有玉泉山、百望山、香山、红山等组成的大小西山山脉,山势蜿蜒雄伟、层峦叠嶂,乾隆诗句“北看黛巘入云间D西望香山犹十里E就是描写在园中欣赏周围山脉的自然美景。除了可供借景,西山群峰这个气势磅礴的天然屏障挡住北部寒风,使“瓮山泊”具备相对优良的小气候,保存下了丰富的动植物资源。

瓮山是由于地壳变动使西山向东延伸而形成的孤山,虽然瓮山体既不伟,形亦不奇,但与西湖所形成的北山南水的格局却符合古人心中的完美风水形象,也适于在山南背风处布置建筑,形成完美的“宅”。

1.3 丰富的动植物资源

清漪园原址动植物种类丰富,据《颐和园昆明湖3500余年沉积物研究》表明:历史上湖中有鱼类、软体动物、介形虫、硅藻等水生生物上千种,是北京城近郊区水生生物物种最丰富的城市湖泊;万寿山、昆明湖地区的植物、植被历史上分属于79个植物科属[2]。同时瓮山泊的鸟类也十分丰富、颇有规模,早在明代文人笔下就描绘有“平沙落雁”、“浅涧立鸥”等以鸟类为主的自然胜景。此外,荷花和堤柳之盛也著称当时,古人游记中有“莲花千亩”、“盛夏之月,芙蓉十里,堤柳丛翠”、“长堤五六里,堤柳多合抱”等记载

1.4 造园选址对生态的影响

选址是否得当不仅关系到园林的景观,而且对当地的生态环境也有着很大的影响。清漪园由于选址得当,不但建园后使当地生态环境质量得到明显提高,而且还成为北京城的水利枢纽和生态中心,也为动植物提供了更加优良的生存场所,正如乾隆诗中所说“山水斯增辉,禽鱼得其所”。而与颐和园同时代园林的代表法国凡尔赛宫花园则对当地生态环境造成了一定的破坏。凡尔赛宫花园原址自然环境恶劣,被人称为是“无景、无水、无树,最荒凉的不毛之地”,尤其是缺少水源,并不适宜大规模建设。太阳王路易十四为了证明自己征服自然的能力,力求恢弘气派的风格,授意总设计师勒诺特尔用直尺与圆规勾绘了一幅美丽的蓝图,这就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来完成前期的场地平整工作。同时设计了以海神喷泉为中心的1400个喷泉,以及一条长达1.6km的十字形人工大运河,其喷泉用掉的水比整个巴黎还要多[3]。为了满足用水需求,国王的30000名士兵在马利(Marly)建造了14个巨型水轮、200多个水泵组成的一个大机器,可以从塞纳河向喷水池里输水(图2)。由于本来就缺水的自然环境,加上凡尔赛宫花园惊人的耗水量,整个城市为了负担凡尔赛奢华的喷泉而苦不堪言,而那时巴黎人经常因为缺水而得病,许多人因此而死。

图2 马利的水转车和输水渠(图片来源:The Gardens of Versailles)

2 清漪园营建对生态的改善

儒家经典《易经》对宇宙空间存在的天、地、人等主要元素之间的关系进行分析得出论断:“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4],体现了“天人合一”的宇宙观。清代将儒学奉为正统思想,在造园中也延续了这种“天人合一”的生态智慧。

同时清代的满族祖先“逐水而居”,所居之地多选在距离山林、河水、草原较近的地方,深知保护自然资源对于民族生存延续的重要意义。乾隆在《静宜园记》中说“若夫崇山峻岭,水态林姿,鹤鹿之游,鸯鱼之乐;加之岩崖溪涧,芳草古木。物有天然之趣,人忘尘世之怀,较之汉唐之离宫别苑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清代统治者天人合一的山水哲学,顺应自然、尊重自然的生态文化,使得在清漪园的建造过程中注重保留自然元素,不但没有对当地的自然生态环境造成破坏,而且使当地的生态环境更加优化。

2.1 昆明湖生态环境的改善

明末清初,由于西北郊水利设施的失修,导致瓮山泊湖底淤泥堆积,需水量不但不能满足城市发展的需要,而且雨后西湖湖水泛滥,堤岸经常决口,冲毁堤岸,对湖东面的农田及地势较低的畅春园构成威胁。

在扩湖工程开始之前,乾隆就遵循“卜筑贵从水面,立基先究源头,疏源之去由,察水之来历”的造园理论,对西北郊水系的来龙去脉进行了系统调查,并撰写了《麦庄桥记》一文。文中谈到:

寸之伏脉者其流必长,亦如人之有蕴藉者,其德业必广……如京师之玉泉汇而为西湖,引而为通惠,由是达直沽而放渤海。人但知其源出玉泉山,如志所云巨穴歕沸随地皆泉而已。而不知其会西山之伏流,蓄极湓涌,至是始见,故其源不竭而流愈长……盖西山、碧云、香山诸寺皆有名泉,其源甚壮,以数十计。然唯曲注于招提精兰之内,一出山则伏流不见矣[5]

