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霓裳仙救鸣皋李武 山中子劫罗德王能

话说左边这个高峰卓然独立,好似一个人形,上有五个“雷”字,高接青云。这字约摸有丈许见方,凿得笔力刚劲,龙蛇飞舞,人力焉能及此?因此唤做五雷峰,俗又叫丈人峰。峰旁绕着有路可通外面。马天宝每操毕兵马,自己弟兄并扈从人等,从后寨门而进,众喽兵都由五雷峰畔绕道出来。今日前后寨门一起烧得火焰一般,那知忽然青天里起个霹雳,随后好似天坍地塌一声响亮,那座五雷峰炸裂开来。只见万道火星,向半天直烘上去,震得众人耳都聋了。幸亏山石都向上飞去,还未伤人。只见把这出路陷成一个窟窿,兀自火焰飞腾,乱喷乱射。鸣皋等正在心惊胆裂,只道强人暗藏地雷,今日烧着了药线,故有此灾。那知又是一声响亮,陷中飞出一件怪东西来,身长二三十丈,粗似城门大小,似龙非龙,浑身火焰,夭矫空中,盘旋腾掷,势若翻江搅海,到处石裂山崩,树木尽皆烧着,左滚右绞,忽见鸣皋等人马,一声长吟,张牙舞爪,向峭壁下直滚过来。鸣皋大叫:“今番吾命休矣!”有几个头目立在前面的,身上衣服已经烧着,都朝林子里乱窜进去,那知树头上青烟直冒,几几乎烧着。

正在十分危急、毫不容发之间,众人自问必死,忽见峭壁上面飞下一个人来,却是美貌佳人,遍体雪素,好似个白衣观音。下面金莲三寸,瘦不盈指,头上挽一个朝天髻。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指着怪东西,喝道:“孽畜擅敢伤人!”说罢,口中吐出一道银光,犹如金线掣电,向着怪东西头上直射过去。霎时间哗啦啦一声响,那银光忽然不见,这怪东西落在陷中去了。顿时风也静了,火星也没了,只闻山寨中劈劈啪啪的烧着。望那陷中,尚有青烟火焰向上蹿燎。众人都呆了,皆以为神灵相助。

只听那女子旋转身来,向林子里叫道:“内中可有维扬赛孟尝君徐侠士在否?”鸣皋听得,连忙走出林来跪下,连声:“不敢,扬州徐鹤蒙圣神救护,尚望留下尊号,弟子终身敬礼,难报万一。”李武同了众头目也一起跪在后边,个个叩头不迭。那女子嗤然一笑,叫道:“鸣皋贤侄,你还认得我么?”鸣皋抬起头,殊昧生平,暗想:“我并无年轻姑母。”便道:“鲰生[1]愚昧,未测高深,还望明示。”女子笑道:“你不记得去年九日登高,句曲山饮酒事乎?海鸥子是我义弟。”鸣皋恍然大悟,便道:“莫非霓裳师伯姑么?今日到来相救弟子,恩德如山。”心中明白,就是那日句曲山巅这个标致书生,忙问道:“那日还有二位,却是何人,尚求指示。”霓裳道:“那年老的便是你大师伯玄贞子,这中年带范阳毡笠的,就是六弟山中子也。”鸣皋道:“现今二位师伯何往?”霓裳道:“大哥还是去年分手,六弟自二月往终南山采药,要修合坎离龙虎丹,至今都未会过。”鸣皋道:“此丹可是九转回丹,服之便可白日飞升?”霓裳道:“非也。这龙虎丹,只能炼剑成丸,吞吐自如,久之功高道进,也可长生不死。自古神仙,有七十二修真之法,要皆千艰万苦,岂靠此一粒丹丸,便可得道成仙,谈何容易?我苦修四十余年,尚是个凡夫俗子。像我大哥的功行,庶几乎与地行仙相似。”

