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君道
【题解】
此卷共采集夏、商、周至春秋战国时期君王轶事46则。之所以以“君道”命名,就是为了说明君王应该懂得的治国治民之道,其实质就是君王应该掌握的统治臣民、治理国家的法术。其内容可以归纳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君主应该具备的德行
这一部分用了本卷二分之一以上(27则)篇幅来说明做君王必须“正其身以正其国,正其国以正天下”的道理。具体要求是:君王要有大德能够容下;要清静无为,省刑爱民;要文武俱行,恩威并用;要行善道、重教化;要言而有信,言出必行;要关心民瘼,严于责己。
儒家一贯以尧、舜、禹、周文王、周武王、周公为标榜,“关心民瘼,严于责己”是君王德行的集中表现,并由此体现出儒家极力推崇的民本思想。尧以天下为己任,百姓的冷暖饥寒、万众的生存发展,都是尧牵心挂怀的大事。哪怕只有一人受饥寒、犯罪过,他也归咎于自己,从而确立广施恩德、先宽容而后教育的仁义之政,实现不用赏罚人民就得到治理的局面。这固然是儒家的美化之词,但也确实为后世统治者提供了仁政爱民的范例。其中最有积极意义的还是那些不迷信灾异祥瑞、不诿过而责己的故事。古代帝王没有不借助于天命神灵来维护自己政权的,因而一旦出现天灾人祸,政治动乱,也大多向上天祈祷以消灾避难。难得的是,本卷连用了11个故事(1.21—1.31)来说明英明的君王当灾异出现时,不是塞责诿过,文过饰非,而是严于责己,改善政治。
二、君主应该重贤使能、纳谏去谗
治理国家离不开人才,这是从古至今历代统治者都十分重视的大事。这一部分采集故事15则,占了本卷三分之一的篇幅。其中以商汤、周武王、齐桓公、燕昭王举贤成功为例,反对不以法度而凭个人意旨用人的弊端;指出明君不仅应该广开求贤之路,而且要“得贤敬士”“不能独断”。最感人的是作为明君贤相典型的齐景公与晏子的故事。如1.19则讲齐景公虽然信任并依靠晏子改善政治,但晏子仍然以齐桓公广用人才而取得霸业之事,委婉批评他不能任用贤人,而想任用像高缭一样追求仕禄的人。所以当齐景公闻知晏子的死讯后,立即停止在外地的游乐,如丧考妣,匆匆赶回国都。路上他认为车行太慢,竟然四次下车,边跑边哭,前往奔丧(1.39)。甚至在晏子死后十多年,齐景公仍然念念不忘晏子的直言劝谏。英明的君主不仅能够礼贤下士,更重要的是能够纳谏去谗。楚文王临终遣走奸佞之臣申侯,赵简子将佞臣栾激沉河,都是痛恨奸臣的极致;魏文侯将师经直言进谏、撞击自己的琴悬挂于城门作为纳谏的警戒;这些无不给后世君主树立了重贤使能、纳谏去谗的榜样。
三、君主应该掌握的权术
君主治国之道离不开如何掌权用权,故在位的统治者必须掌握帝王之术。虽然儒家反对玩弄阴谋权术,但是主张君主必须牢牢控制大权,运用智慧才能治理好国家。这一部分内容不多,只用了四个故事来说明君主掌权的关键在于用人,大权不能旁落的道理。
刘向采编以上文献轶事,多以儒家说教为主,也杂以道家之言,间参以申韩之术,当然是为最高统治者提供历史借鉴。
1.1 晋平公问于师旷曰①:“人君之道如何?”对曰:“人君之道:清净无为,务在博爱,趋在任贤②;广开耳目,以察万方;不固溺于流俗③,不拘系于左右;廓然远见④,踔然独立⑤;屡省考绩⑥,以临臣下⑦。此人君之操也⑧。”平公曰:“善!”
【注释】
①晋平公(?—前532):姬姓,名彪。春秋时晋国国君,前557—前532年在位。前552年,同宋、卫等国结盟,再度恢复晋国的霸业。师旷:字子野,冀州南和(今河北邢台南和)人。春秋时晋国主乐太师,生而目盲,博学多才,尤精音乐,善弹琴,辨音力极强。以“师旷之聪”闻名于后世。
②趋(cù):通“促”。急速,急促。
③固溺:固执,拘泥。
④廓然:开阔远大貌。
⑤踔(zhuō)然:高超卓绝貌。
⑥屡省(xǐnɡ)考绩:经常检查考核官吏的政绩。
⑦临:以上制下,驾驭。
⑧操:把握,掌握。
【译文】
晋平公向师旷问道:“如何掌握做国君的方法?”师旷回答说:“做国君的方法是:要清静无为,务必做到博大仁爱,急于任用贤能;广开耳目,以此明察各方面的情况;不拘泥于世俗的偏见,不受左右人的约束和羁绊;目光远大,见解卓越独到;经常检查考核官吏的政绩,以此驾驭臣下。这就是做国君要掌握的方法。”晋平公说:“好!”
1.2 齐宣王谓尹文曰①:“人君之事何如?”尹文对曰:“人君之事,无为而能容下。夫事寡易从,法省易因②,故民不以政获罪也。大道容众,大德容下,圣人寡为而天下理矣。《书》曰:‘睿作圣③。’诗人曰④:‘岐有夷之行,子孙其保之⑤。’”宣王曰:“善!”⑥
【注释】
①齐宣王(前350—前301):妫姓,田氏,名辟彊。战国时齐国国君,前319—前301年在位。尹文(约前360—前280):尊称尹文子。战国时齐国隐士,名家学派哲学家,与宋钘齐名。《汉书·艺文志》载有《尹文子》一篇。
②因:因循,遵守。
③睿作圣:宽容就能成为圣人。语见《今文尚书·洪范》。睿,字当作“容”。朱季海《说苑校理》(以下简称《校理》)曰:“寻陈寿祺辑《尚书大传·洪范五行传》云‘思心之不容,是谓不圣’,注:‘容当为睿,睿,通也。’是伏生所传今文《尚书》‘睿’正作‘容’。”天海按,容,《汉书·五行志》引《传》云:“容,宽也……言上不宽大包容臣下,则不能居圣位。”
④诗人曰:以下引诗见《诗经·周颂·天作》。
⑤岐有夷之行,子孙其保之:岐山有平坦的道路,子孙应该保住它。此用岐山平坦宽阔的道路比喻周文王宽容清平的政治。岐,岐山,在今陕西岐山县东北。周文王率领周人从此崛起。夷,平坦。行,道路。
⑥天海按:《韩诗外传》卷三所载与此文略同,但只称《传》曰,不言为尹文语。
【译文】
齐宣王对尹文说:“国君的政事应该怎么办?”尹文回答说:“国君的政事,清静无为又能够宽容臣民。政事减少了,就容易顺从;法令简省了,就容易遵守,所以百姓便不会因为政事而犯罪。大路宽广以容纳众人,美德博大能包容天下臣民,圣人少做纵欲扰民的事,天下就能得到治理了。《书》上说:‘宽容就能成为圣人。’诗人也说:‘岐山有平坦的道路,子孙应该保住它。’”齐宣王说:“好。”
1.3 成王封伯禽为鲁公①,召而告之曰:“尔知为人上之道乎?凡处尊位者,必以敬下②:顺德规谏,必开不讳之门,蹲节安静以藉之③。谏者勿振以威④,毋格其言⑤,博采其辞,乃择可观。夫有文无武,无以威下;有武无文,民畏不亲;文武俱行,威德乃成。既成威德,民亲以服;清白上通,巧佞下塞;谏者得进,忠信乃畜⑥。”伯禽再拜受命而辞⑦。
【注释】
①成王:姬姓,名诵。周成王继位时年幼,由周公旦辅政,平定三监之乱。伯禽:姬姓,名禽,字伯禽,伯是其排行,尊称禽父。周公旦长子。当时周公旦受封鲁国,但因周公旦要在镐京辅佐周成王,故伯禽代其受封鲁国。伯禽在位四十六年去世。公:公爵,西周诸侯封爵中的第一等。
②以:犹“能”,能够。
③蹲(dǔn)节:即“撙(zǔn)节”。谦退,节制。《礼记·曲礼上》:“是以君子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孙希旦集解云:“有所抑而不敢肆谓之撙,有所制而不敢过谓之节。”蹲,通“撙”。谦退。向宗鲁注:“《荀子·仲尼篇》:‘主尊贵之,则恭敬而僔。’注:‘“僔”与“撙”同,卑退也。’‘撙’‘蹲’‘僔’并通。”藉(jiè):慰藉,抚慰。
④振:震慑。向宗鲁《说苑校证》(以下简称《校证》)云:“振与震同。”
⑤格:拒,排斥。
⑥畜:养。引申为培养。
⑦再拜:古代的一种礼节。拜了又拜,表示恭敬。
【译文】
成王封伯禽为鲁公,召见并告诫他说:“你可知做国君的道理吗?凡是身居高位的人,一定要能够恭敬地对待下属:遵循道德与正言劝诫,必须打开毫无忌讳的进谏大门,谦让宁静地抚慰进谏的人。对于进谏的人不要动用威势震慑他们,也不要拒绝他们的进言;要广泛采纳他们的意见,从中选取可用的。如果只有文治而无武功,就不能威慑臣民;只有武功而没有文治,臣民就会畏惧而不亲近;文治武功同时并行,威望与德政就会建立。威望与德政已然成就,臣民就会亲近和服从;清白正直的人向上升迁,奸佞小人就会贬逐在下;进谏的人能得到进用,忠直诚信的人就会被培养。”伯禽向成王行再拜之礼,接受封命后辞别而去。
1.4 陈灵公行僻而言失①,泄冶曰②:“陈其亡矣!吾骤谏君,君不吾听,而愈失威仪。夫上之化下,犹风靡草③,东风则草靡而西,西风则草靡而东,在风所由,而草为之靡。是故人君之动不可不慎也。夫树曲木者,恶得直影④?人君不直其行、不敬其言者,未有能保帝王之号、垂显令之名者也⑤。《易》曰⑥:‘夫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言出于身,加于民;行发乎迩,见乎远。言行,君子之枢机⑦。枢机之发,荣辱之主。君子之所以动天地,可不慎乎?’天地动而万物变化。《诗》曰⑧:‘慎尔出话,敬尔威仪,无不柔嘉⑨。’此之谓也。今君不是之慎⑩,而纵恣焉,不亡必弑。”灵公闻之,以泄冶为妖言而杀之。后果弑于徵舒⑪。
【注释】
①陈灵公行僻而言失(yì):陈灵公在位时荒淫无道,竟然与大夫孔宁、仪行父三人共通于夏姬,并在朝中公开炫耀所得夏姬的亵物,互相取笑。事见《左传·宣公九年》。陈灵公(?—前599),妫姓,陈氏,名平国。春秋时期陈国国君。前613—前599年在位。失,通“佚”。放纵不羁。
②泄冶(?—前600):春秋时期陈国大夫。因极力劝诫陈灵公,陈灵公默许孔宁、仪行父二人将他杀死。
③犹风靡草:好像风吹草伏一样。靡,倒,伏。参见《论语·颜渊》:“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④恶(wū):疑问词,哪。
⑤显:显赫。令:善,美好。
⑥《易》曰:以下一段话引自《周易·系辞上》。
⑦枢机:枢为户枢,机为弩牙。二者主管门和弩的开发启动。此比喻事物的关键所在。
⑧《诗》曰:以下引诗见《诗经·大雅·抑》。
⑨柔嘉:安顺美好。
⑩不是之慎:即“不慎是”。不谨慎地对待这些问题。
⑪后果弑于徵舒:前599年,陈灵公复往夏姬家,夏姬之子夏徵舒不堪其辱,射杀了陈灵公。徵舒(?—前598),妫姓,夏氏,名徵舒。又称夏徵舒。父为夏御叔,祖父为陈宣公之子公子少西。徵舒弑杀灵公后自立为陈侯,前598年被楚庄王所杀。
【译文】
陈灵公行为邪僻而且言语放纵,大夫泄冶说:“陈国该要灭亡了!我多次劝诫国君,国君不听我的,而且越来越丧失了威仪。国君在上教化下面的臣民,就好像风吹草伏一样。吹东风草就倒向西,吹西风草就倒向东;在风所经过的地方,草就随风而倒。所以国君的举动不能不谨慎。如果树立弯曲的木头,哪能有端直的影子?国君不能端正自己的行为,不能谨慎自己的言语,就不能保有帝王的称号,流传显赫而美好的名声。《易》上说:‘国君居住宫室发号施令,好的,就会使千里之外的人响应你,何况近处的人呢?国君居住宫室发号施令,不好的,就是千里之外的人也会违抗你,何况近处的人呢?言语出于自身,施行于百姓;行为发生在近处,能够显现于远方。言行是国君的关键所在。关键的发动,是荣辱的主宰。国君之所以感动天地,能够不谨慎吗?’天地感动,万物就会发生变化。《诗》上说:‘你出言要谨慎,威仪要恭敬,没有什么不安顺美好。’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国君不谨慎地对待自己的言行,反而纵欲恣肆,不亡国也一定会被臣下杀死。”陈灵公听到了这些话,认为泄冶是散布妖言而杀了他。后来,陈灵公果真被夏徵舒杀死。
1.5 鲁哀公问于孔子曰①:“吾闻君子不博②,有之乎?”孔子对曰:“有之。”哀公曰:“何为其不博也?”孔子对曰:“为其有二乘③。”哀公曰:“有二乘则何为不博也?”孔子对曰:“为行恶道也④。”哀公惧焉,有间曰:“若是乎,君子之恶恶道之甚也⑤!”孔子对曰:“恶恶道不能甚,则其好善道亦不能甚。好善道不能甚,则百姓之亲也亦不能甚。《诗》云⑥:‘未见君子,忧心惙惙⑦。亦既见止,亦既觏止⑧,我心则悦。’《诗》之好善道之甚也如此!”哀公曰:“善哉!吾闻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⑨。微孔子⑩,吾焉闻斯言也哉⑪!”⑫
【注释】
①鲁哀公(前521—前467):姬姓,名将,春秋时期鲁国国君,前494—前467年在位。
②博:通“簙(bó)”。古代一种两人对局的游戏,与下棋相仿。《韩非子·外储说左下》:“齐宣王问匡倩曰:‘儒者博乎?’曰:‘不也。’王曰:‘何也?’匡倩对曰:‘博贵枭,胜者必杀枭,杀枭者,是杀所贵也。儒者以为害义,故不博也。’”
③二乘:古代博戏中的黑白二道。
④恶道:险道,邪恶之道。恶,凶险,邪恶。
⑤恶(wù)恶(è):前“恶”,厌恶之意;后“恶”,邪恶、凶险之意。
⑥《诗》云:以下引诗见《诗经·召南·草虫》。
⑦惙惙(chuò):忧虑不安。
⑧觏(ɡòu):相遇,结交。
⑨吾闻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此二语为名言典故,见《论语·颜渊》:“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朱熹集注:“成者,诱掖奖劝,以成其事也。”
⑩微孔子:微,非,没有。孔子,《孔子家语·五仪解》作“吾子”。这里是二人对话,作“吾子”为长。
⑪斯:这样的。指示代词。
⑫天海按:此文亦见《孔子家语·五仪解》,略异。
【译文】
鲁哀公问孔子说:“我听说君子是不对局博戏的,有这样的事吗?”孔子回答说:“有这样的事。”哀公又问:“为什么他们不博戏呢?”孔子回答说:“因为博戏有黑白二道。”哀公再问:“有黑白二道那为什么就不博戏呢?”孔子回答说:“因为会走邪路啊!”哀公对此感到震惊,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像这样的话,君子是特别地厌恶走邪路啊!”孔子对他说:“不能特别地厌恶走邪路,也就不能特别地喜好走正路。不能特别地喜好走正道,那么百姓也就不会特别亲近他。《诗》上说:‘没有见到君子,我忧心惶惑。既然已经见到,又与他结交,我心里十分喜悦。’《诗》里也是如此特别地喜好正道啊!”哀公说:“好啊!我听说君子成全人的美德,不助长人的恶行。没有孔子,我哪能听到这番言论啊!”
