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庭芜绿 1

周广缙跟佩玉复合大半年后,他的岳母一夕之间消失,他的岳父也一夕之间变老。戚明钊发了疯般地寻找妻子。岳父来周家数次,甚至出手要打佩玉,佩玉被他护住,所以佩玉要挨的打便每回落在他身上。

佩玉坚称不知道,可她常常收到来自不同地方的电报。

后来他看见岳母寄来的照片,她坐在热带的庭院里,横笛在口。佩玉说自她六岁以后,母亲就不再吹笛弄箫了。妇人对着镜头深情微笑,岁月似乎格外偏爱她。周广缙想镜头后面的那个人是个有福气的人。佩玉说母亲在学英文。

再后来他看见岳母在海船上的照片,在一片郁金香花田里,在彩色的城堡前,佩玉说那是葡萄牙辛特拉镇的佩纳宫。他的岳母走遍了世界,从东南亚到欧洲再到美洲。佩玉艳羡,他承诺日后也要带佩玉走遍世界,他感激佩玉不把他当外人。

岳母后来定居在美国费城,她的房子靠近宾夕法尼亚大学,她的丈夫是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与人类学博物馆馆长。

他的岳父弃了北洋政府的官职,他把自己全部的精力和积蓄都花在寻人上,从北寻到南。佩玉的娘姨们和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经常上门求助,因为戚明钊不再供养他们,来人都被佩玉随手打发。

周广缙思忖岳父当年不够毒辣,换成他会立刻利用权力把女儿女婿关起来,逼迫妻子现身。

他和佩玉去看岳父。戚明钊垂垂老矣,坐在院子里柿子树下,看向女儿的眼里充满怨毒。不到六十岁的人,满头花发。周广缙不敢相信眼前的老者和照片里的妇人曾经是夫妻。只有一个小厮伺候他,别无旁人。

“怎么他身边只有一个人?”他们离开后,周广缙问妻子。

“热闹了半辈子,他该清静清静!”佩玉淡淡地说。

周广缙心惊,他差点成为岳父,女人们有时候够狠!

“他大概成了廊坊的笑柄。”

“笑柄?”戚佩玉冷笑,“当年姨母替你求娶我时,父亲不肯,他说你是廊坊镇的笑柄。母亲说‘大概我也是廊坊镇的笑柄吧。’父亲求娶母亲时承诺一生不纳妾私婢,哼!男人们的誓言!所以父亲纳妾后,母亲再不愿回廊坊。你觉得我狠,是吗?因为我曾看见过一边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边是冷冷清清,挑尽寒灯。很多年!他说爱我母亲,那样的爱太廉价!我很高兴母亲有这样的福报,从心所欲,她大半辈子所受的苦终于有了补偿。”

“若是他们能和好,对你母亲不是补偿吗?”

“那样的补偿太便宜他了,对我母亲也不公。男人们都这样,又要欲,又要爱,以为自己随时可以回头,太自私!”

周广缙赶紧闭嘴。以佩玉的容颜,日后大概也可以有岳母的造化,他须严防死守!

老迈的戚明钊在阳光下眯着。樨蕙的院子,他的院子卖掉了,因为要筹钱找樨蕙。老年人的日子里没有未来,只有从前,从前在永定河畔,婉约清丽、姿态曼妙的女孩从轿子上下来,缓步走上渡船。他盯着看,不转眼。女孩抬头看他一眼,随即低下头。这些年,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他走不动了,耗尽了钱,也耗尽了希望。他恨毒了女儿,可惜不能打杀她,她是樨蕙最疼爱的孩子,他怕樨蕙不肯原谅他。

有妇人走进来,脚步轻快。女人俯下身,“明钊,”她柔声说。

他缓缓睁开眼,西式装束的妇人仪态万方。是樨蕙!樨蕙!樨蕙回来了!“你终于肯回来了,”他落下泪来,“你去哪儿了?”

