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避冤仇四海远游 徐鸣皋一上金山

却说徐庆听了,遂辞别江花,与杨濂离了太平村,渡过长江,来到镇江府地界。徐庆道:“他们动身未久,或在此地游玩。我们且在此住上几天,把城外四乡、金山等处寻来。城关上悬着年貌形图,我想他们不在城中。”小舫道:“徐兄所见甚是。”二人就在客寓中住下。

且说徐鸣皋果然尚在此间。自从那日同了狄洪道、罗季芳、王能、李武,离了吴山,一路回转扬州到得家门,却是黄昏时候。众人走入里面,江梦笔接着,同至书房坐下。狄洪道师徒三人与梦笔见礼,问名已毕,问起姑苏打擂情由,鸣皋又说一遍。梦笔向狄洪道致谢道:“小弟自庆哥说及大哥二哥被困,虽有慕容兄往救,心上放不下来。幸得仁兄仗义多情!”鸣皋问起徐庆、一枝梅何往,梦笔道:“徐庆回转九龙山,一枝梅姑苏去了。只得那一日李文孝被人射死,箭上有个‘徐’字,或者就是徐庆所为,他疑是二哥,又到扬州府告你。差役到来提人,被我骂了一顿。如今官司倒不打紧,虽是画影图形,悬赏拿捉,不过具文而已,并不严急。只是这李家十分用心,差了七八个家丁,终日在村庄前后穿梭也似的侦探。二哥须要商量个常便才好。”鸣皋道:“我本欲周游四海。况且自小来到江南,那广东的亲族久疏,原欲去探望他们。如今趁此机会,同着众位弟兄出去游玩,躲过几时,免得冤冤相报。”便对众人说道:“我们从镇江到金陵,由九江过安徽、江西,一路游山玩水,顺便访问高人奇士。入广东,那里有多少名胜。不知众位兄长,意下如何?”众人齐声道好。鸣皋遂到里面,叮嘱了妻子一番闲话。当夜已过,便到来朝。众人起身,梳洗已毕,鸣皋便把家事托付了江花了,众弟兄随即动身。幸得李家未曾知觉。一路来到镇江,就在城外觅旅住了下来。

到了黄昏时候,众弟兄正在楼上饮酒,欢呼畅饮,忽听得间壁一家人家,在那里悲悲切切的啼哭。罗季芳听得不耐烦起来,便敲着桌子骂道:“那个王八,齐齐嘈嘈的只管哭?老子饮酒都不安逸!”鸣皋道:“匹夫,又要发呆闹事了!”那小二上前赔着笑脸道:“爷们休怪,这是间壁一家人家。他们夫妇二人,年近花甲,膝下无儿,单生一个女儿,名叫林兰英,今年只得一十八岁。生得聪明伶俐,绝世姿容,描龙绣凤做得好一手针线。他的绣花,比别的价多一倍,又快又好。每日刺了二钱多银子,孝养双亲。他的父亲害病,许下心愿,后来病体痊愈,母亲陪着他到金山寺进香完愿。那知到了里面观音殿上,转眼间却不见了。那老婆子向和尚问时,反被这贼秃打了一顿,赶下山来。如今一月有余,杳无信息,不知存亡生死。那二老无人赡养,又饥饿,又记念女儿,所以在彼啼哭,却惊动了爷们。”鸣皋道:“原来如此。这也何妨,只是那二老实在可怜。”便向身边摸出一锭十两银子,交与小二,道:“相烦你将去赠与他家,暂且过用。”小二连忙答应道:“这位徐大爷真是软心肠的好人。”笑嘻嘻拿了银子过去。

不多时,小二同了林家老夫妇到来相谢。那开客寓店主人,叫做张善仁,也跟上楼来,道:“这林达山夫妇二个被那贼秃取去女儿,不饿死,也要哭死。徐大爷真个天大好事也。”那达山夫妻叩头拜谢。鸣皋完个礼,叫他们一同坐下。林老儿把前情又细细说了一遍。