1.6 河间献王曰①:“尧存心于天下②,加志于穷民,痛万姓之罹罪③,忧众生之不遂也④。有一民饥,则曰:‘此我饥之也。’有一人寒,则曰:‘此我寒之也。’一民有罪,则曰:‘此我陷之也。’仁昭而义立,德博而化广,故不赏而民劝⑤,不罚而民治。先恕而后教⑥,是尧道也⑦。”
【注释】
①河间献王:汉孝景帝第三子刘德(前171—前130)。景帝二年(前155)封为河间王,见《史记·五宗世家》。刘德热心于典籍文献的收集与整理,现今影响很大的《毛诗》和《左传》,就是因刘德的整理而留传后世。河间,郡、国名。汉高祖置郡,文帝时改为国。治所在乐城(今河北献县东南)。
②尧:名放勋。传说中远古帝王。初居于陶,后迁居唐(今山西临汾),故称陶唐氏,史称唐尧。见《史记·五帝本纪》。
③罹(lí):遭遇。
④不遂:不能顺利成长。遂,顺利,通达。引申为顺利成长。
⑤劝:鼓励,受到鼓励。
⑥恕:推己及人,设身处地先为他人着想。
⑦是:此,这。指示代词。
【译文】
河间献王刘德说:“唐尧存心治理天下,用心对待穷人,痛心百姓遭罪,担忧民众不能顺利成长。有一人受饥,他就说:‘这是我使他挨饿的。’有一人受寒,他就说:‘这是我使他受冻的。’有人犯了罪,他就说:‘这是我害了他。’唐尧仁爱之心昭明,道义确立,他的德泽大而教化广,所以不用奖赏百姓也受到鼓励,不施刑罚民众也能治理。先宽容然后施以教化,这就是唐尧治理天下的道理啊!”
1.7 当舜之时①,有苗氏不服②。其所以不服者,大山在其南,殿山在其北③,左洞庭之波④,右彭蠡之川⑤,用此险也⑥,所以不服。禹欲伐之⑦,舜不许,曰:“谕教犹未竭也⑧。”究谕教焉⑨,而有苗氏请服。天下闻之,皆非禹之义⑩,而归舜之德⑪。⑫
【注释】
①当舜之时:舜,姚姓(一作妫姓),名重华,号有虞氏。传说中唐尧之后的古代帝王。史称虞舜。见《史记·五帝本纪》。天海按,此则原文连上,现依向宗鲁《校证》另起。
②有苗氏:我国古代部族名,亦称三苗,尧舜时居住在长江中游以南一带地方,约今江西、湖北、湖南、安徽等地。传说舜时被迁到三危。有,词头语。
③大山在其南,殿山在其北:大山,同“太山”。即今泰山,在有苗氏之北。殿山,《战国策·魏策一》与《韩诗外传》卷三均作“衡山”。衡山,在今湖南衡阳境内,本在有苗氏之南。这里的“南”“北”两字互换方妥。
④洞庭:即洞庭湖。在今湖南境内,与湖北接壤。
⑤彭蠡:古代湖名,又名鄱阳湖。在今江西境内。
⑥用此:以此,凭此。
⑦禹:姒姓,名文命。原为夏族部落首领,舜时治洪水有功,继舜为部落联盟首领。禹死后,其子启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奴隶制国家,即夏朝,故史称夏禹或大禹。
⑧谕教犹未竭也:宣传教化还没有竭尽全力。谕教,宣示教化。谕,告诉,使知道。竭,尽全力。
⑨究:穷尽,详尽。
⑩非:指责,认为不对。
⑪归:归附,归服。
⑫天海按:《韩诗外传》卷三,《战国策·魏策一》《史记·孙子吴起列传》所载与此文略同。
【译文】
当虞舜在位的时候,有苗氏不肯归服。他们之所以不肯归服,是由于泰山在他们北边,衡山在他们南边,左有洞庭湖波涛,右有彭蠡大泽,他们凭仗这些天险,所以不肯归服。大禹想要讨伐他们,虞舜不同意,他说:“宣示教化还没有竭尽全力。”由于详尽地宣示了教化,因而有苗氏请求归服。天下人知道了这件事,都认为大禹不义,而归服虞舜的德政。
1.8 周公践天子之位①,布德施惠,远而逾明。十二牧,方三人②,出举远方之民③。有饥寒而不得衣食者,有狱讼而失职者④,有贤才而不举者,以入告乎天子。天子于其君之朝也⑤,揖而进之,曰:“意朕之政教有不得者与⑥?何其所临之民,有饥寒不得衣食者,有狱讼而失职者,有贤才而不举者也?”其君归也,乃召其国大夫告用天子之言⑦。百姓闻之,皆喜曰:“此诚天子也,何居之深远,而见我之明也?岂可欺哉?”故牧者,所以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也⑧。是以近者亲之,远者安之。《诗》曰⑨:“柔远能迩,以定我王⑩。”此之谓矣。⑪
【注释】
①周公践天子之位:武王死后,其子成王年幼,由周公摄天子政。《韩非子·难二》:“周公旦假为天子七年。”周公,姓姬,名旦,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亦称叔旦。封邑为周,故又称周公旦。谥号为文,又称为周文公。践,踏上,登上。
②十二牧,方三人:全国设置十二州牧,分为四方,每方三人。牧,古代州的行政长官。《尚书·尧典》:“咨十有二牧。”相传尧舜时全国分为十二个州,各州长官便称为牧。向宗鲁《校证》云:“《白虎通·封公侯篇》:‘唐、虞谓之牧何?尚质,使大夫牧诸侯,故谓之牧。旁立三人。’”天海按,《韩诗外传》卷六作“王者必立牧,方二人”,赵怀玉校云:“三人,旧作‘二人’,讹。案:方三人,四方故十二人。”
③出举:外出考察。
④失职:失去常业,失所。《周礼·地官·大司徒》:“十曰以世事教能,则民不失职。”孙诒让正义:“职,谓四民之常职。”
⑤君:诸侯国君。朝:古代诸侯大夫拜见天子叫朝。
⑥意:也许,可能。朕:第一人称代词,我。得:得当。
⑦告用:告以。
⑧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开四方之门,明察四方,了解四方情况。此语出自《尚书·舜典》:“舜格于文祖,询于四岳,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
⑨《诗》曰:以下引诗见《诗经·大雅·民劳》。
⑩柔远能迩,以定我王:安抚远方,亲善近邻,以此使我王安宁。
⑪天海按:《韩诗外传》卷六与此文略同,但不认为是周公之事。
【译文】
周公旦登上天子之位,颁布德政,施行恩惠,越是边远的地方,就越是显明。他任命十二州牧,每方委派三人,外出考察远方的百姓。是否有人挨饿受冻而得不到衣食,是否有人因打官司而流离失所,是否有贤才而没被举荐,将这些情况入朝向天子禀告。天子在那些国君朝觐时,便拱手作揖使他们上前,问道:“是我的政令教化有不得当的地方吗?为什么你们管辖下的百姓有人挨饿受冻而得不到衣食,有人因打官司而流离失所,有贤才而没被举荐呢?”那些国君回去后,便召集本国的大夫,把天子的话告诉他们。百姓知道这件事后,都高兴地说:“这真是天子啊!想不到远居深宫中,却能明察我们的情况。难道可以欺骗他吗?”之所以设置州牧,是用来打开四方之门、明察四方情况、通达四方意见的。这样就能够使邻近的百姓亲附,边远的百姓安乐。《诗经》上说:“安抚远方,亲善近邻,使王室安宁。”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啊!