“嫁给一个美国人,先是去香港,然后东南亚、欧洲、最后到美国。”她很平静,她不瞒他。他若想她回家就得接受现实。

戚明钊吸一口气,他猜到了,她的样貌说明她境况很好。

夫妻俩对坐在秋阳下,不说话,很久。苏樨蕙想她也许该回美国,临别时,她和赫伯特微笑着相互拥抱、亲吻,前一晚他们还有长久的缠绵,她很享受。赫伯特说如果她过得不好就发电报,他立刻去中国接她。

她细思自己在这段姻缘中得到什么,重新归于平和的心境、令人愉悦的性、遍览世界的幸运、优渥的生活、高贵的社会地位、以及可安度余生的丰厚馈赠。赫伯特很慷慨,即使她要求离开。九年,她很留恋,如同留恋曾经的八年,她靠着对那八年的回忆才能熬过后来暗无天日的十八年。

他们相识在她去上海的第一年,佩玉学校的庆典上。赫伯特作为嘉宾发言,他在人群里一眼看到她。彼时赫伯特追求她,她不接受。后来他追到BJ,她避而不见。第二年春节她再去上海陪女儿,赫伯特居然以研究之名留在学校未走。他再次追到BJ,远远地看着她,为了她的名节。

后来她搬出戚府,赫伯特总算约到她。在六国饭店的房间里她终于就范,带着对明钊多年来背叛行为的愤恨。赫伯特猛烈的动作将她心中经久郁集的愤懑撞击出来,她哭着对他说出自己所有的委屈。

“让我照顾你!”他说。

当天她就随他登上南下的客轮。

“进屋吧。”戚明钊终于说。

戚明钊奋力洗刷自己,他刷了两遍牙,把手兜在口鼻上,细闻自己呼出来的气息,他怕自己有老人味,被樨蕙闻到。

在床上,他很努力,竭尽全力。

“小心身体。”苏樨蕙说。不同的人种在能力上差异悬殊,同样的年纪,表现截然不同,六十岁的赫伯特亦胜过青年时的明钊。

桥归桥,路归路,他们终究走不到一起去。那个男人出身名门、牛津大学的博士、东方文明的专家、博物馆馆长。樨蕙提到他时掩饰不住骄傲。他拿什么跟他比?那人体力比他好,樨蕙不说,他感觉得到。遑论那美国人,即使樨蕙,她的阅历见识、周身的气度他亦比不上。九年,她脱胎换骨,好上加好。

他去十年前买下的安置妾室们的四合院,院子破败不堪,里面挤满了人。人们从屋子里涌出来打量他。他猜这些人中至少有一半跟他有血缘关系。比樨蕙小十岁的凤喜看上去居然比樨蕙老十岁,容颜老去。十年,他不曾照顾她,他愧疚。床上的凤喜味同嚼蜡,她从来就比不上樨蕙,差得远。这是他的归宿,他心有不甘,因为他不爱凤喜。从来就没爱过,凤喜是他和妻子赌气的产物。

他朦朦胧胧睡去,凤喜穿衣下床走到屋外。“为什么陪他?”他的庶子问。“不是为了钱,谁会跟他在一起?一身老人味!”那怨毒的口吻他很熟悉,像极了他曾经对佩玉。她不知道他没钱了。

“听说他败光了所有积蓄,为找回那女人。”

“是吗?”

他穿衣下床离开,凤喜虚拦了几下,他们不需要他,他是累赘!

萧瑟的秋风里,他栖栖遑遑地走回去。

“你去哪了?”她冷着脸,xing事过后的味道她闻得出来。

“去找凤喜了。”他不瞒她。

“去洗干净!”苏樨蕙皱眉,扔给他一块香皂。“不许再去,否则我会离开!”她怒道。她吩咐小厮去烧水。

“你走吧,樨蕙,我们回不去了。”他不接香皂,任凭它滚落到地上。他要一个人终老,浑浑噩噩地,这是他应得的。他猜儿子们后来知道了樨蕙的去向,因为他们按部就班地生活,不再热心于寻找母亲。没人告诉他,他尽心竭力抚养他们二十几年,换来这个下场,没人跟他一条心!“我走遍中国寻找你,没料到是这个结局。”

“找我是为了你的尊严!”

“尊严?作为丈夫我有尊严吗?我像狗一样对你摇尾乞怜。十五年,为了你,我十五年不曾碰女人!”