文中强调西湖水源除来自玉泉山泉眼之外,尚有西山的“伏流”可资利用,而且蓄极湓涌水量甚壮,在山上可以形成一定规模的河流、湖泊,但出山后,潜伏地下,不见踪迹,如不加以引导就会白白浪费。

经过调查,扩湖工程旋即动工。乾隆在《御制万寿山昆明湖记》碑记中记述了挖湖的过程:“就瓮山前,芟苇茭之丛杂,浚沙泥之隘塞,汇西湖之水都为一区……新湖之廓与深两倍于旧。

昆明湖扩湖后,面积和深度都达到了过去的两倍,对昆明湖的水质有了较大提升,《乾隆御制诗》中描述:“储泽疏流利下田,宜晴镜碧漾澄鲜F湖上春深好,漪澜倍艳清G霜落沧池彻底清,延缘一棹泛昆明H

由于古清河故道湮废的时间只有数千年,河床沙砾层上的覆土并不很厚,在海淀镇大约有2m多厚,在圆明园一带只有1m多厚,开挖湖泊、河道时很容易挖到沙砾石

层。海淀园林的湖泊在开凿时似乎都注意到这一点,除了遇到局部过高的沙砾石层外,湖底很少挖入沙砾石层,避免了湖底结构的破坏。昆明湖在挖湖过程中,同样没有破坏湖底的地质结构,这从由湖中挖出的泥土可以看到,万寿山覆土中很少有大量的沙砾石存在。由于这一原因,拓深后的昆明湖水深往往也只有数十厘米,仅能满足吃水很浅的平底船通行,而且有些河段要下闸蓄水才能放船。这样做不仅有利于水生植物的生长,同时也可避免山体的沙化,有利于陆地植被的生长,是一种生态治湖的方法。

同时,为了缓解扩湖造成昆明湖的水位下降,乾隆下令营造了一道自西山碧云寺、静宜园、樱桃沟至玉泉山西麓的引水石渠(图3、图4),利用石渠将西部山地的泉水引至静明园,这样昆明湖的水源除了玉泉山的泉水,还有西山的泉水,水量较以往更胜。

图3 清代石渠示意图

图4 植物园中的石渠遗址

最为重要的是,造园者注重清漪园与周边景物的生态和景观联系,使西北郊形成一个水路相连、视觉相通的生态整体。为保证湖西面较高田地的用水,同时增加蓄水能力,在西湖的西面,玉泉山之下又开了“高水湖”、“养水湖”和“泄水湖”(图5),以停蓄湖水,保障水源的充分利用。并通过闸、堤、坝的建设,使昆明湖成为了可供调控的人工水库,侯仁之先生称其为“北京郊区的第一个人工水库”,对于气候干旱条件下调节京西水源,抵御洪涝灾害起到了重要作用。同时修筑了众多河道使清漪园与各处湖泊相连,如与玉泉山相连的玉河河道,与西花园、圆明园连通的二龙闸河道(图6),与乐善园、紫竹禅院相连的长河河道,这样使昆明湖能够充分参与生态循环,成为西北郊水系的重要组成部分,避免成为只蓄不流、水质下降的“死水”。

图5 清代高水湖、养水湖、泄水湖位置图I

图6 位于颐和园东堤上的二龙闸涵洞

2.2 万寿山生态环境的改善

瓮山的山体原本比较低矮,也不够延展。对此,乾隆首先在瓮山自然山石的基础上,遵循“高方欲就亭台,低凹可开池沼”的生态智慧,利用清淤、扩湖的泥土堆补在山的东麓,造成中高,东、西趋于平缓对称,平面如“蝠”形的山形,不但解决了清淤泥土的堆放和运输问题,也增加了山体的起伏和变化,同时为绿化山体打下基础。

除了采用泥土堆培,还进行了人工叠石增加山势、在山上配置建筑修整呆板山形、植被绿化等方式对原始山体进行改造,并根据自然界真山真水的生成规律,形成峰、峦、洞、谷等自然造型,不但美化了山体,也为动物提供生存及藏身之所。

同时绕经万寿山西麓把水引向山后形成后溪河,并在万寿山上修筑了东桃花沟和西桃花沟两个山涧,把山涧的水引入新凿的后溪河(图7),最终形成山环水绕的风水格局,不仅保持了天然山体的地形,也使山水关系更加密切,符合中国人生态审美观中对理想山体的诉求。

图7 万寿山东西桃花沟位置示意图

为了改变万寿山“童童无草木”的面貌,经过多年的栽植和从外地移植树种,逐步形成了郁郁葱葱的大片针叶松、柏和由落叶、阔叶乔木树种组成的杂木林,终于使瓮山这座“濯濯童山”形成了“叠树张青幕,连峰濯翠螺J的繁茂景色。在补栽植物时兼顾了适地适树和兼顾季相两个栽植原则。乾隆皇帝因地制宜地选择松、柏、槐、栾等地方性树种,植物配植尊重花木生长习性,在山前溪畔因地制宜进行配置—前山栽植耐盐碱、瘠薄而又喜阳的侧柏,后山栽植喜微酸性、耐阴的油松,在后山后溪河栽种松槲混交林,模拟西山天然植被的生态群落,同时在时间上既注重季相变化,又保持终年常青。