鸣皋道:“师伯怎知弟子遭厄,特来相救?莫非袖里阴阳算定?”霓裳子道:“过去未来之事,只有大哥知晓。我方才从六安州经过此山,看见漱石生的徒孙李武,匹马到方家酒店,我随后跟到里边,他们不曾见我,我却听得明明白白。知道你除了大害,为朝廷万民出力。后来望见五雷峰炸裂,知道这孽龙定出伤人,故此到来除了。”鸣皋道:“这强盗在此多年,怎的不去伤他?”霓裳道:“你不见这五雷峰上五个‘雷’字,人工可能凿的?当初有个恶人,死后变成僵尸,僵尸变为旱魃[2],旱魃再变为火犼,火犼化成了这条孽龙,浑身火焰,到处庐舍荡然,居民遭厄,田禾树木焚烧殆尽。上帝大怒,命三条乌龙,兴云布雨,雹泡冰牌,战于空中。又伤了无数人民、禾稼。岂知这孽龙厉害,那乌龙战死二条,其一逃归东海。恰遇仙官经过看见,遂生了上替天心、下救百姓之心,念动真言,命黄金力士擒住此龙,镇在丈人峰下,上画了五雷符印,所以这孽畜不得出头。今日却遇了火年火月火日火时,外面凡火感动了雷火、石中火、这孽龙本身的火,与空中火合成一气,一起发作。符神逸去,山峰炸裂,这孽畜乘机而出。今日除了此害,又解师侄之厄,一举两得,不亦快哉!”言毕,说声:“后会有期,前途保重。”平空而去。鸣皋站起来,十分感叹。

看看天色已明,火尚未熄,却从那里出去?有几个头目说道:“右面要到寨外,只隔一只城角。今已烧得七零八落,只消拆塌数丈,垫了下去,就好接脚出去。若要等火熄灭,恐怕还要一周时哩。”鸣皋道:“有理,快些与我动手。”众喽兵头目七手八脚一起上,不多一会,把火焰垫灭了一长条。大家越过了这火焰山来,鸣皋吩咐喽兵头目人等,从此各安生业,切勿再做强人。众人叩首谢了,各自分路下山。鸣皋、李武二人,也不回石埭镇,便一路向江西而去。后来众侠会江西,方才说起。

如今先表罗季芳、王能两个。那日在太平城外旅店之中,听得官军到来拿捉,王能见众人向楼窗出去,正要跟着走,却被一个挠钩钩住。众公人钩连枪、留客住一起上,把来捉住。那时罗季芳尚未出得房门,那外面的人如潮水般的进来,挠钩好似竹排能的伸来。季芳慌了手脚,又见众弟兄皆去,要想将鞭招架,那里来得及,也被众公人拿了。房知县带转衙门,审问明白,收禁监中。过了几日,接到宁王旨意,说罗德乃启衅肇事第一个要犯,务要解上江西藩邸。路上却要机密。因他们党类甚多,恐防劫夺。房明图接了旨意,十分担心,把罗德、王能打入二具囚车,吩咐右营城守带领部曲牙将,叫了二号大船,二百官军,扮作商人模样,在四更时分,悄悄的将囚车押解下船。“一路当心护送,若是太平无事,此功非小。”果然人不知,鬼不觉,一路安然。

那一天将近鄱阳湖畔,时光尚在未末申初。也是季芳、王能命不该绝,忽然发起风来。舟人禀道:“常将军,这样大风,前面鄱阳到来,不能行走。”常德保吩咐,停在热闹所在泊了。他是小心之故,恐怕荒野之所,有人来劫。那知恰巧撞着这个七煞。这罗季芳虽被拘禁囚车,他却要长要短,大呼小叫。看守他的几个军士,也算晦气,被他“乌龟王八”不离口的骂。又是要犯,不敢难为,只得将就依顺他些。那知季芳蒸在船中,许多人围着,热不过,要吃起西瓜来。军士笑道:“这里却没买处,只好河水将就些罢。”季芳大怒,狂吼起来,将身一跳,连囚笼都几乎拼开,吓得军士们落乱。常城守恐怕攘事,非同小可,连忙亲自过来,低声赔笑说:“好汉,西瓜实是没有。我去买些酒菜请你,慢慢的独酌,可好?”季芳只怕的软工,他就发不出火来。

那知一番扰攘,早惊动旁边一只小舟。舟中有人听得这声音,好似罗季芳这呆子,便向船窗内望去。见囚车中二个犯人,一个正是季芳,一个后生,却不认得,暗想:“我不救他,谁人来救?想他们一定解上江西,我自有道理。”一宵已过,来日五更,常城守吩咐开船,来到鄱阳湖中。忽见斜刺里一只小船,扳动双桨,飞也似过来。船头上立着一个英雄,头戴卷边草帽,身穿大袖黄罗衫子,下面元色兜裆叉裤,蓝布缠腿,足蹬一双丝穿线扎、翻山过岭薄底棕鞋,腰悬龙泉宝剑,大喝:“赃官,留下犯人,放你过去!”看官,这个便是徐鸣皋师伯山中子,从各处名山采药回来,昨夜听得罗季芳被擒,特来相救。

不知如何动手,且听下回分解。


[1]鲰(zōu)生——谦辞,称自己。鲰,小鱼,也形容少。

[2]旱魃(bá)——传说中引起灾害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