“那么我呢?算算我有多少年,从二十三岁到四十七岁!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我跟赫伯特本来过得很好,广缙瞒着佩玉寄来一张照片,你坐在墙根下抄着手晒太阳。”

他在信上说,“母亲,这是父亲现在的样子,你也许想知道。”再没有别的话,除了问安。她震惊,然后哭泣,她意气风发的丈夫沦落到如此地步,他才五十九岁,居然满头花发,睡在阳光里,萎靡不振。赫伯特六十岁,神采奕奕,把她抱在膝上说着,笑着。她夜里睡不着,对明钊的感情潮水般涌来。赫伯特问怎么了,“你看,赫伯特,这是我的丈夫,他变成这个样子......”她说不下去。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他温和地回应。

她发现自己在看到照片的那一刻已经做了决定。“我们中国人讲少年夫妻老来作伴,原谅我,亲爱的,你大概也常思念你的前妻。”

他的结发妻子故去了。“我爱你远胜过爱她!”

戚明钊居然回去找那些女人,她怒不可遏。她以为有她与赫伯特的感情做卫衣,有赫伯特的爱加持在身,她会不在意,内心会坚不可破。然而面对戚明钊的背叛,她依然溃不成军。

“我怎么能抹掉那个男人在你心里留下的印记?我怎么跟他比!”

“已经发生的事情抹不掉,它就在那儿!一个人你便不能面对?那么一群人呢?十八年呢?环肥燕瘦、各具姿态,想想我怎么面对的!”她把香皂捡起来,狠狠砸到戚明钊身上。“去洗!”

“不!”他固执得像小孩子。

“你曾经很好,你的起点比赫伯特低很多,靠着自己的努力,养活一大家子人,你很有本事!赫伯特靠的是祖传的财富。”的确,他不论在前清还是在北洋政府都混得风生水起。

她挖苦他,戚明钊苦笑。

“你本来可以靠着自己的努力带我去看世界,你既然可以把两个儿子送到欧洲。你打破了誓言,就该受到惩罚!这是你应得的!”

“我没有他好,”他低声说,“你的身体不会撒谎。”固然暌违三十三年,他记得妻子曾经激动人心的回应。

她不否认,“你有年轻貌美的妾室,不止一个,她们应该比我好。阿钊,你不明白,没有赫伯特,我永远不会接受你,不管你怎样求我!”

没人比得上樨蕙!她比谁都好!

“去洗!去洗!”她推着搡着丈夫往浴间里去,“我来的时候,赫伯特说如果我过得不好就发电报给他,他立刻来接我回去。他给我不少钱,存在我的账户里。可我不想用那些钱,也不想回去。”

“你过得好好的,为什么回来?”他开始脱衣服。

“因为你过得不好。”她仍旧是爱他的。

“我找了你九年,你不知道有多难。我以为你躲在什么地方跟我赌气,我知道你伤心,是我对不住你,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你。我想好好哄你、守护你。我去问佩玉,骂她、威胁她、甚至打她。我找人跟踪佩玉,贿赂她身边的仆人。我去上海找儿子们,我以为你跟他们在一起。我去每个城市,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去警察局,去找私家侦探。我没想到你在国外,和别人在一起。”他坐在水里,哭得像个孩子,“一年又一年,我的钱越来越少,我住最破的旅店,吃饭马马虎虎,随便将就,不饿就好。我没钱雇人,我就在街上跑来跑去,看到背影像你的女子就追上去。我在每一个街坊里寻找,每一个......”他泣不成声。

所以她回来了。明钊跟赫伯特两个人不一样。赫伯特爱她,理解她,尊重她,不会做让她伤心的事。但是没有她,赫伯特仍能安度人生。赫伯特与她是成人间的爱情,有着成年人的理性,不失成年人的分寸。她和明钊自相识起便是小儿女之间的痴缠、爱恨纠葛,是女萝草和菟丝花,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她紧紧抱住丈夫,把脸伏在他肩上。

“我不许你想他,我不许你用他的钱,我会养你的!”

“好,保证不想!但钱我不会还给他。”

“为什么?”

“我留着防身。也许你再次发达后会想着我从前跟过别人,你心里不平,会丢开我。”

“绝不会!”在他让樨蕙进屋的那一刻便已接受了她的过往,他在钟鸣漏尽之年终于等到樨蕙,成就数十年的痴恋。何况一直以来都是他的错。

“男人的誓言不信为好。”

戚明钊去找周广缙。他固然老了,但精神矍铄、干净利落,头脑极清醒,言谈举止十分得体。他以四合院为抵押,向周广缙借贷,周广缙欣然同意。周广缙邀岳父共同投资西药代理。

戚明钊笑笑,“只这一次。”他明白周广缙怕他初次经商,把本钱打了水漂。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他要再开创一片天地!这次,只为樨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