1.9 河间献王曰:“禹称民无食则我不能使也,功成而不利于人,则我不能劝也。故疏河以导之九岐①,凿江通于九派②,词五湖而定东海③。民亦劳矣,然而不怨苦者,利归于民也。”④
【注释】
①河:黄河。向宗鲁《校证》云:“此文‘以导之’下脱‘九岐’二字,‘凿江’下脱‘而’字,当依《贾子》《淮南》补。”九岐:即“九歧”,九个支流。《淮南子·要略》高诱注:“河水播岐为九,以入海也。”天海按,此则原文连上,现依向宗鲁《校证》另起。
②江:长江。九派:江西九江境内长江一段的九个支流。
③弿(shī):通“酾”。疏导分散水流。明钞本及《困学纪闻》引此作“酾”。五湖:泛指太湖流域一带的湖泊。定:倾注。萧绎《金楼子》作“注”。东海:我国东部大海,长江、钱塘江、瓯江、闽江等四大水系是注入东海的主要江河。
④天海按:此文或为《河间献王书》佚文。《淮南子·要略》所载文与此略同。
【译文】
河间献王说:“大禹说过:百姓没有吃的,我就不能驱使他们;成就功业而不利于人民,我就不能鼓励他们。所以他疏通黄河以九个支流来引导它,开凿长江与九个支流相通,疏导五湖之水注于东海。百姓也确实劳累,然而却不怨恨叫苦,就在于利益都归于百姓。”
1.10 禹出见罪人,下车问而泣之。左右曰:“夫罪人不顺道①,故使然焉。君王何为痛之至于此也?”禹曰:“尧、舜之人,皆以尧、舜之心为心。今寡人为君也,百姓各自以其心为心,是以痛之也。”《书》曰:“百姓有罪,在予一人②。”③
【注释】
①不顺道:不走正路。顺,循,遵循。《释名·释言语》:“顺,循也,循其理也。”
②百姓有罪,在予一人:语见《尚书·泰誓中》,但“罪”作“过”。天海按,《韩诗外传》卷三、本书《贵德》篇5.6则“罪”皆作“过”,且以此为周公语。《墨子·兼爱》认为是武王祀泰山语,《论语·尧曰》亦认为是周武王语。
③天海按:《吴越春秋·无余外传》亦记此事,但认为是大禹南巡苍梧时事。
【译文】
大禹岀巡遇见犯罪的人,便停下车询问并为他哭泣。左右的人说:“那罪人不走正路,所以使自己成了这个样子。君王为何要为他伤痛成这样呢?”大禹说:“尧、舜时候的人,都能把尧、舜的心当成自己的心。如今我作为君王,百姓各自以自己的想法行事,因此我为他感到痛心。”《尚书》上说:“百姓有了罪过,责任在我一人。”
1.11 虞人与芮人质其成于文王①。入文王之境,则见其人民之让为士大夫;入其国②,则见其士大夫让为公卿。二国者相谓曰③:“其人民让为士大夫,其士大夫让为公卿,然则此其君亦让以天下而不居矣。”二国者,未见文王之身,而让其所争,以为闲田而反④。孔子曰:“大哉文王之道乎!其不可加矣!不动而变,无为而成,敬慎恭己而虞、芮自平⑤。故《书》曰:‘惟文王之敬忌⑥。’此之谓也。”⑦
【注释】
①虞人与芮(ruì)人质其成于文王:虞、芮两国相邻,因争土之事曾向周文王请求评判。事见《史记·周本纪》《诗经·大雅·绵》。虞,古国名。周文王时诸侯国,在今山西平陆北。芮,古国名。周文王时诸侯国,在今陕西大荔朝邑城南。质其成,即质成。求人评定是非。毛传:“质,成也;成,平也。”文王,即周文王,姬姓,名昌。周武王之父。商末周族领袖,商纣王时封为西伯,亦称西伯昌。
②国:国都,诸侯国的都城。
③二国者:虞、芮二国的使者。
④闲田:古代以土地封国,封余之田叫作闲田。也指无人耕种之田。
⑤敬慎恭己:恭敬谨慎,严格约束自己。
⑥惟文王之敬忌:意即“敬畏文王”。语见《尚书·康诰》。
⑦天海按:此文又见《诗经·大雅·绵》毛传、《孔子家语·好生》及《文选·西征赋》注引《尚书大传·略说》等。
【译文】
虞、芮两国的人为争田界事向周文王请求评判是非。两国所派使者进入周文王的辖境后,就看见那里的人民推让做士大夫;进入周文王的国都,就看见那里的士大夫推让做公卿。两国的使者相互议论说:“这里的人民推让做士大夫,这里的士大夫推让做公卿,那么这里的国君也就会推让天下而不自居其位了。”两国的使者还没有见到文王本人,就互相让出他们原先所争的土地,把它作为空闲的土地,然后各自返回。孔子说:“文王的道德真伟大!那真是无以复加了!他无所举动就能改变事物,无所作为事情就能成功。他只是恭敬谨慎,严于律己,就使虞、芮两国的争端自然平息。所以《书》上说:‘人们都敬畏周文王。’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1.12 成王与唐叔虞燕居①,剪梧桐叶以为珪而授唐叔虞②,曰:“余以此封汝。”唐叔虞喜,以告周公。周公以请③,曰:“天子封虞耶?”成王曰:“余一与虞戏也。”周公对曰:“臣闻之,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工诵之④,士称之。”于是遂封唐叔虞于晋⑤。周公旦可谓善说矣,一称而成王益重言⑥,明爱弟之意,有辅王室之固⑦。⑧
【注释】
①唐叔虞:姬姓,名虞,周武王姬发之子,周成王姬诵同母弟,亦称叔虞、太叔,字子于。因封在唐国,史称唐叔虞。唐叔虞为西周诸侯国晋国始祖。燕居:退朝闲居。
②珪(ɡuī):古代帝王、诸侯所执的长形玉版,上圆或尖,下方,作为信符。
③周公以请:周公因此事请求拜见。
④工诵之:乐工唱诵它。
⑤晋:本应为唐。叔虞死后,其子改唐为晋。
⑥一称:一说。益重言:更加注重自己的言语。
⑦有:通“又”。固:根本。
⑧天海按:此文又见于《吕氏春秋·重言》,《史记·晋世家》“周公”作“史佚”。“桐叶封弟”后来成为典故,其本意为警戒统治者应该“君无戏言”,“言出必行”。但自唐柳宗元《桐叶封弟辩》指其虚妄起,后人多有辨其诬者,认为与史实不符。如梁玉绳、杨伯峻、李孟存等皆有文辨析“桐叶封弟”之说不可信。
【译文】
成王与弟弟叔虞在一起闲耍,成王把梧桐叶剪成玉珪形状授给叔虞说:“我用这个来分封你。”叔虞听了很高兴,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的叔父周公旦。周公旦因此请求拜见成王,他说:“天子您封了虞吗?”成王说:“那是我偶尔与虞开的玩笑。”周公对成王说:“我听说天子没有戏言,说出话来史官要记载它,乐工要唱诵它,士大夫要宣扬它。”于是,成王就把晋国封给叔虞。周公旦可谓是善于进言的人了,他一说就使成王更加注重自己的言谈,既表明了爱弟的心意,又辅助了王室的根本。
1.13 当尧之时,舜为司徒①,契为司马②,禹为司空③,后稷为田畴④,夔为乐正⑤,倕为工师⑥,伯夷为秩宗⑦,皋陶为大理⑧,益掌驱禽⑨。尧体力便巧⑩,不能为一焉。尧为君而九子为臣,其何故也?尧知九职之事,使九子者各受其事,皆胜其任,以成九功⑪,尧遂成厥功⑫,以王天下。是故知人者⑬,主道也;知事者,臣道也。主道知人,臣道知事,毋乱旧法,而天下治矣。⑭
【注释】
①当尧之时,舜为司徒:司徒,官名。《周礼》六官之一,称为地官大司徒,掌管土地、户籍与教化之事。天海按,此则原文连上,现依向宗鲁《校证》另起。
②契(xiè):子姓,名契,字又作“卨”。传说为其母吞玄鸟卵所生。被帝尧封于商(今河南商丘)主管火正,其部族以地为号称“商族”,契成为商族始祖,是商朝建立者商汤的先祖。后世尊称其为“商祖”“火神”。司马:官名。商周设置。《周礼》六官之一,称为夏官司马,掌军政和军需之事。
③司空:官名。西周时设置。《周礼》六官之一,称为冬官司空,掌管水土工程之事。
④后稷:姬姓,名弃。古代周族的始祖。传说其母姜嫄踩踏巨人足迹而生,《史记·周本纪》作帝喾之子。尧舜时为农师,周族人认为他是开始种稷和麦的人。田畴:本意为耕熟的田地,此处引申为管理农事的官。
⑤夔(kuí):传说为尧舜时的乐官之长。乐正:官名。西周设置,为乐官之长。
⑥倕:传说中尧舜时巧匠,字又作“垂”。工师:官名。春秋时齐、鲁等国设置,掌管百工及手工制作的官职。
⑦伯夷:《尚书·尧典》:“帝曰:‘俞,咨,伯,汝作秩宗。’”《国语·郑语》说他是“礼于神以佐尧”的人,非周武王时不食周粟的伯夷。秩宗:官名。主郊庙祭祀之官。郑玄曰:“主秩序尊卑。”
⑧皋陶(ɡāo yáo):偃姓,也称咎繇。皋陶出生地有两个说法,一说为山西洪洞皋陶村人,一说为山东曲阜人。皋陶姓氏也有两个说法,文献记载皋陶为偃姓,一说可能为嬴姓。传说在舜、禹时期任士师、大理官,负责氏族政权的刑罚、监狱、法治。皋陶被聘任为掌握刑法的官后,又被大禹选为继承人,并协助禹处理部落事务。据传其封地为皋城(今安徽六安),所以皋陶卒后葬之于六(lù)。大理:官名。掌刑狱。尧、舜时称作“士”或“士师”,秦时设置执掌刑狱的官名叫廷尉,汉景帝中元六年(前144)始改秦代廷尉为大理。
⑨益:即伯益。一作翳,又作伯翳、柏益。嬴姓,称大费。大业的儿子,颛顼曾孙(另一种说法为玄孙)。传说尧舜时东夷部落首领,嬴姓各族的祖先,善于畜牧和狩猎。驱禽:指狩猎。驱,此指主管狩猎的官职。
⑩便巧:灵便敏捷。
⑪九功:即六府三事之功。《尚书·大禹谟》“九功惟叙”,孔颖达疏:“养民者使水、火、金、木、土、谷此六事惟当修治之,正身之德,利民之用,厚民之生,此三事惟当谐和之。”
⑫厥:其,他的。
⑬知:执掌,主持,掌管。下“知”同此。
⑭天海按:此文《长短经·大体篇》《傅子》皆引用。
【译文】
在尧主持天下的时代,舜做掌管土地和户籍的司徒,契做掌管军政赋税的司马,大禹做掌管水土工程的司空,后稷做掌管耕作的农官,夔做掌管礼乐教化的乐官,倕做能工巧匠的总管,伯夷做掌管宗庙祭祀的秩宗,皋陶做掌管刑狱的大理,益做掌管狩猎的官。尧身体轻便灵巧,不能承担其中任何一件事。可是尧成为君王,而这九人却做他的臣子,那是什么原因呢?尧懂得执掌九种职务的事情,任命这九个人各自承担他们的职事,并且他们都能胜任,完成了“六府三事”之功,尧终于成就了他的功业,因此称王天下。所以掌管人是君主之道,掌管具体事务是臣子之道。君主之道是掌管人,臣子之道是掌管事务,不要打乱了旧有的法制,这样天下就太平了。
1.14 汤问伊尹曰①:“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②,知之有道乎?”伊尹对曰:“昔者,尧见人而知,舜任人然后知,禹以成功举之。夫三君之举贤,皆异道而成功,然尚有失者,况无法度而任己直意用人③,必大失矣。故君使臣自贡其能,则万一之不失矣④。”⑤
【注释】
①汤:即商汤,又名成汤。子姓,名履,又名天乙、大乙。汤用伊尹执政灭夏而建立商朝。伊尹:伊姓,名挚,一说尹是官名。夏朝末年生于空桑,因其母居伊水之上,故以伊为氏。传说他是商汤妻子陪嫁的奴隶,后被汤任以国政,助汤灭夏而建立商朝。
②三公九卿:古代辅佐君王的最高官员。周朝三公为太师、太傅、太保。《尚书·周官》:“立太师、太傅、太保,兹惟三公,论道经邦,燮理阴阳。”九卿是古代中央政府的九个高级官职,位在三公之下,大夫、士之上。周朝以少师、少傅、少保、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为九卿。大夫:古代官名,位在九卿之下,士之上。元士:又称列士。古代官名,位在大夫之下。《礼记·王制》:“天子之元士视附庸。”孔颖达疏:“按《周礼》注:‘……天子之士所以称元者,异于诸侯之士也。’”天海按,此官制见于《周礼》,商汤时未必确立,乃后人以周制推测而已。
③直意:顺心,如意,主观意愿。
④万一之不失:不失万一,万无一失。
⑤天海按:《汉书·艺文志》“道家类”有《伊尹》五十一篇,“小说家类”有《伊尹说》二十七篇,或以为此文是《伊尹》佚文。
【译文】
商汤问伊尹:“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掌握这些人选有什么方法吗?”伊尹回答说:“从前唐尧是见到了人就能了解他,虞舜是任用后就能了解他,大禹是以做出的功绩来举荐他。这三个君主举用贤才,方法不同都能成功,然而还是有失误的时候,何况不依法度而任由自己主观意愿去用人,必定会有重大的失误。所以君主要让臣下自己贡献出他的才能,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1.15 王者何以选贤?夫王者得贤才以自辅,然后治也。虽有尧、舜之明,而股肱不备①,则主恩不流,化泽不行。故明君在上,慎于择士,务于求贤,设四佐以自辅②,有英俊以治官。尊其爵,重其禄,贤者进以显荣,罢者退而劳力③,是以主无遗忧,下无邪慝④。百官能治,臣下乐职;恩流群生,润泽草木。虞舜左禹右皋陶,不下堂而天下治⑤,此使能之效也。
【注释】
①股肱:大腿和胳膊,用来比喻君王所依靠的重臣。天海按,此则原文连上,现依向宗鲁《校证》另起。
②四佐:四个辅佐。《尚书大传》:“古者天子必有四邻:前曰疑,后曰丞,左曰辅,右曰弼。”
③罢(pí):行为不端,缺德少义。《国语·齐语》:“罢士无伍,罢女无家。”
④邪慝(tè):奸恶。
⑤虞舜左禹右皋陶,不下堂而天下治:虞舜左右有禹和皋陶辅佐,不用离开朝堂天下就能治理。堂,古代殿堂通称,堂即殿,引申为朝堂。老子讲“无为而治”,儒家讲“垂拱而治”,古代以此比喻统治者无欲无求、身心安逸,却能使天下太平。按,此二语又见《尚书大传》《大戴礼记·王言》,“堂”作“席”。
【译文】
做君王的为什么要选用贤才呢?君王只有得到贤才来辅佐自己,才能治理天下。不然的话,即使有尧、舜那样的英明,而不配备股肱重臣,那么君王的恩德就不能传布,教化惠泽就不能施行。所以英明的君王居于上位,应谨慎地挑选官吏,务必求得贤才,设置疑、丞、辅、弼四位大臣来辅佐自己,有才智超群的俊逸之才来管理百官。要使他们的爵位尊贵,给他们优厚的俸禄;进用贤才并使他们显赫荣耀,黜退行为不端的人并让他们从事劳作。这样,君王就不会留下忧患,臣民中就不会有奸邪之人。百官能理事,臣下乐于职守,恩泽遍布众生,滋润草木。从前,虞舜左右有禹和皋陶辅佐,不下殿堂而天下得到治理,这就是任用贤能的功效啊!