2.3 生物多样性提高

从乾隆皇帝大量吟咏清漪园的御制诗中可以看出:营建后的清漪园大部分地区并没有改变原环境湿地的属性,而通过环境的提升保留和引入大量动植物资源(表1)。

表1 乾隆御制诗中关于湿地动植物的描写

生态环境的改善,大量水生植物的种植,为各类水陆生物提供生长环境,引来了众多野生动物栖息。清漪园中的动物种类分布以昆明湖湿地为核心,主要是天然的飞禽类。在《乾隆御制诗》中,提到的有在湖面飞翔的野鸭、野鸥、天鹅、大雁、鹭等水禽类,水中游荡的鱼,山林中飞翔的黄鹂、喜鹊等鸟类,花间的蝴蝶、蜻蜓,林间隐藏着的蛙、蝉、蟋蟀,耕织图中人工饲养的鸡、猪、鸭,甚至还有蠓、肖翘等细小的生物。

由于清漪园优良的湿地生态环境,即使到冬天也有大量的大雁、野鸥等鸟类在这里过冬。如乾隆诗中描述,《玉澜堂》:“暖起浮霄蠓,宽栖度岁鸿(雁鸿之类有栖迟度岁弗去者)K《对鸥舫》:“过冬鸥雁聚冰寻L

2.4 建筑服从自然环境

在园林的建造中,建筑是最能体现人文色彩的部分,也是最容易对环境造成破坏的部分。而依自然环境而布置的清漪园建筑非但没有破坏自然,反而起到修整山形、点出当地环境主题等作用,使自然环境更加优化和富有生命精神。

在园林开始动工之前,清漪园的设计者就根据山水景观特色定出了园内大部分景点的主题立意,并以“题名匾”的形式书写出来,样式房再根据此意象设计建筑及改造局部地形。建筑在这里只是修饰山水,表达精神的配角,这使得园中建筑的体量、形式、造型、颜色等能够因地制宜地与环境相融合。据清宫档案记载:

乾隆十六年正月初九日太监刘成来说,首领文旦交御笔宣纸匾文:绿天深处、无尽意轩、看云起时、湖山真意、春风啜茗台、意迟云在、水木自亲、虑澹清漪、清辉镜朗、灵现祗园、慧日重轮、莲座盘云、蕴真赏惬、芳辉澄照、云雍化城、留佳亭、鱼藻轩、写秋轩、道存斋、餐秀亭、夕佳楼、乐寿堂、寻云亭、宜芸馆、赅春园、寄澜亭、瞰碧台、含新亭、翠缨房、石丈亭、听鹂馆、云松巢、文昌阁、黄叶亭、绿畦亭、对鸥舫、小西泠、养云轩、花承阁、秋山亭、水周堂、味闲斋、昙华阁、清漪园、清遥亭、玉澜亭、六兼斋、重翠亭、霞芬室、藕香榭、知春亭、近西轩、邵窝、蕴古、奇秀、含绿、古情、随香、贝阙[6]

可以看出,清漪园的主要景点名称大都拟题于建园之前,且各景点的主要观赏点、观赏目标及观赏角度、距离等都在考虑范围之内,建筑的名称大都与自然环境、日月星辰、动物植物相关联,建筑的布置无非就是为了更好地表现当地的自然环境。

3 清漪园生态环境复原分析对我们的启示

随着西方思想的引入,我们的思想观念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从敬畏自然到征服自然,在创造先进生产力的同时破坏了自然生态环境。古人的生态智慧在于使原始生态景观进行延续,如在清漪园的设计中就保留了这种湿地环境为动植物提供生境,通过河湖山系的改造提升生态价值,并通过水系连通使有限的水源得到充分利用并保持水质,依自然环境而进行建筑布置,这些生态思想直至今日对我们造园也有较高的借鉴价值。

在历史名园的保护中,我们往往只注意建筑的维护、园容的整洁、服务的质量,而作为生态这个整体则考虑很少,如在我国的历史名园中很少有对物种多样性这个指标的考核,而在伦敦的皇家园林管理中则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这种“舍本逐末”的管理方式不利于历史名园的原真性的保持和可持续发展。

参考文献

[1] 彭兴业,岳升阳,夏正楷等. 海淀文史—海淀古镇环境变迁. 北京:开明出版社,2009.

[2] 黄成彦等. 颐和园昆明湖3500余年沉积物研究. 北京:海洋出版社,1996.

[3] 张程. 中西方园林设计理念比较. 山西建筑,2010,36(31):349.

[4] 张薇. 《园冶》文化论.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5] 于敏中等. 日下旧闻考[M]. 卷九十九. 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1638.

[6] 夏成钢. 湖山品题—颐和园匾额楹联解读.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