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杜论略:罗宗强文集
- 罗宗强
- 2673字
- 2021-04-02 00:03:47
二
有的专家认为:“抑李扬杜,差不多成为封建时代士大夫阶层的定论。”并且认为:“人民的喜爱毕竟和士大夫阶层或者知识分子不同,人民是有人民自己的选择的。”这选择,就是李白。因此,这位专家费了好大力气,要翻这桩假想的“公案”,变“抑李扬杜”为“扬李抑杜”。另一种意见与此相反,断定历代扬杜的都是现实主义的,而抑杜的都是反现实主义的。这又把艺术上的不同爱好,把文学欣赏中的复杂现象都纳入所谓“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的斗争”之中。
这两种意见,都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不妨稍为回顾一下历史上对李、杜的评价。
千二百余年间,对李、杜的评论真是浩如烟海,要系统整理,需要专书,这里显然不可能,只能择其要者。
李白生前就有诗名。贺知章一见,称他为“谪仙人”。他之奉诏进京,供奉翰林,也当与诗名甚大有关。任华在《杂言寄李白》中描述李白诗歌在当时影响之大,说:“新诗传在宫人口,佳句不离明主心。”(4)杜甫称赞他是“白也诗无敌”,“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魏颢在《李翰林集序》中说:“白与古人争长,三字九言,鬼出神入,瞠若乎后耳。”又称:“《大鹏赋》时家藏一本。”李阳冰《草堂集序》称李白“凡所著述,言多讽兴,自三代以来,《风》、《骚》之后,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人。故王公趋风,列岳结轨,群贤翕习,如鸟归凤”。并说,六朝文风至李白而大变,“扫地并尽。今古文集遏而不行,唯公文章,横被六合”。李白诗歌在当时的流传与影响,可见是非常之大的。
杜甫生时诗名可能没有李白大,但也并非不为人所知。任华称赞杜甫诗歌气魄的壮大,是“势攫虎豹,气腾蛟螭。沧海无风似鼓荡,华岳平地欲奔驰”。可见,他评李、杜,各论其所长。他的这篇《杂言寄杜拾遗》提到:“昨日有人诵得数篇黄绢词,吾怪异奇特借问,果然称是杜二之所为。”(5)这可证明杜诗在当时已为人所传诵。又说:“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个,诸人见所作,无不心胆破。”(6)这又说明杜甫在安史乱前居长安时已有诗名。大历四年(769)春,杜甫经衡阳时,衡阳判官郭受在《杜员外垂示诗因作此寄上》诗中,赞誉杜甫“新诗海内流传遍,旧德朝中属望劳”。不久在潭州,韦迢在《潭州留别杜员外院长》中又提到杜甫“大名诗独步”。这都说明,杜甫当时诗名并不太小。杜甫对自己的诗名是颇为自信的,在《宾至》中,说:“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沈确士对此评云:“二句自谦,实自任也。”
不管怎么说,李、杜生时,对于他们的评论,都并不存在扬此抑彼的情况。
开始扬杜抑李的,从现有材料看,是元稹。元稹对杜甫,推崇备至。“得杜甫诗数百首,爱其浩荡津涯,处处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兴,而讶子昂之未暇旁备矣。”(7)沈、宋跟杜甫当然无法比,陈子昂当然没有杜甫博大深广、兼收并蓄,这都比得未尝不可。他的偏颇之处,在于拿杜甫比李白,以抑李来扬杜:
予读诗至杜子美,而知小大之有所总萃焉。……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予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辞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8)
元稹这一看法,在当时是否具有代表性,并无足资佐证的材料。无疑,他对李、杜的各自所长,是论述得相当中肯的。问题是对这种所长的评价,却实在太不公道。平心而论,李白的乐府歌诗写得比杜甫要好,元稹却说只是“差肩于子美”而已;杜甫的律诗自然比李白有更高的成就,元稹却把他们两人在这方面的距离拉得异乎寻常的大。本来,各有所长,比较其特色是可以的,不应比其高低。元稹的不公平就在这里。
元稹的好友白居易虽也更喜爱杜甫,但他并未贬抑李白,对李、杜的评价,与元稹有明显的差别。在《与元九书》中,他明确地提到:“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9)这里说的“才矣奇矣”,是李、杜并列。接下去他又说:“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古今,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这是在并列的基础上,认为杜有过李处,但也仅此而已。他还有一首论李、杜的诗:
翰林江左日,员外剑南时。不得高官职,仍逢苦乱离。暮年逋客恨,浮世谪仙悲。吟咏留千古,声名动四夷。文场供秀句,乐府待新辞。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10)
对于李、杜的遭遇,对于他们的影响,对于他们的诗的评价,都并无扬此抑彼之意。
与元稹意见更为相左的是韩愈。对任何贬损李、杜的言论,他都加以强烈抨击。他为此还写了一首有名的《调张籍》诗: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11)
在这首诗里,韩愈用极为崇敬的笔墨,赞美李、杜,称他们的笔墨有如“巨刃磨天扬”,称他们的诗篇是“金薤垂琳琅”,渴望与他们精神交通,向他们学习。在《醉留东野》中,他说:“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12)在这里仍然是李、杜并列。又如《石鼓歌》:“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13)《酬卢云夫》:“高揖群公谢名誉,远追甫、白感至诚。”(14)《荐士》:“勃兴得李、杜,万类困凌暴。”(15)《感春》:“近怜李、杜无检束,烂漫长醉多文辞。”(16)韩集中李、杜并举,凡六见。
由是可见,韩、柳、元、白时代,元稹扬杜抑李的观点并未成为当时普遍的舆论倾向。甚至当时的边远地区,李、杜的声誉,也是并驾齐驱的。1959年新疆婼羌县米兰古城出土的坎曼尔的三首诗,其中一首《忆学字》就提到李、杜:“李、杜诗坛吾欣赏,讫今皆通习为之。”坎曼尔是唐宪宗元和年间安西人,与韩、柳、元、白同时。这就说明,李、杜在当时影响的广泛,也证明,李、杜并称,是当时普遍的看法。从现有资料看,元稹扬杜抑李的论断,在当时倒是颇为孤立的。
此后,李、杜并肩称雄,未尝稍衰。杜牧论李、杜,说是“命代风骚将,谁登李、杜坛。少陵鲸海动,翰苑鹤天寒”(17)。承认他们各造极境。李商隐论李、杜:“李、杜操持事略齐,三才万象共端倪。集仙殿与金銮殿,可是苍蝇惑曙鸡。”(18)也是李、杜并称。而在某些时候,李白的声价比杜甫还要高些。例如,皮日休称其“五岳为辞锋,四溟作胸臆”(19),“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20)。诗僧齐已称其“铿金锵玉千余篇,脍吞炙嚼人口传”(21)。可以说,终有唐一代,李、杜的声望是并列的。抑李扬杜的言论只是作为个别论断而存在,并未为当时诗坛与社会所普遍接受。所谓扬杜抑李成为“封建时代士大夫阶层的定论”,在有唐一代,并非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