1.16 武王问太公曰①:“举贤而以危亡者,何也?”太公曰:“举贤而不用,是有举贤之名,而不得用贤之实也②。”武王曰:“其失安在?”太公望曰:“其失在君好用小善而已,不得真贤也。”武王曰:“好用小善者何如?”太公曰:“君好听誉而不恶谗也。以非贤为贤,以非善为善,以非忠为忠,以非信为信。其君以誉为功,以毁为罪;有功者不赏,有罪者不罚;多党者进③,少党者退④;是以群臣比周而蔽贤⑤,百吏群党而多奸;忠臣以诽死于无罪,邪臣以誉赏于无功;其国见于危亡⑥。”武王曰:“善。吾今日闻诽誉之情矣。”⑦
【注释】
①武王:即周武王,姬姓,名发。周文王姬昌与太姒的次子,西周王朝的开国君主。文王去世后,姬发继位,号为武王,尊其父西伯昌为文王。继承父志,重用太公望、周公旦、召公奭等人治理国家,周国日益强盛。后来武王联合庸、蜀、羌、髳、卢、彭、濮等部族,进攻商纣朝歌,是为牧野之战。殷商大败,纣王自焚于鹿台,殷商灭亡。周王朝建立,定都镐京(今陕西西安西南)。太公:姜姓,吕氏,名尚,一名望,字子牙,有太公之称,亦称太公望。因其先祖辅佐大禹平水土有功被封于吕,故以吕为氏,也称吕尚。西周初年为“师”(武官名),辅佐文王、武王灭商有功,封于齐,为西周齐国的始祖。
②用贤之实:用,原文作“真”,径改。《六韬·文韬·举贤》作“用贤之实”,可证。
③多党:赞成朋党。多,赞成,赞赏。下文“多奸”义同。
④少党:指责朋党。少,轻视,指责。
⑤比周:互相勾结之意。《论语·为政》:“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朱熹集注:“周,普遍也;比,偏党也。”
⑥见于危亡:向宗鲁《校证》曰:“‘见’当作‘免’,形近而误,上又脱‘不’字。《六韬》作‘则国不免于危亡’,可证。”天海按,见,同“现”。且因无“不”字,故其义亦通。
⑦天海按:此文本《六韬·文韬·举贤》,武王作“文王”,文略异。
【译文】
周武王问太公望说:“举拔贤能而又危亡,这是为什么呢?”太公说:“举拔贤能却不能任用,只有举贤的虚名,而得不到用贤的实效。”周武王又问:“那过失在哪里呢?”太公望说:“那过失在于君王不过好用小才罢了,不能得到真正的贤才。”武王再问:“好用小才的会怎么样?”太公望回答说:“君王好听赞颂而不厌恶谗言。把不贤的人当作贤人,把不善的人当作善人,把不忠的人当作忠臣,把不诚信的人当作诚信的人。那样的君王认为称誉他的人有功,说他坏话的人有罪;有功的人得不到奖赏,有罪的人不被惩罚;赞成朋党的人得到升迁,指责朋党的人被黜退;因此群臣相互勾结而压制贤才,百官拉帮结派而称许奸臣;忠臣无罪也因为受诽谤而死,奸臣无功也因为吹捧受到奖赏;这样国家就会出现危亡的征兆。”周武王说:“好,我今日知道诽谤与赞誉的实情了。”
1.17 武王问太公曰:“得贤敬士,或不能以为治者,何也?”太公对曰:“不能独断。以人言断者①,殃也。”武王曰:“何为以人言断②?”太公对曰:“不能定所去,以人言去;不能定所取,以人言取;不能定所为,以人言为;不能定所罚,以人言罚;不能定所赏,以人言赏;贤者不必用③,不肖者不必退,而士不必敬。”武王曰:“善!其为国何如④?”太公对曰:“其为人恶闻其情,而喜闻人之情;恶闻其恶,而喜闻人之恶。是以不必治也。”武王曰:“善!”
【注释】
①以人言断:以他人之言决断。
②为:通“谓”。
③不必:未必,不一定。
④为国:治国。
【译文】
周武王问太公望说:“得到贤才礼遇贤士,有的还是不能以此治理好国家,为什么呢?”太公回答说:“是因为君王不能独立果断。依靠他人的意见做决断的,这是祸殃。”武王又问:“什么叫依靠他人意见做决断?”太公回答说:“不能决定自己应该除去什么,以别人的意见除去;不能决定自己应该选取什么,以别人的意见选取;不能决定自己应该做什么,以别人的意见去做;不能决定自己应该惩罚谁,以别人的话去惩罚;不能决定自己应该奖赏谁,以别人的意见去奖赏;贤能的人不一定受到信用,不贤的人不一定被黜退,而贤士也不一定会受到礼遇。”武王说:“对!那样的君主治国将会怎样呢?”太公回答说:“他的为人是厌恶知道自己的实情,而喜欢知道他人的实情;厌恶听到自己的缺点,而喜欢听到别人的缺点。因此这种人未必能治理国家。”武王说:“讲得好。”
1.18 齐桓公问于甯戚曰①:“管子今年老矣②,为弃寡人而就世也③。吾恐法令不行,人多失职④,百姓疾怨,国多盗贼,吾何如而使奸邪不起,民足衣食乎?”甯戚对曰:“要在得贤而任之。”桓公曰:“得贤奈何?”甯戚对曰:“开其道路,察而用之,尊其位,重其禄,显其名,则天下之士骚然举足而至矣⑤。”桓公曰:“既以举贤士而用之矣,微夫子幸而临之,则未有布衣屈奇之士踵门而求见寡人者⑥!”甯戚对曰:“是君察之不明,举之不显,而用之疑;官之卑,禄之薄也。且夫国之所以不得士者,有五阻焉:主不好士,谄谀在傍,一阻也;言便事者⑦,未尝见用,二阻也;壅塞掩蔽,必因近习⑧,然后见察,三阻也;讯狱诘穷其辞⑨,以法过之,四阻也;执事适欲⑩,擅国权命,五阻也。去此五阻,则豪俊并兴,贤智来处;五阻不去,则上蔽吏民之情,下塞贤士之路。是故明王圣主之治,若夫江海无不受,故长为百川之主;明王圣君无不容,故安乐而长久。因此观之,则安主利人者,非独一士也。”桓公曰:“善!吾将著夫五阻⑪,以为戒本也。”
【注释】
①齐桓公(?—前643):姜姓,吕氏,名小白。春秋时期齐国国君,前685—前643年在位。齐桓公任管仲为相,推行改革,实行军政合一、兵民合一的制度,齐国逐渐强盛。前679年,齐桓公与诸侯在鄄(juàn)地(今山东鄄城北)盟会,齐桓公从此成为诸侯霸主。甯戚:姬姓,甯氏,名戚,卫国人,早年怀经世济民之才而不得志,因家贫为人拉车,到齐国喂牛于车下,扣牛角而唱歌,受到齐桓公的召见,拜为大夫。后长期任齐国大司田,为齐桓公主要辅佐者之一。
②管子(?—前645):姬姓,管氏,名夷吾,字仲,谥敬,颍上人(今属安徽)。春秋初期政治家,辅助齐桓公成为春秋时代的第一个霸主。是中国古代著名的经济学家、哲学家、政治家、军事家。
③为:或,或许。就世:终于人世,指死亡。《国语·越语下》:“先人就世,不穀即位。”
④失职:失所,失业。《周礼·地官·大司徒》:“十曰以世事教能,则民不失职。”
⑤骚然举足:纷纷骚动、举步前往的样子。
⑥布衣屈奇:平民中有奇特才能的人。布衣,指未做官的平民。屈奇,音义同“崛崎(jué qí)”。奇特,异于常人。踵(zhǒnɡ)门:亲自上门。踵,本指脚后跟,此指至,到。
⑦便事:便民利国之事。
⑧近习:君主宠爱亲信的人。《后汉书·皇甫规列传》:“后遭奸伪,威分近习,畜货聚马,戏谑是闻。”李贤注:“近习,诸佞幸亲近小人也。”
⑨讯狱:审讯狱案。诘(jié)穷:深穷治罪,用深文周纳的方法治人于罪。
⑩执事适欲:办事的官吏徇私纵欲。执事,《国语·吴语》:“王总其百执事。”这里指专权的官吏。
⑪著:写下,记住。
【译文】
齐桓公向甯戚问道:“管子如今已经年老了,或许要离开我而辞世了。我恐怕法令不能推行,人民多会流离失所,百姓痛苦怨恨,国内盗贼多行。我怎样做才能使奸佞邪恶不会兴起,并使百姓丰衣足食呢?”甯戚回答说:“关键在于能得到贤士并且任用他们。”齐桓公问:“怎样才能得到贤士?”甯戚答道:“广开进贤的道路,考察后信用他们,使他们的地位尊贵,俸禄优厚,名声显赫,那么天下的贤士就会纷纷动身来到这里了。”齐桓公说:“我已经举拔贤士并任用他们了,可是除了先生您幸而光临外,还没有具有奇异才能的平民亲自上门来求见我。”甯戚回答说:“那是国君您考察人才不明确,举用人才不显赫,而使用人才又有疑虑,委任的官职太低,给他们的俸禄太少。再说国家之所以不能得到贤士,有以下五种阻碍:君主不喜欢贤能之士,又有谄谀的人在身旁,这是第一种阻碍;谈便民利国之事的人,不曾被任用,这是第二种障碍;耳目被堵塞,遇事受蒙蔽,一定要依靠左右亲信才能了解下情,这是第三种阻碍;审理案件深究治罪,施用刑罚超过法度,这是第四种障碍;手下管事的人为了私欲,专断国政滥施权柄,这是第五种阻碍。除去这五种障碍,那么英豪俊杰就会同时出现,贤才智士就会来此安居;这五种障碍不消除,那么对上就会蔽塞官吏和百姓的实情,对下就会堵塞引进贤士的道路。由此可见,圣明的君王治国,好比那大江大海无所不受,因此能长久成为天下河流的主宰;圣明的君王无所不容,就能安乐而国运长久。由此看来,那使君王安定,有利于人民的人,不只是一个贤士啊!”齐桓公说:“好!我必将记住这五种障碍,把它作为鉴戒的根本。”
1.19 齐景公问于晏子曰①:“寡人欲从夫子而善齐国之政。”对曰:“婴闻之,国具官而后政可善②。”景公作色曰:“齐国虽小,则何为不具官乎?”对曰:“此非臣之所复也。昔先君桓公身体堕懈,辞令不给,则隰朋侍③;左右多过,刑罚不中,则弦章侍④;居处肆纵,左右慑畏,则东郭牙侍⑤;田野不修,人民不安,则甯戚侍⑥;军吏怠,戎士偷⑦,则王子成父侍⑧;德义不中,信行衰微,则管子侍⑨。先君能以人之长续其短,以人之厚补其薄;是以辞令穷远而不逆,兵加于有罪而不顿⑩;是故诸侯朝其德而天子致其胙⑪。今君之失多矣,未有一士以闻者也,故曰未具。”景公曰:“善!吾闻高缭与夫子游⑫,寡人请见之。”晏子曰:“臣闻为地战者不能成王,为禄仕者不能成政。若高缭与婴为兄弟久矣,未尝干婴之过,补婴之阙⑬,特禄仕之臣也,何足以补君?”⑭
【注释】
①齐景公(?—前490):姜姓,吕氏,名杵臼。春秋时期齐国国君,前547—前490年在位。晏子(?—前500):名婴,字仲,谥平,齐夷维(今山东莱州高密)人。前556年,其父晏弱死后,继任齐卿,历仕灵公、庄公、景公三世,是春秋时期著名政治家、思想家、外交家。有《晏子春秋》一书记载他的言论和生平事迹。
②具官:配备应有的官员。《史记·孔子世家》:“古者诸侯出疆,必具官以从,请具左右司马。”
③隰(xí)朋(?—前645):姜姓,谥成。齐桓公时大夫。多智善辩,与管仲、鲍叔牙等辅佐齐桓公,助齐桓公成就霸业。管仲病重时荐他自代,与管仲同年死。《管子·小匡》记管仲曰:“升降揖让,进退闲习,辨辞之刚柔,臣不如隰朋,请立为大行。”侍:侍奉,这里指辅佐。
④弦章:即宾胥无,或作宾须无,字子旗,春秋时齐人,齐桓公时用为治狱之官。《管子·小匡》记管仲曰:“决狱折中,不杀不辜,不诬无罪,臣不如宾胥无,请立为大司理。”
⑤东郭牙:齐桓公时大夫。东郭牙是齐国著名的谏臣,由管仲所推举。《管子·小匡》记管仲曰:“犯君颜色,进谏必忠,不辟死亡,不挠富贵,臣不如东郭牙,请立以为大谏之官。”
⑥甯戚:春秋时期卫国人。齐桓公时大夫。《管子·小匡》记管仲曰:“垦草入邑,辟土聚粟,多众,尽地之利,臣不如甯戚,请立为大司田。”
⑦戎士偷:战士贪生怕死。戎士,战士。偷,苟且偷生。
⑧王子成父:姬姓,名成父,又作城父。周桓王第二子,后以爵系为氏,为琅琊王氏始祖。原为东周都城洛邑王城的城父(城邑令),故尊称为“王子成父”。因避“子克之乱”奔齐,齐桓公时为大司马,善治军。《管子·小匡》记管仲曰:“平原广牧,车不结辙,士不旋踵,鼓之而三军之士视死如归,臣不如王子城父,请立为大司马。”天海按,有人以上文隰朋、弦章(宾胥无)、东郭牙、甯戚、王子成父五人并称为桓公时期的“五杰”。
⑨管子:即管仲。
⑩顿:困顿,挫败。
⑪胙(zuò):古代祭祀时供献的肉。天子祭祀后把这种肉赐给诸侯,以示宠信。
⑫高缭:《晏子春秋》作“高纠”,生平未详。
⑬阙:过失。
⑭天海按:“景公曰善”以上之文见《晏子春秋·内篇谏上》,以下见《晏子春秋·内篇杂上》,篇首有“景公谓晏子曰”六字。观文气,应是刘向有意将此二文合并处理。
【译文】
齐景公问晏婴说:“我想要听从先生的意见改善齐国的政治。”晏婴对他说:“我听说,国家官员必须配备好,而后政治才可以改善。”景公生气说:“齐国虽小,怎么会没有配备应有的官员呢?”晏子回答说:“我的回答不是这个意思。从前,先君齐桓公身体懒散懈怠、辞令不适当时,就有隰朋辅佐他;身边的人多有过失,刑罚不适当,就有弦章辅佐他;在内宫恣意放纵,左右人感到害怕恐惧,就有东郭牙谏止他;农田不整治,人民不安定,就有甯戚辅佐他;军官懈怠,士兵怕死,就有王子成父辅佐他;不符合道德仁义,信誉品行下降,就有管仲辅佐他。先君能用别人的长处弥补自己的短处,用别人的深厚弥补自己的浅薄。因此他的号令传达到很远的地方也不会有人违抗,对有罪的人用兵讨伐而不会遭受挫折;这样诸侯都前来朝贺他的盛德,天子也把祭肉赏赐给他。现在国君您的过失很多,却没有一个人告诉您,所以说官员未配备好。”景公说:“好!我听说高缭与先生有交往,请您帮助我见见他。”晏婴说:“我听说为了土地而进行战争的不能成就王业,为了俸禄而当官的不能取得政绩。这高缭与我称兄道弟很久了,从未指责过我的过失,补正过我的失误,只不过是为了俸禄官职的臣子罢了,怎么能够来辅佐君主呢?”