鸣皋道:“你女儿莫非被妖怪摄去了?那金山寺乃坐香门头,是个敕赐的丛林,岂有骗匿人家闺女?”张善仁道:“徐大爷有所不知。如今的金山寺,不比从前了。自从去年来了一个和尚,说是宁王的替身,把以前当家方丈,尽行驱逐了出去。把房屋重新改造得十分华丽,竟像王宫样子,一切规模,尽皆更换。寺内舞刀弄棍,仿着少林寺的式样。那方丈和尚,原是少林寺出身,宁王封他智圣禅师,自号非非和尚。他的本领,天下无对。有十八般工夫,拔山举鼎,刀枪不入。寺内共有千余僧人,个个精强力壮,如强盗一般。那监寺、监院、首座、维那、知客等师父,皆有万夫不当之勇。靠了宁王之势,妄自尊大,就自镇江府县文武官员,那个不去奉承他!近来百里之内,往往不见女子,那丹徒、丹阳、金檀、溧阳,四县里的状子,如山一般堆积,从无一件破过案的。人多疑心他寺内所为,只是无人眼见,没有凭据,不过猜疑罢了。如今林达山的女儿兰英小姐,却是明明白白的他们藏匿过了,林老儿到县里府里告过几次,只是不准,把状子丢将下来。徐大爷,这二个老夫妇靠这女儿过活,且要他顶替半子香烟,如今被他们取去,早晚二命难保。”

众弟兄听了张善仁这番言语,个个怒发冲冠。鸣皋道:“林丈且请回府,待俺与你寻访女儿。或者寻得见时,完你父女团圆。寻不见时,你却休怪。”林达山闻了此言,磕头如捣蒜一般,谢了又谢,同婆子回转家中而去。鸣皋与张善仁说了一回,各自安寝。

到了明日,徐鸣皋同了众人用过早饭,便到金山寺来。上了金山,抬头一看,望见殿阁凌云,规模宏大。寺前二根旗杆,直接霄汉,上扯二面大黄旗,上写着“敕建金山禅寺”。自山下直到寺门,是五马并行的御道。到得寺前,有一百零八层阶梯。走上疆察,只见十三开间的蝴蝶墙垣,上有盘龙圣旨。二旁石狮分开左右。闬闳高峻。后进了头山门,二边塑着二三丈高的哼哈二将,居中一韦驮。众人转过山门,中间如箭道般的街路,左右一二百间房屋,皆是出檐廊,如朝房一般。约有二三百步,方是二山门到了。二旁塑着四大金刚,中间一尊弥勒佛。过了二山门,又升上十八层疆察,便是大雄宝殿。只见一并连十三开间,巍然崇峻,柱楹有二人合抱不来的粗细。中间佛龛内,供奉三世如来,也有二三丈高。旁边悬搁着薄牢鼍[1]鼓,殿上皆用朱红漆飞金,庄严得威仪宏大。

知客僧见是有人到来,便上前稽首了:“请檀越里面请坐,奉茶。”这知客僧名叫至刚僧。鸣皋道:“弟子姓王,扬州人氏。久闻宝刹庄严,今日路过贵处,特来瞻仰。”至刚道:“贫僧引道便了。”随即领了众人,一殿殿的游览。到了方丈内,见这非非僧坐在禅床之上,生得好个相貌:脸如同字,长眉修目,广额高颧,巨口筒鼻。头戴平天冠,身穿鹅黄缎团龙花海青,外罩一件大红绉纱嵌金线的祖衣。脚上大红缎僧鞋,宽统白袜。鸣皋看了,只觉得威风凛凛,目有神光。这一股杀气,令人可怕。心中暗想:“此人不是个良善,看来有些厉害。”他见了众人到来,也不抬头,兀自坐着,睬都不睬。鸣皋心中早已着恼。

转到里面,却是一只大殿,装点得十分华丽。雕梁画栋,镂嵌精工。中间塑一尊鱼篮观世音。那桌子椅子,都是紫檀镶嵌竹叶玛瑙做成。有一只百灵台,却是沉香做的。下边都是金漆地枰。鸣皋想道:“这里便是林兰英失去所在。闻得僧人往往私营地穴,踏着机关,便要陷身入去。”周围细细看来,并无痕迹,暗道:“我一时许了林老儿寻还他女儿,这寺有一藏房廊,计五千零四十八间,却何处去寻求。”一路思想,来到禅堂,见里面坐香的禅和子共二百余人。这唯那师生得面如蓝靛,倒眉虾目,二只短短獠牙,露在唇外,相貌凶恶。手拿香板,在堂内步来踱去。看官,他们真个在那里参禅?却是运习功夫,炼成了就叫禅骨功。鸣皋是个在行,见了,知道这些贼秃并非在那里坐香。看了一会,回将出来,一路弯弯曲曲,仍到方丈里来,不知却着了他们的道儿,且听下回分解。


[1]鼍(tuó)——即扬子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