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杜论略:罗宗强文集
- 罗宗强
- 10字
- 2021-04-02 00:03:46
李杜优劣论之历史回顾
一
在我国,影响最大的古代诗人,恐怕要数李白和杜甫了。
他们去过的地方,大都留下了遗迹。这些遗迹,成为当地的胜地,成为当地的荣光,被记载在方志中,流传在民间。例如,李白在任城住过,任城就有太白酒楼。此楼原建于城内或城外,已不可考。清光绪十二年重修,是在城南。但据《太平广记》载,酒楼是李白修建的,是在城内。城内旧有翰林街,以李白得名。据《济宁直隶州续志》载,任城内古南池,即杜甫与许主簿同游之南池,中有阁,光绪十五年重修,并于阁建唐社文贞公祠,祀李白、杜甫、贺知章三人。济南是古历城,《续修历城县志》引张养浩《归田类稿》诗一首,诗是:
僮年尝记此游遨,邂逅重来感二毛。翠绕轩窗山陆续,玉萦城郭水周遭。风烟谁道江南好,人物都传海右高。怪底登临诗兴浅,鹊华曾见谪仙豪。
李白是否到过鹊华山,已不可考。他是到过鹊华湖的,有《陪从祖泛鹊山湖三首》,从鹊华湖可遥望鹊华山。只要是他去过的州县,这类胜迹便常常出现。安徽这类地方就很多。李白集中有《早过漆林渡寄万巨》等几首诗,泾县就有万家酒楼,洪亮吉《泾县志》引郑志称:“在桃花潭畔,今废。相传李白慕万家酒楼,来此。村人汪伦酿美酒待之。”那里与李白有关的还有汪氏别业(李白集中有《过汪氏别业》诗),万巨宅。在县郊震山永安寺还曾建过李翰林祠,为宋庆元年间陈姓县丞所建,嘉定间县令“王栐以家藏画像张之阁上,名曰‘谪仙阁’”(1)。李白集中有《宿五松山下荀媪家》等诗,铜陵县就有五松书院,嘉靖《铜陵县志》称:“五松山,在县南四里。山旧有松一本五枝,故名。唐李白筑室于上,为五松书院,有题咏。”而其实,李白所到过的五松山在何处,尚且弄不清楚,何来五松书院?徐乃昌《南陵县志》称:“雍正县志指为铜陵之五松铜官,误。查旧府志,铜井西五里有古精舍。今访之土人,五松即繁之五峰。……则五松乃谪仙所名。……繁邑向隶南陵,是五松属繁,非铜之五松也。”(2)由于南陵有五松山,而李白《南陵常赞府游五松山》诗中有“龙堂若可憩,吾欲归精修”句,因此南陵又有龙堂精舍。县北三十五里,还有酒仙坊庵,相传李白曾饮酒于此。据史炳《溧阳县志》称,溧阳有太白酒楼,又有北湖亭,是李白登临处。
杜甫到过的地方,也有类似遗迹。例如,蒯正昌等修的《续修江陵县志》载:“杜甫巷,在沙市,今改杜工部巷。少陵自蜀来楚寓于此。”嘉靖《衡州府志》载,衡阳县城南十五里华光寺有思杜亭,“唐杜甫葬耒阳,宋郡守刘清之登华光山,望之慨然有感,遂筑亭,扁曰‘思杜’。又即地立祠”。并且还以黄庭坚配祀。同一县志还载,耒阳县北二里杜陵墓侧原还有杜陵书院,修志时已废;还有杜甫祠。
这类遗迹举不胜举,其中有不少实属附会。甚至有的则纯系伪托,例如《正德汝州志》载有李白过汝州诗一首,《离彭婆值雨投临汝》,如下:
投馆野花边,羸骖跨不前。山桥断行路,溪雨涨春田。树冷无栖鸟,村深起暮烟。洛阳山已尽,休更望伊川。
李白作客汝海,是在出夔门、南游洞庭、东下金陵之后,纵酒挟妓、挥金如土之时,何来“羸骖跨不前”;后来经汝海游龙门、至洛阳,也并未潦倒,绝无此一诗中抒发的心情。且此诗风格也殊不类李白,诗思滞涩、槁枯,不同于李白的思如泉涌;想象贫乏,不像李白的想象丰富、瞬息万变;情味瘠薄,不像李白的爆发式感情,浓烈深厚、来不可止。就诗而论,实是劣诗,显系伪托而无疑。
更有甚者,有些李白与杜甫并未去过的地方,却也活龙活现地记载着他们的行踪。例如,道光《遵义府志》卷十引四川旧志载遵义府有太白宅,在夜郎里。《一统志》载梧州藤县东六十里赤水峡,传为李白谪夜郎时经过之地,有李白岩。该志又称柳州怀远县下石门,也有太白岩,李白谪夜郎时尝游此。其实,李白未至夜郎,前人已辩之甚详;且李太白集中有《流夜郎,半道承恩放还,兼欣克复之美,书怀示息秀才》一诗,证明着李白流夜郎半道遇赦。遵义府的太白宅,纯属伪托。李白流夜郎,溯江而上,顺江而还,与梧州、柳州了无牵涉,二处之太白遗迹,显系附会。像这样附会的李、杜遗迹,也是举不胜举的。
对于到处附会李白遗迹,以李白的经游地、出生地为荣的情形,李贽有一篇题辞,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升庵曰:“白慕谢东山,故自号东山李白。杜子美云‘汝与东山李白好’是也。刘昫修《唐书》,乃以白为山东人,遂致纷纷耳。”因引曾子固称白蜀郡人,而取《成都志》谓白生彰明县之青莲乡以实之。卓吾曰:蜀人则以白为蜀产,陇西人则以白为陇西产,山东人又借此以为山东产,而修入《一统志》,盖自唐至今然矣。今王元美断以范传正《墓志》为是,曰:“白父客西域,逃居绵之巴西,而白生焉。是谓实录。”呜呼,一个李白,生时无所容入,死而百余年,慕而争者无时而已。余谓李白无时不是其生之年,无处不是其生之地。亦是天上星,亦是地上英;亦是巴西人,亦是陇西人,亦是山东人,亦是会稽人,亦是浔阳人,亦是夜郎人。死之处亦荣,生之处亦荣,流之处亦荣,囚之处亦荣,不游不囚不流不到之处,读其诗,见其人,亦荣亦荣,莫争莫争。(3)
撇开李贽在这篇题辞中寄托的个人不平不说,他的意见是对的。李、杜之所以不朽,在于他们的诗篇,而不在于他们生于何地,经游何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李贽又说得不完全对。大量的李、杜遗迹真也好,假也好,附会也好,都说明着他们所受到的崇敬与爱戴,所享有的声誉。时光流逝,风雨侵蚀,遗迹是可能泯灭的,但他们在诗歌史上的建树,却历千载而长新。有些遗迹,荒废了又重建,一再更换地址,已非原来面目,但这都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它所表达的崇敬之情。这就说明,李、杜之在中国,是怎样根深蒂固地植入生活里,他们的诗歌已经成为中国民族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要想否定他们的成就,是不可能的。这也说明,在历史检验面前,任何扬此抑彼的论断,都显得无足轻重,任何贬抑李、杜的言论,都无法改变李、杜在中国土地上的固有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