1.20 燕昭王问于郭隗曰①:“寡人地狭人寡,齐人取蓟八城②,匈奴驱驰楼烦之下③,以孤之不肖,得承宗庙④,恐危社稷,存之有道乎?”郭隗曰:“有,然恐王之不能用也。”昭王避席曰⑤:“愿,请闻之。”郭隗曰:“帝者之臣,其名臣也,其实师也;王者之臣,其名臣也,其实友也;霸者之臣,其名臣也,其实宾也;危国之臣,其名臣也,其实虏也。今王将东面⑥,目指气使以求臣⑦,则厮役之材至矣;南面听朝⑧,不失揖让之礼以求臣,则人臣之材至矣;西面等礼相亢⑨,下之以色,不乘势以求臣,则朋友之材至矣;北面拘指⑩,逡巡而退以求臣⑪,则师傅之材至矣。如此,则上可以王,下可以霸,唯王择焉。”燕王曰:“寡人愿学而无师。”郭隗曰:“王诚欲兴道⑫,隗请为天下之士开路。”于是燕王常置郭隗上坐,南面。居三年,苏子闻之⑬,从周归燕;邹衍闻之⑭,从齐归燕;乐毅闻之⑮,从赵归燕;屈景闻之⑯,从楚归燕。四子毕至,果以弱燕并强齐⑰。夫燕、齐非均权敌战之国也,所以然者,四子之力也。《诗》曰⑱:“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此之谓也。⑲
【注释】
①燕昭王(?—前279):姬姓,名职,燕王哙之庶子。又称燕昭襄王或燕襄王。前311—前279年在位。郭隗(wěi):战国中期燕国人。燕国大臣、贤者。为燕昭王谋士,拜为上卿。
②取蓟(jì):原文作“削取”,今依向宗鲁《校证》据卢文弨引《史记·乐毅列传》张守节正义删改。蓟,地名。周武王封尧之后代于此。其后燕并蓟,作为燕都。其城西北有蓟丘,因而得名,故址在今北京西南。
③楼烦:北狄的一支,约在春秋之际建国,其疆域大致在今山西西北部的保德、岢岚、宁武一带。另一说以古楼烦国不是戎狄之国,而是周天子所封诸侯,为子爵。楼烦人以游牧为生,精于骑射,东与燕赵为邻。
④宗庙:祖宗的神庙。这里指继承祖先的事业。
⑤避席:离开座位,表示恭敬。古代人席地而坐,避席,即起身离座表示敬意。“避席”下,原文脱“曰”字,此据文例补。
⑥东面:古代宾主相见以西为宾,以东为主。宾客在西而面东,主人在东而面西,以宾位为尊。见《大戴礼记·武王践阼》。
⑦目指气使:用眼色和气势驱使人。形容权势者的骄横傲慢。后又作“颐指气使”。
⑧南面:古代以坐北朝南为尊位,故天子、诸侯见群臣,或卿大夫见僚属,都坐北朝南,面对臣下。故南面为君,北面为臣。
⑨等礼相亢:以同等礼节对待。
⑩北面:位在南而面向北。拜人为师也称北面。《汉书·于定国传》:“定国乃迎师学《春秋》,身执经,北面备弟子礼。”拘指:即句指,接受老师句读方面的指点。《淮南子·修务训》:“弟子句指而受。”
⑪逡(qūn)巡:迟疑徘徊,欲行又止。这里指退让谦恭。
⑫王诚欲兴道:向宗鲁《校证》云:“‘兴道’《史记正义》作‘与霸王同道’,与上相应,于文为长。今本盖脱‘霸王同’三字,因改‘与’为‘兴’耳。”
⑬苏子:即苏代,苏秦之弟,战国时纵横家。东周洛阳(今属河南)人。初事燕王哙,又事齐湣王。还燕,遇子之之乱,复至齐、至宋,燕昭王召为上卿,曾劝说燕昭王联秦伐齐。
⑭邹衍(约前305—前240):战国时齐国临淄(今属山东)人。阴阳家代表人物,著有《邹子》一书,《汉书·艺文志》归入阴阳家,《永乐大典》等将其列入道家部。今不传。其主要学说是五行学说、“五德终始说”和“大九州说”,他又是稷下学宫著名学者,因他“尽言天事”,当时人们称他“谈天衍”,又称邹子。他活动的时代后于孟子,与公孙龙、鲁仲连是同时代人。
⑮乐(yuè)毅:子姓,乐氏,名毅,中山灵寿人,魏将乐羊后裔,战国时期杰出的军事家。燕昭王时任乐毅为亚卿,拜上将军,率军破齐,连下七十余城,辅佐燕昭王振兴燕国,受封昌国君。
⑯屈景:《战国策·燕策一》《史记·燕召公世家》《新序·杂事》中记此事皆有剧辛,而无苏子、屈景二人。
⑰以弱燕并强齐:前284年,乐毅率燕军攻破齐都临淄,齐湣王死,除莒、墨二城外,齐地为燕、秦、赵、魏、楚等国所得。并,兼并,吞并。
⑱《诗》曰:以下引诗见《诗经·大雅·文王》。
⑲天海按:《战国策·燕策一》《新序·杂事》记此事,文多异。事又略见《史记·燕召公世家》和《乐毅列传》。
【译文】
燕昭王向郭隗问道:“我的国家土地狭窄,人口稀少,齐国已攻取我蓟地八座城池,匈奴已进犯到邻国楼烦附近,以我这样的不贤,能够继承祖先的事业,恐怕会危及国家,要保存国家,有什么办法吗?”郭隗说:“有的,但是恐怕君王您不能釆用啊!”燕昭王起身离座说:“我愿意采用,请您告诉我。”郭隗说:“帝王的臣子,他名义上是臣子,其实是帝王的老师;国君的臣子,他名义上是臣子,其实是国君的朋友;霸主的臣子,他名义上是臣子,其实是霸主的宾客;危国之君的臣子,他名义上是臣子,其实是奴仆。如果大王您自作西宾,凭权势颐指气使地寻求臣佐,那么奴仆一类的人才就会来到;如果您以君主身份,临朝听政,不失宾主揖让恭谦的礼节来寻求臣佐,那么做臣子的人才就会来到;如果您作为东主,以平等的礼节相待,礼贤下士,不凭仗权势来寻求臣佐,那么像朋友一样的人才就会来到;如果您像弟子接受老师指点一样,以卑躬退让的态度来寻求臣佐,那么能做老师的人才就会来到。这样,那就上可以行王道,下可以图霸业,全凭大王您选择了!”燕王说:“我很愿意学习却没有老师。”郭隗说:“大王诚心想要复兴王霸之道,我请求为天下贤士开路。”于是燕王经常请郭隗上坐,南面听朝。过了三年,苏代听说这件事,便从东周来到燕国;邹衍听说这件事,便从齐国投奔燕国;乐毅听说这件事,便从赵国来到燕国;屈景知道这件事,便从楚国奔赴燕国。这四位贤士全都来到燕国,终于以弱小的燕国兼并了强大的齐国。燕国与齐国本来不是势均力敌的国家,之所以能做到这一步,是由于这四个贤士的效力。《诗经》上说:“有众多威仪之士,文王就因此安宁。”说的就是这样的事。
1.21 楚庄王既服郑伯,败晋师①,将军子重三言而不当②。庄王归,过申侯之邑③。申侯进饭,日中而王不食。申侯请罪,庄王喟然叹曰:“吾闻之:其君贤者也,而又有师者王;其君中君也,而又有师者霸;其君下君也,而群臣又莫若君者亡。今我下君也,而群臣又莫若不穀④,不穀恐亡。且世不绝圣,国不绝贤,天下有贤而我独不得,若吾生者,何以食为!”故战服大国,义从诸侯⑤,戚然忧⑥,恐圣知不在乎身⑦,自惜不肖,思得贤佐,日中忘饭,可谓明君矣。⑧
【注释】
①楚庄王既服郑伯,败晋师:前597年,楚庄王攻郑,围之三月,晋军未及救援,郑襄公肉袒牵羊谢罪,献城降楚。庄王与郑讲和。晋先轸率军来救,被楚打得大败。楚庄王(?—前591),芈(mǐ)姓,熊氏,名旅(一作侣、吕),谥庄,又称荆庄王,出土战国楚简作臧王。春秋时期楚国国君,前613—前591年在位。前597年,楚庄王大败晋国后称霸,为春秋时代五霸之一。郑伯(?—前587),即郑襄公,姬姓,郑氏,名坚。春秋时期郑国国君,前604—前587年在位。
②子重(?—前570):芈姓,熊氏,名婴齐,字子重。他是楚庄王之弟,楚共王的叔父,春秋时期楚国令尹。
③申侯:楚申邑大夫,《荀子·尧问》《韩诗外传》卷六皆作申公巫臣。据《历代疆域表》,申为侯爵,故巫臣亦得称侯。巫臣,屈巫,字子灵,春秋时期楚国大夫。曾谏止楚庄王与子反娶夏姬,而后却自娶夏姬,潜逃晋国,楚人怒而灭其族。巫臣乃自晋使吴,教吴用兵乘车,与中原诸国往来,与晋约伐楚。申,西周封国,姜姓,前688年为楚所灭。故地在今河南南阳。邑:古代大夫的封地。
④不穀:不善,古代王侯自称的谦辞。《老子》三十九章:“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穀。”
⑤从:使……顺从。
⑥戚然:警惕不安的样子。
⑦圣知:圣明与才智。知,同“智”。
⑧天海按:《荀子·尧问》《吕氏春秋·骄惑》《吴子·图国》《新书·先醒》《韩诗外传》卷六、《新序·杂事》,皆载有此事而文字略有不同。此文多用《新书》。
【译文】
楚庄王已经降服了郑襄公,打败了晋国的军队,将军子重多次进言而不恰当。庄王回师楚国,路过申侯的封地。申侯向庄王进献饮食,到了正午庄王还没吃。申侯便向庄王请罪,庄王长叹一声说:“我听说:那君主是贤明的君主,又有老师辅佐的就可以称王;那君主是中等的君主,也有老师辅佐的就可以称霸;那君主是下等的君主,而群臣又不如君主的就要败亡。现在我就是那下等的君主,而群臣又不如我,我恐怕国家要危亡了。再说世上不会断绝圣人,国内不会断绝贤士。天下有贤人而偏偏我不能得到,像我这样活着的人,还吃什么饭!”由此看来,能以战争降服强大的国家,能以道义使诸侯顺从,还忧虑不安,唯恐圣明才智不在自身,叹惜自己的不才,想要得到贤人的辅佐,到中午也忘记了吃饭,可称得上是明君了。
1.22 明主者有三惧①:一曰处尊位而恐不闻其过;二曰得意而恐骄;三曰闻天下之至言而恐不能行②。何以识其然也?越王勾践与吴人战③,大败之,兼有九夷④。当是时也,南面而立,近臣三,远臣五⑤,令群臣曰:“闻吾过而不告者其罪刑⑥。”此处尊位而恐不闻其过者也。昔者,晋文公与楚人战⑦,大胜之,烧其军⑧,火三日不灭,文公退而有忧色,侍者曰:“君大胜楚,今有忧色,何也?”文公曰:“吾闻能以战胜而安者,其唯圣人乎!若夫诈胜之徒⑨,未尝不危也,吾是以忧。”此得意而恐骄者也⑩。昔齐桓公得管仲、隰朋,辩其言,说其义⑪,正月之朝⑫,令具大牢⑬,进之先祖。桓公西面而立,管仲、隰朋东面而立。桓公赞曰⑭:“自吾得听二子之言,吾目加明,耳加聪,不敢独擅,愿荐之先祖。”此闻天下之至言而恐不能行者也。⑮
【注释】
①明主:《韩诗外传》卷七作“明王”,前有“孔子曰”三字。惧:警戒。
②至言:至理名言,最好的言论和道理。
③勾践(约前520—前465):又作“鸠浅”“句践”。春秋战国之际越国国君,前496—前465年在位。前494年为吴王夫差所败,几乎亡国,后卧薪尝胆,奋发图强,前473年攻破吴都,迫使夫差自尽,灭吴称霸,成为春秋时期最后一位霸主。
④九夷:我国古代东方九种少数民族部落。《淮南子·齐俗训》:“越王勾践……霸天下,泗上十二诸侯皆率九夷以朝。”
⑤近臣三,远臣五:远近称臣降服的很多。臣,称臣降服。三、五,表示多数。
⑥刑:杀。《战国策·魏策一》:“刑白马以盟于洹水之上。”
⑦晋文公(前697或前671—前628):姬姓,名重耳。春秋时期晋国国君,前636—前628年在位。城濮之战大胜楚军,成为春秋五霸中继齐桓公之后的第二位霸主,与齐桓公并称“齐桓晋文”。
⑧军:营垒。
⑨诈:通“乍”。突然。
⑩此得意而恐骄者也:此字原文脱“者”字,据向宗鲁《校证》依上下文例补。
⑪辩其言,说其义:采用他们的意见,欣赏他们的议论。辩,治。这里是采纳的意思。《说文解字》:“辩,治也。”说,同“悦”。喜悦。这里是欣赏的意思。义,通“议”。议论,建议。
⑫正(zhēnɡ)月之朝:古代农历每年正月要朝拜天地、祭祀祖宗。
⑬大牢:太牢。古代祭祀,牛、羊、豕三牲具备谓之太牢。
⑭赞:古代祭祀时宣读祭告文辞叫“赞”。
⑮天海按:此文与《韩诗外传》卷七所载略同。
【译文】
英明的君主有三种警戒:一是居高位时恐怕不知道自己的过失,二是得意时恐怕骄慠自满,三是听到天下至理名言时唯恐不能实行。为何知道他们会这样呢?越王勾践与吴国交战,大败吴国,兼并了九夷。在那时,他南面称霸,附近和远方称臣的都不少。他对群臣下令说:“知道我的过错而不告知我的人,他的罪该被处死。”这就是身居高位而怕不知道自己过失的例子。从前,晋文公与楚国交战,大胜楚国,焚烧了楚军营垒,大火三天三夜没有熄灭。晋文公退朝之后,脸上带有忧虑的神色,侍者问他:“您大胜楚军,现在却面有忧色,这是为什么呢?”晋文公说:“我听说能因战胜而安宁的,那恐怕只有圣人吧!至于突然取胜的人,没有不危亡的,我因此而忧虑。”这就是得意时而恐怕骄傲的例子。从前齐桓公得到管仲、隰朋,采用他们的意见,欣赏他们的议论。到正月上朝祭祀,便命令准备牛、羊、豕三牲,进献先祖。齐桓公为主人站东面西,管仲、隰朋为宾站西面东,齐桓公祭告说:“自从我能听到这两个人的言论,我的眼睛更加明亮,听力更加敏锐,不敢独自占有,愿将此进献给先祖。”这就是听到天下的至理名言而唯恐不能实行的例子。
1.23 齐景公出猎,上山见虎,下泽见蛇。归,召晏子而问之曰:“今日寡人出猎,上山则见虎,下泽则见蛇,殆所谓之不祥也①?”晏子曰:“国有三不祥,是不与焉②。夫有贤而不知,一不祥;知而不用,二不祥;用而不任,三不祥也。所谓不祥,乃若此者也。今上山见虎,虎之室也③;下泽见蛇,蛇之穴也;如虎之室④,如蛇之穴,而见之,曷为不祥也⑤?”⑥
【注释】
①殆:大概。
②不与焉:不在其中。与,参与,干预。这里引申为加入、归入的意思。
③室:居室。这里指老虎所居之地。
④如:往,到。下“如”字同此。
⑤曷:疑问代词,怎么。
⑥天海按:此文所记之事又见《晏子春秋·内篇谏下》,文略同。
【译文】
齐景公出外打猎,上山遇见老虎,下到大泽又遇见大蛇。齐景公回去后,召见晏子并问他:“今日我出去打猎,上山见到老虎,下到大泽又遇见大蛇,这大概就是所说的不祥之兆吧?”晏子说:“国家有三种不祥,这些都不在其中。有贤士而不了解,这是一不祥;了解了又不能任用,这是二不祥;用了他却又不信任,这是三不祥。人们所说的不祥,就是这三种情况。如今您上山遇见老虎,那是老虎居住之地;下泽遇见蛇,那是蛇的洞穴所在。往老虎居住的地方去,到蛇的洞穴之处去,而且看见了虎和蛇,怎么说是不祥呢?”
1.24 楚庄王好猎,大夫谏曰:“晋、楚敌国也,楚不谋晋①,晋必谋楚,今王无乃耽于乐乎②?”王曰:“吾猎将以求士也,其榛藂刺虎豹者③,吾是以知其勇也;其攫犀搏兕者④,吾是以知其劲有力也;罢田而分所得⑤,吾是以知其仁也。”因是道也,而得三士焉⑥,楚国以安。故曰“苟有志则无非事者”⑦,此之谓也。⑧
【注释】
①谋:图谋,算计。
②无乃:相当于“莫非”“恐怕是”,表示委婉测度的语气。耽:沉溺。
③榛藂(cónɡ):灌木丛生。
④攫(jué):抓获,格斗。犀:犀牛。兕(sì):《说文解字》:“如野牛而青,象形。”
⑤田:打猎。
⑥三士:指孙叔敖、司马子反、将军子重三人。天海按,本书8.2则:“楚庄王用孙叔敖、司马子反、将军子重,征陈从郑,败强晋,无敌于天下。”
⑦苟:假若,如果。
⑧天海按:此文见《晏子春秋·内篇谏下》,文略异。又见楚史《梼杌》,文略同。
【译文】
楚庄王喜好打猎,大夫劝谏他说:“晋国和楚国是敌对的国家,即使楚国不想图谋晋国,晋国也必定要图谋楚国。现在大王恐怕是太沉迷在游乐中吧?”楚庄王说:“我打猎是为了寻求贤士。那敢于在荆棘丛中刺杀虎豹的人,我因此知道他的勇猛;那能抓住犀牛并与猛兕搏斗的人,我因此知道他的强劲有力;打完猎后公平分配所获猎物,我因此知道他的仁义。”通过打猎这个方法,楚王得到了三个贤士,楚国也因此安定。所以说“如果有志向,没有做不成的事情”,说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1.25 汤之时,大旱七年①,洛坼川竭②,煎沙烂石。于是使人持三足鼎祝山川③。教之祝曰④:“政不节耶?使人疾耶⑤?苞苴行耶⑥?谗夫昌耶⑦?宫室营耶⑧?女谒盛耶⑨?何不雨之极也!”盖言未已而天大雨。故天之应人,如影之随形,响之效声者也⑩。《诗》云⑪:“上下奠瘗,靡神不宗⑫。”言疾旱也⑬。⑭
【注释】
①大旱七年:《管子·权数》及《荀子·王霸》并载:“汤七年旱。”《庄子·秋水》:“汤之时,八年七旱。”
②洛坼川竭:洛川枯竭。洛为别名,川为共名,洛川即今河南洛河。“洛坼川竭”与下文“煎沙烂石”相对应。
③三足鼎:古代三脚炊器,常用于重大祭祀活动。祝:用祭辞向神灵祷告,祈求福佑。
④祝:此指古代祭祀时祝赞词的人。《说文解字》:“祝,祭祝赞词者。”
⑤疾:生病,痛苦。
⑥苞苴(jū):裹鱼肉的草包,用苇或茅。古代赠人礼物,必加包裹,因此称所赠礼物为苞苴。引申为贿赂。《荀子·大略》杨倞注:“货贿必以物苞裹,故总谓之苞苴。”这里指用财物行贿。苞,通“包”。苴,包裹。
⑦谗夫昌:进谗言的人盛行。昌,盛行。
⑧营:营造,建造。
⑨女谒:通过宫廷中受宠的女人进行干求与请托。
⑩响:回音。效:随,跟着。
⑪《诗》云:以下引诗见《诗经·大雅·云汉》。
⑫上下奠瘗(yì),靡神不宗:上下祭奠天地,掩埋供品,没有神明不受尊重。瘗,埋葬。靡,无,没有。宗,尊敬。
⑬疾旱:大旱灾。疾,急剧而猛烈。
⑭天海按:此文所载与《荀子·大略》文字略同。
【译文】
商汤的时候,大旱了七年。洛河的水枯竭了,沙子被煎烤,石头也被烤烂了。于是商汤命人拿着三足鼎向山川祷告,令祭师祈祷说:“是因为我的政令不适度吗?是我使百姓遭受痛苦了吗?是贪贿盛行了吗?是进谗言的人昌盛了吗?是因为宫殿的营造吗?是因为裙带风盛行了吗?为何天旱不雨到了极点!”祷告的话还没说完,天就降下了大雨。所以上天对人事的感应,好像那影子伴随形体,回音跟随声音一样。《诗经》上说:“上下祭奠天地,掩埋供品,没有神明不受尊重。”说的就是大旱时的事情。
1.26 殷太戊时有桑、榖生于庭①,昏而生②,比旦而拱③,史请卜之汤庙④,太戊从之。卜者曰:“吾闻之,祥者福之先者也,见祥而为不善,则福不生;殃者祸之先者也,见殃而能为善,则祸不至。”于是乃早朝而晏退⑤,问疾吊丧,三日而桑、榖自亡。⑥
【注释】
①殷太戊:子姓,名密,又称大戊。殷王。太戊在位时期,勤政修德,治国抚民,任用伊陟(伊尹子)、巫咸治国政,复兴殷王朝,各诸侯归顺,商朝再度兴盛。太戊死后,庙号中宗,葬于太戊陵(今河南内黄亳城)。桑、榖(ɡǔ)生于庭:古代迷信,认为桑、榖二树共生于庭院为不祥之兆。榖,木名。即楮树,又称构树。落叶乔木。皮可制桑皮纸。
②昏:黄昏,日暮,天刚黑。
③比旦:到天亮。拱:双手合抱的直径。
④史:官名,在王的左右掌法典和记事。卜:古人用火灼龟甲取兆,以预测吉凶。汤庙:商汤的祖庙。
⑤晏:晚,迟。
⑥天海按:此文与《史记·殷本纪》《汉书·郊祀志》《论衡·感类篇》《孔子家语·五仪解》等所记略同。《吕氏春秋·制乐》《韩诗外传》卷三则以为成汤之事。
【译文】
殷商太戊的时候,有桑树和榖树生长在庭院。黄昏时才长出来,到天亮时就长到一抱粗。史官请求到商汤的祖庙里去占卜,太戊依从了这个办法。占卜的人说:“我听说,吉祥之物是福佑的先兆,见到吉祥之物而不做好事,那么福佑就不会产生;害人之物是灾祸的先兆,看见害人之物而能做好事,那么灾祸就不会降临。”于是,太戊便勤于政事,早早上朝很晚退朝,关心百姓疾苦,吊唁死者。三天后,那庭中的桑树和榖树就自己枯死了。
1.27 高宗者,武丁也①,高而宗之②,故号高宗。成汤之后,先王道缺③,刑法违犯④,桑、榖俱生乎朝,七日而大拱⑤。武丁召其相而问焉⑥。其相曰:“吾虽知之,吾弗得言也。闻诸祖己⑦:‘桑、榖者,野草也⑧,而生于朝,意者国亡乎⑨?’”武丁恐骇,饬身修行⑩,思先王之政,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明养老⑪。三年之后,蛮、夷重译而朝者七国⑫,此之谓存亡继绝之主,是以高而尊之也。⑬
【注释】
①武丁:子姓,名昭,庙号高宗。殷王,在位五十九年。夏商周断代工程将武丁在位时间定为前1250—前1192年。武丁在位时期,勤于政事,任用刑徒出身的傅说及甘盘、祖己等贤人辅政,励精图治,国家强盛,史称“武丁中兴”。
②高:地位崇高。宗:尊崇。
③缺:缺失,败坏。
④刑法违犯:刑法被违背破坏。本书10.11则作“刑法弛”。
⑤大拱:大于双手合围的直径。即一抱粗。
⑥相:古代官名,百官之长,相当于后世的宰相。《吕氏春秋·举难》:“相也者,百官之长也。”
⑦闻诸祖己:《尚书大传》《论衡·异虚篇》作“问诸祖己”,其意似长。祖己,武丁时贤臣,曾劝武丁修德。
⑧野草:野外所生草木。《孔子家语·五仪解》作“野木”。古时草木并称。
⑨意:猜想,料想。者:语助词,表句中停顿。
⑩饬身修行:约束自身,检点行为。
⑪明养老:此三字后《尚书大传》有“之礼”二字,《论衡·异虚篇》有“之义”二字,原文疑脱二字。明,显明,明确。养老,古礼,对年老而贤德的人要按时享以酒食,表示尊敬和礼待。《论语·尧曰》:“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
⑫蛮、夷:古代泛指华夏中原民族以外的部族。重(chónɡ)译:辗转翻译。
⑬天海按:此文本《尚书大传》,又见《汉书·五行志》。本书10.11则与《论衡·异虚篇》《无形篇》二篇,也与此文所记略同。
【译文】
高宗就是商王武丁,地位崇高而被推崇,所以称为高宗。商朝自成汤以后,先王治国之道缺失,刑法也遭到违背破坏,朝廷中长出桑树与榖树,到第七天就比双手合抱还要粗。武丁召见国相并问他是什么原因。国相说:“我即使知道这原因,我也不能说。但从祖己那里听说:‘桑树与榖树是野外生长的树木,却生长在朝廷之中,料想国家快灭亡了吧?’”武丁震惊恐骇,于是约束自己,检点行为,追思先王的政绩,使灭亡的诸侯国复兴,使断绝祭祀的贵族得到继承,举用避世隐居的贤人,彰明尊老敬贤的礼节。三年以后,边远地区的蛮夷部族几经转译通话后,前来朝拜的就有七国之多。这就是所说的能够复兴灭亡的国家,使断绝祭祀的世家贵族得以继承的君主,因此后人推崇他并且敬重他。
1.28 宋大水①,鲁人吊之②,曰:“天降淫雨,谿谷满盈,延及君地,以忧执政,使臣敬吊。”宋人应之曰:“寡人不佞③,斋戒不谨④,邑封不修⑤,使人不时⑥,天加以殃,又遗君忧⑦,拜命之辱⑧。”君子闻之曰⑨:“宋国其庶几乎⑩!”问曰:“何谓也?”曰:“昔者夏桀、殷纣不任其过⑪,其亡也忽焉;成汤、文、武知任其过,其兴也勃焉。夫过而改之,是犹不过也,故曰其庶几乎。”宋人闻之,夙兴夜寐,早朝晏退,吊死问疾,勠力宇内⑫。三年,岁丰政平。向使宋人不闻君子之语⑬,则年谷未丰,而国家未宁。《诗》曰⑭:“弗时仔肩,示我显德行⑮。”此之谓也。⑯
【注释】
①大水:发洪水。
②吊:吊问,对有丧事或受到灾祸的人表示哀悼慰问。
③不佞:无才无德,古人谦辞。
④斋戒:古人在祭祀前沐浴更衣,不饮酒,不吃荤腥,不与妻妾同寝,整饬身心,以示虔诚。
⑤邑封:诸侯的封国与领地。
⑥不时:不按时节,没有节制。
⑦遗(wèi):给予,使。
⑧拜命之辱:拜谢吊问,有劳关照。命,吊问之辞。《左传·庄公十一年》:“秋,宋大水。公使吊焉,曰:‘天作淫雨,害于粢盛,若之何不吊?’对曰:‘孤实不敬,天降之灾,又以为君忧,拜命之辱。’”杜预注:“谢辱厚命。”
⑨君子:《韩诗外传》卷三作“孔子”,《左传》作“臧文仲”。此文多采自《韩诗外传》卷三,应以“孔子”为是,译文从此。
⑩庶几:也许可以,表示推测。
⑪夏桀:姒姓,名癸,一名履癸,谥桀,史称夏桀。夏朝最后一个国王,暴虐荒淫,是历史上有名的暴君。都于斟拢(今河南洛阳),为商汤所灭。殷纣:子姓,名受,谥纣。世称殷纣王、商纣王,也称帝辛。商朝最后一个国王,夏商周断代工程认为他在位时间为前1075—前1046年。前1046年,牧野之战中,周武王率领诸侯联军击败商军,他见大势已去,便躲进鹿台(在今河南鹤壁),自焚而死,商朝灭亡。不任其过:不承担自己的过错。
⑫勠(ùl)力:勉力,尽力。
⑬向使:从前如果。
⑭《诗》曰:以下引诗见《诗经·周颂·敬之》。
⑮弗时仔肩,示我显德行:辅佐我担当重任,指示我显明德行。弗,通“弼(bì)”。辅弼。时,通“是”。即此。仔肩,负担,责任。郑玄笺:“佛,辅也。时,是也。仔肩,任也。”
⑯天海按:事见《左传·庄公十一年》,文多异,与《韩诗外传》卷三“传曰”文略同。
【译文】
宋国发生大水灾,鲁国派人慰问说:“上天下了很久的雨,谿沟河谷都涨满了,漫延到您的领地,因此执政大臣担忧。派使臣前来表示衷心的慰问。”宋君回答他说:“我无才无德,斋戒不谨慎,封地未整治好,使用民力不按时节,上天降给我灾祸,又使贵国国君担忧。拜谢吊问,有劳关照。”孔子知道这件事后说:“宋国也许有希望了吧!”有人问道:“为什么这样说呢?”孔子说:“从前夏桀、殷纣不肯承担自己的过错,他们灭亡得很快;成汤、周文王、周武王懂得承担自己的过错,他们兴盛得也就很快。有了过错只要能改正,这就等于没有过错,所以说宋国也许是有希望的。”宋君听到这些话后,很早就上朝,很晚才退朝,吊唁死去的臣民,慰问患病的百姓,尽力于国内的政事。过了三年,年成丰收,政治清平。先前假若宋君没有听到孔子的那番话,那么年成将不会丰收,并且国家也不会安宁。《诗经》上说:“辅佐我担当重任,指示我显明德行。”说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1.29 楚昭王有疾①,卜之,曰:“河为祟②。”大夫请用三牲焉③,王曰:“止。古者先王割地制土④,祭不过望⑤。江、汉、睢、漳⑥,楚之望也,祸福之至,不是过也;不穀虽不德⑦,河非所获罪也。”遂不祭焉。仲尼闻之曰:“昭王可谓知天道矣,其不失国,宜哉!”⑧
【注释】
①楚昭王(约前523—前489):芈姓,熊氏,名壬,又名轸、珍。春秋时楚国国君,前515—前489年在位。楚昭王是楚国的一位中兴之主。
②河为祟(suì):是河神在作怪。河,此指黄河之神,即河伯。祟,鬼怪或指鬼怪害人。
③三牲:猪、牛、羊。古代用猪、牛、羊三牲祭祀祖宗、神灵,以示隆重。
④割地制土:古代天子分封土地和奴隶。
⑤望:古代祭祀山川的总称。遥望而祭,故称望。《左传·宣公三年》:“望,郊之属也。”黄河不在楚国境内,所以楚昭王说“祭不过望”。
⑥江、汉、睢、漳:楚国境内的四条江河名,即长江、汉水、睢水、漳水。
⑦不穀:不善,古代君王的谦称。
⑧天海按:此文见《左传·哀公六年》《孔子家语·正论解》及《韩诗外传》卷三;又见《史记·楚世家》,文字稍异。
【译文】
楚昭王有病,占卜的人说:“这是黄河神在作怪。”大夫们请求用牛、羊、猪三牲来祭祀黄河神。楚昭王说:“罢了。古时候先王割地分封,祭祀也从不超过境内能望见的山川。长江、汉水、睢水、漳水,都是楚国望祭的对象,祸福的到来,不会越过它们;我虽无才无德,也不是黄河神能够降罪的。”于是不去祭祀黄河神。孔子知道这件事后说:“昭王可以说得上是懂得天理的人了,他不丧失国家,是应当的啊!”
1.30 楚昭王之时,有云如飞鸟夹日而飞三日,昭王患之,使人乘驲东而问诸太史州黎①。州黎曰:“将虐于王身②,以令尹、司马说焉③,则可。”令尹、司马闻之,宿斋沐浴④,将自以身祷之焉⑤。王曰:“止。楚国之有不穀也,由身之有匈胁也⑥;其有令尹、司马也,由身之有股肱也。匈胁有疾,转之股肱,庸为去是人也⑦!”⑧
【注释】
①驲(rì):古代驿站所用的传车、驿马。《说文解字》:“驲,驿传也。”《左传·文公十六年》:“楚子乘驲,会师于临品。”杜预注:“驲,传车也。”太史:史官名。《列女传》作“周史”,《左传》《史记》俱作“周太史”。州黎:人名。生平事未详。
②虐:侵害,加害,祸害。
③以令尹、司马说焉:让令尹、司马代替您解脱这个灾祸。令尹,官名。春秋战国时楚国所设,为楚国的最高官职,掌军政大权。司马,官名。楚国的司马平时主管征收军赋、武器保管、士卒训练等,兼管军事建筑事务,战时则作为令尹的助手领兵出征,令尹不出则司马为统帅。说,通“脱”。解脱,免除。
④宿斋沐浴:古代举行祭祀等礼仪的前一夜就必须斋戒沐浴,以示恭敬。
⑤自以身祷之焉:以自身替代楚昭王求神消灾。祷,祈祷,求神消灾。
⑥由:通“犹”。如同,好像。匈胁:胸腹。匈,同“胸”。
⑦庸:岂,难道,反诘副词。庸,原文作“痛”。向宗鲁《校证》曰:“《史记》作‘庸去是身乎’,《列女传》作‘庸为去是身乎’,文意并同。‘庸’犹‘讵’也。”今据改。也:读为“耶”。
⑧天海按:此事又见《左传·哀公六年》,文多异;又见《史记·楚世家》《列女传·楚昭越姬》,文略同。
【译文】
楚昭王的时候,天上有云像飞鸟一样夹着太阳飞了三天,楚昭王为此担忧,命人乘驿车去东方向太史州黎询问这件事。州黎说:“此将祸害大王之身,让令尹、司马二人代替您解脱这个灾祸,就可以避免。”令尹、司马二人知道此事后,前一天夜里便斋戒,沐浴净身,祈求神灵要以自身代昭王受祸。昭王说:“罢了。楚国有我,犹如人身有胸胁一样;楚国有令尹、司马,犹如人身有大腿和胳膊一样。胸胁有病,转移到大腿和胳膊,难道说疾病就离开了这人的身体吗?”
1.31 邾文公卜徙于绎①,史曰:“利于民,不利于君。”君曰:“苟利于民,寡人之利也。天生蒸民而树之君②,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与焉③。”侍者曰:“命可长也④,君胡不为?”君曰:“命在牧民⑤,死之短长⑥,时也。民苟利矣,吉孰大焉⑦。”遂徙于绎。⑧
【注释】
①邾文公(?—前614):曹姓,名籧篨(qú chú),子爵。在位五十二年,曾三次迁都,最后迁至绎。邾,周武王时封颛顼之后在邾,即邾国,后改称邹,地在今山东邹城一带。到了邾文公所处的时代,大国争霸,邾国夹在齐、楚、宋、鲁之间,因北边与鲁国接壤,长期为鲁国附庸。战国时被楚宣王所灭。绎:通“峄”。峄山,又名邹山,在今山东邹城东南。《左传·文公十三年》“邾文公卜迁于绎”,杨伯峻注:“在峄山之阳,俗误为纪王城。”
②蒸民:众民。蒸,同“烝”。众。向宗鲁《校证》改作“烝民”,其实不必。
③与:参与,在其中。
④命可长:生命可以延长。
⑤命在牧民:我的生命在于养育百姓。牧民,养育百姓。《左传·文公十三年》正作“命在养民”。
⑥死之短长:死亡时间的早晚。
⑦吉孰大焉:哪一个吉利比这大。
⑧天海按:此文所记之事又见《左传·文公十三年》,文小异。
【译文】
邾文公占卜要迁都到峄山,太史说:“这有利于人民,但不利于君主。”邾文公说:“如果有利于人民,也就是我的利益。上天生下万民并为他们立了国君,是为了有利于他们。老百姓既然得到了利益,那我的利益也必然在其中。”他的侍从说:“不迁都可以延长寿命,您为何不这样做呢?”邾文公说:“我的生命在于养民,死亡的早晚,在于时间。人民如能得到利益,有哪一个吉利比这大?”终于迁都到峄山。
1.32 楚庄王见天不见妖①,而地不出孽②,则祷于山川曰:“天其忘予欤③?”此能求过于天④,必不逆谏矣⑤。安不忘危,故能终而成霸功焉。⑥
【注释】
①见天不见妖:见上天不显示怪异。前一“见”为“看见”,后一“见”同“现”。妖,怪异。
②地不出孽:大地不出现灾祸。孽,灾害,妖祸。
③天其忘予欤:上天难道忘记我了吗?
④过:责备,谴责。
⑤逆谏:反对别人的劝诫。
⑥天海按:此文见《春秋繁露·必仁且知》,又见《论衡·谴告篇》,文有异。
【译文】
楚庄王见上天未显示怪异,地上也没有出现灾祸,于是就向山川祈祷说:“上天难道忘记我了吗?”这样能够向上天请求谴责过错,一定不会反对谏言。安定时不忘记危亡,所以最终能成就霸王的功业。
1.33 汤曰:“药食先尝于卑①,然后至于贵;药言先献于贵②,然后闻于卑③。”故药食尝乎卑,然后至乎贵,教也;药言献于贵,然后闻于卑,道也。故使人味食然后食者④,其得味也多;使人味言然后闻言者⑤,其得言也少。是以明上之于言⑥,必自他听之,必自他闻之,必自他择之,必自他取之,必自他聚之,必自他藏之,必自他行之⑦。故道以数取之为明,以数行之为章⑧,以数施之万物为藏。是故求道者不以目而以心,取道者不以手而以耳。⑨
【注释】
①药食:治病的饮食。
②药言:规诲劝诫的言论。《史记·商君列传》:“苦言,药也;甘言,疾也。”
③然后闻于卑:原文“卑”误作“乎”,依照上下文例,本应作“卑”,他本正作“卑”,此据改。
④味:品味,品尝,选择。
⑤味言:品评、选择言论。像辨味一样去辨别他人的言论,即对言论进行选择。
⑥是:原文作“子”,此据明钞本改。明上:明王,明主。于:原文脱此字,向宗鲁《校证》曰:“今案文例补。《贾子》作‘明上之于言也’,正有‘于’字,可证。”此据补。
⑦“必自他听之”七句:此七个“他”字,非第三人称,应皆作“也”字。向宗鲁《校证》案:“‘也’与‘他’古通用。……此文‘他’读为‘也’。”天海按,此说可从。“也”字,此作语间助词。“他”作三身代词始于唐。
⑧章:显明,显著。
⑨天海按:此文见于贾谊《新书·修政语上》,文略异。
【译文】
商汤说:“药物饮食让卑贱的人先尝,然后进献给尊贵的人;规诫的言论先进献给尊贵的人,然后才让卑贱的人知道。”因为药物饮食由卑贱的人先尝,然后才进奉给尊贵的人,那是教训;规诫的言论先奉献给尊贵的人,然后才让卑贱的人知道,那是道理。所以让人品尝食物然后才吃的人,他得到的滋味也多;让人选择言论然后才听取言论的人,他得到的言论也少。因此英明的君王对于言论,必定要亲自听取,必定要亲自知道,必定要亲自选择,必定要亲自收取,必定要亲自汇聚,必定要亲自收藏,必定要亲自实行。所以道理因多次择取而清楚,以多次实行而显明,以多次施加万物而保存。因此寻求道理的人不是用眼而是要用心,获得道理的人不是用手而是用耳。
1.34 楚文王有疾①,告大夫曰②:“管饶犯我以义,违我以礼③,与处不安,不见不思;然吾有得焉,必以吾时爵之④。申侯伯⑤,吾所欲者劝我为之,吾所乐者先我行之⑥。与处则安,不见则思;然吾有丧焉⑦,必以吾时遣之。”大夫许诺,乃爵管饶以大夫,赠申侯伯而行之⑧。申侯伯将之郑,王曰:“必戒之矣,而为人也不仁⑨,而欲得人之政⑩。毋以之鲁、卫、宋、郑。”不听,遂之郑。三年而得郑国之政,五月而郑人杀之⑪。⑫
【注释】
①楚文王(?—前675):芈姓,熊氏,名赀。春秋时楚国国君,前689—前677年在位。文王,《新序·杂事》作“共王”。
②大夫:《新序·杂事》作“令尹”。
③管饶犯我以义,违我以礼:向宗鲁《校证》曰:“此文‘犯、违’字即‘范、围’之借。”天海按,“犯我以义,违我以礼”,即“以义冒犯我,以礼违背我”,正与文意合。不必以假借解之。管饶,生平事未详。《新序·杂事》作“管苏”,《吕氏春秋·长见》作“苋拤”。
④以:即“为”。时:及时。爵之:封他爵位。
⑤申侯伯:《左传·僖公七年》:“初,申侯,申出也,有宠于楚文王。文王将死,与之璧,使行,曰:‘惟我知女,女专利而不厌,予取予求,不女疵瑕也。后之人将求多于女,女必不免。我死,女必速行。无适小国,将不女容焉。’既葬,出奔郑,又有宠于厉公。”本文所载,亦即此事。
⑥先我行之:先为我准备好。
⑦丧:丧失,过失。
⑧行之:让他离开。
⑨而:你。代词。
⑩而欲得人之政:原文无“而”字,据明钞本补。
⑪三年而得郑国之政,五月而郑人杀之:向宗鲁《校证》案:“《左传》文王之卒在庄十九年,申侯见杀在僖七年,则申侯居郑已历二十二年矣,‘三年、五月’之说,疑未足据。”天海按,此二句本于《吕氏春秋·长见》:“三年而知郑国之政也,五月而郑人杀之。”据《左传·僖公七年》云:“七年春,齐人伐郑……夏,郑杀申侯以说于齐。”可知郑国人杀申侯应在鲁僖公七年(前653)夏五月。又据《左传·僖公七年》所载,楚文王死后,申侯即入郑而有宠于郑厉公。本文所言“三年而得郑国之政,五月而郑人杀之”,就是说申侯入郑三年后执政,同年五月被杀。《左传·庄公十九年》载楚文王在前675年夏六月卒,则申侯入郑三年被杀,推之应在前672年夏五月被杀。那么本文与《吕氏春秋》所记申侯死之年,就与《左传·鲁僖公七年》所记相差十九年。故《校证》对此说有疑。然《说苑》之文本为广采文献汇编而成,其人名、事件、时代、地望等,难免有相互龃龉之处,不足怪也。
⑫天海按:此文所载之事见《吕氏春秋·长见》,又见于《左传·僖公七年》。
【译文】
楚文王有病,告诉大夫说:“管饶为了礼义冒犯、违背我,与他相处感到不安,不看见他也不会想他;但是从他那里我得到益处,一定要为我及时封他爵位。申侯伯这个人,凡是我有什么欲望都鼓励我去做,凡是我所喜欢的都先为我安排,与他相处感到安逸,见不到他就会想他;但是我因此有了过失,一定要替我及时打发他离开。”大夫答应照办,就以大夫的爵位封给管饶,赠送财物给申侯伯而送他离开。申侯伯将要到郑国去,楚文王对他说:“一定要戒除你的毛病,你做人不讲仁义,又想取得别人的政权。不要以此前往鲁、卫、宋、郑等国。”申侯没有听从,还是到了郑国。三年后,申侯就掌握了郑国的政权。当年五月,郑国人就杀掉了申侯。
1.35 赵简子与栾激游①,将沉于河②,曰:“吾尝好声色矣,而栾激致之;吾尝好宫室台榭矣,而栾激为之;吾尝好良马善御矣③,而栾激求之。今吾好士六年矣,而栾激未尝进一人,是进吾过而黜吾善也④。”⑤
【注释】
①赵简子(?—前476):原名赵鞅,又名志父,亦称赵孟。晋国大夫。他是春秋后期晋国赵氏的首领,为赵氏宗主约六十年。韩、魏、赵三家分晋之后,被赵国定为开国君主。栾激:赵简子幸臣。《吕氏春秋·骄恣》作“鸾徼”。
②将沉于河:文意不明,《吕氏春秋·骄恣》作“赵简子沉鸾徼于河”,可知所沉者为上文的栾激。
③善御:善于驾车的人,即优秀车夫。
④进:促进,增加。黜:摈弃。
⑤天海按:此文见《吕氏春秋·骄恣》,文字略有不同。
【译文】
赵简子与栾激一起出游,要将他沉入黄河,并说:“我曾经喜好音乐美色,栾激就为我找到;我曾经喜好宫室与亭台楼阁,栾激就替我修造;我曾经喜好良马和好车夫,栾激就为我寻求。如今我喜好贤士已六年了,可是栾激未曾进荐过一个人,这是增加我的过错而摈弃我的长处啊!”
1.36 或谓赵简子曰:“君何不更乎①?”简子曰:“诺。”左右曰:“君未有过,何更?”君曰:“吾谓是诺②,未必有过也,吾将以求来谏者也③。今我却之④,是却谏者,谏者必止,我过无日矣⑤。”
【注释】
①更:变更,改正。
②吾谓是诺:我做的这个承诺。谓,通“为”。
③以求:原文作“求以”,据文意,径乙。
④今我却之:如果我拒绝他的意见。今,假设,如果。
⑤无日:不知何时。即不久,随时。
【译文】
有人对赵简子说:“您为什么不改正呢?”简子说:“好的。”左右的人问他:“君主您没有过错,要改正什么呢?”赵简子说:“我做了这个承诺,未必是我有过错,我是想要以此寻求前来进谏的人。如果我拒绝了他的意见,就是拒绝进谏的人,进谏的人必定会止步不前,那么我的过错随时都会发生。”
1.37 韩武子田①,兽已聚矣,田车合矣②,传来告曰③:“晋公薨④。”武子谓栾怀子曰⑤:“子亦知吾好田猎也,兽已聚矣,田车合矣,吾可以卒猎而后吊乎?”怀子对曰:“范氏之亡也⑥,多辅而少拂⑦。今臣于君辅也,畾于君拂也⑧,君胡不问于畾也?”武子曰:“盈,而欲拂我乎⑨?而拂我矣,何必畾哉!”遂辍田⑩。⑪
【注释】
①韩武子:晋国有两位韩武子。一位是春秋早期的韩万,姬姓,晋国公族。他是曲沃庄伯(?—前716)的异母弟,曲沃武公(?—前677)的叔父。曲沃武公伐翼,万为御戎,俘翼侯,封万于韩原,遂为韩氏。谥武子。他是晋国韩氏家族的始祖。另一位是春秋末期晋国韩氏宗族首领韩启章(?—前409),是与赵、魏二家共灭知伯的韩康子的儿子。天海按,此二人从年代上说都与下文栾怀子(?—前550)的生活年代不符。田:打猎。
②田车:狩猎的车队。
③传:驿使。
④晋公:韩万时期的晋公为曲沃武公(?—前677),姬姓,名称。曲沃本为晋国小宗,前678年,曲沃武公杀死晋侯缗,取代大宗据有晋国,并以珍宝贿赂周釐王,周釐王便封其为晋国国君,列位诸侯,曲沃武公改称晋武公。韩启章时期的晋公为晋幽公(?—前416)。薨(hōnɡ):诸侯死称薨。
⑤栾怀子(?—前550):姬姓,栾氏,名盈,一作“逞”(避西汉惠帝讳),谥怀,称栾怀子。春秋时期晋国大夫,晋平公时为下卿。晋国栾氏宗族的首领。
⑥范氏之亡:前497年,晋国六卿发生了一次大兼并,知、韩、魏、赵四家联合驱逐了范、中行二家。后范、中行二家虽欲卷土重来,但被击败,最终于前490年被彻底清除出晋国。此事距栾盈之死已五十余年。
⑦辅:辅佐。拂(bì):通“弼”。矫正,直言劝诫。《孟子·告子下》:“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⑧畾(léi):姓字生平不详。
⑨而:你。
⑩辍(chuò):停止。
⑪天海按:此文所载人和事多与史实不合。
【译文】
韩武子狩猎,野兽已被驱赶到一起了,狩猎的车队也已经合围了,这时驿使来报告说:“晋公去世了。”武子对栾怀子说:“你也知道我喜欢狩猎,现在群兽已经聚集,猎车已经合围了,我可以打完猎之后再去吊唁吗?”怀子对他说:“范氏的灭亡,是因为辅佐的人多,而直言劝诫的人却很少,现在我对你是辅佐的人,畾对你是直言劝诫的人。你为何不问畾呢?”武子说:“盈啊,你想要劝谏我吗?你已经劝谏我了,何必再问畾啊!”于是便停止了打猎。
1.38 师经鼓琴①,魏文侯起舞②,赋曰③:“使我言而无见违④。”师经援琴而撞文侯⑤,不中,中旒⑥,溃之⑦。文侯谓左右曰:“为人臣而撞其君,其罪如何?”左右曰:“罪当烹⑧。”提师经下堂一等⑨,师经曰:“臣可一言而死乎?”文侯曰:“可。”师经曰:“昔尧、舜之为君也,唯恐言而人不违;桀、纣之为君也,唯恐言而人违之;臣撞桀、纣,非撞吾君也。”文侯曰:“释之,是寡人之过也。悬琴于城门,以为寡人符⑩;不补旒,以为寡人戒⑪。”⑫
【注释】
①师经:战国时期魏文侯的乐师。《万姓统谱》:“古若掌乐之官曰师,因以为氏。”
②魏文侯(前472—前396):姬姓,魏氏,名斯,一名都。战国时魏国开国君主,前445—前396年在位。前403年,韩、赵、魏三家分晋,被周威烈王正式承认为诸侯。
③赋:吟咏,朗诵。
④见:被,表被动。
⑤援:操持,拿着。
⑥旒(liú):古代冠冕下垂的流苏。旒用五彩丝绳串联五彩玉珠,按朱、白、苍、黄、玄的顺次排列,每旒长十二寸,间距一寸。天子之冕十二旒,诸侯之冕九旒,上大夫之冕七旒,下大夫之冕五旒。见《周礼·夏官·弁师》。冕旒为礼冠中最贵重者,顶有延,前有旒,故曰“冕旒”。相传冕旒制起于黄帝,至周代始完备。古时帝王、诸侯、卿大夫参加盛大祭祀所服用。
⑦溃:冕旒上的玉珠溃散、毁坏。
⑧烹:古代用鼎锅将人煮死的一种酷刑。
⑨一等:一级台阶。
⑩符:古代君王用以传达命令、调兵遣将的凭证。这里指魏文侯将师经撞击过他的琴作为自己有过错的凭证。
⑪戒:警戒。
⑫天海按:事亦见《韩非子·难一》《淮南子·齐俗训》,但都以为是晋平公与师旷之事。《太平御览》所引《史记》与此文略同。
【译文】
师经为魏文侯奏琴,魏文侯起舞,吟诵道:“让我说的话不要被人违背吧!”师经便操起琴去撞击魏文侯,没击中,撞在文侯冠冕的玉串上,把玉串给撞散了。魏文侯对左右臣僚说:“做臣子的撞击他的君主,该如何治罪?”左右的臣僚说:“罪当用大鼎烹死。”于是将师经拖下朝堂。刚下了一级台阶,师经说:“我可以说一句话再死吗?”魏文侯说:“可以。”师经说:“从前尧、舜做君王,唯恐自己说话没人违抗;桀、纣做君王,唯恐自己的话被人违抗;我撞击的是桀、纣暴君,并没有撞我的君主。”魏文侯说:“放了他,这是我的过错。把这张琴悬挂在城门上,用它作为我有过错的凭证;那冕冠的玉串也不要修补,用它作为我的警戒。”
1.39 齐景公游于菑①,闻晏子卒,公乘舆素服驲而驱之②,自以为迟,下车而趋③。知不若车之速,则又乘。比至于国者④,四下而趋⑤,行哭而往矣⑥。至,伏尸而号曰:“子大夫日夜责寡人⑦,不遗尺寸⑧,寡人犹且淫佚而不收⑨,怨罪重积于百姓⑩;今天降祸于齐国,不加寡人,而加夫子,齐国之社稷危矣!百姓将谁告矣⑪!”⑫
【注释】
①齐景公游于菑(zī):原文“菑”误作“蒌”。此据向宗鲁《校证》依《晏子春秋·外篇》改。菑,通“淄”。即淄河,在今山东境内。
②乘舆素服:乘车用白色丧服装饰。驲:驿站,驿车。此指逢驿换马。驱之:驱车前往。
③趋:快走,小跑。
④比:及,等到。国:国都,京城。
⑤四下而趋:四次下车赶路。此写齐景公急于奔丧的心情。
⑥行哭:边走边哭。
⑦责:要求,督促。
⑧尺寸:比喻细小、微少的事物。
⑨淫佚(yì):纵欲放荡。佚,放逸,恣纵。
⑩重(chónɡ)积:累积,多积。
⑪谁告:即“告谁”,宾语前置。
⑫天海按:此文又见《晏子春秋·外篇》《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文字略有不同。
【译文】
齐景公在淄河上游玩,听说晏婴去世了,齐景公用白色丧服装饰乘车,每逢驿站换马急驱前行。他自认为车行慢,就下车快跑。下车后又知道不如乘车快,就又登上车。等他到达都城时,已经四次下车快跑,他边走边哭前往奔丧。到了灵堂,便伏在晏婴的尸体上哀号说:“先生您日夜督促我,没有遗漏细微的事物,我还是放纵自己不知收敛,怨恨和罪过累积到百姓身上。如今上天降灾祸给齐国,不施加给我,反而加祸于先生,看来齐国的政权恐怕危险了!百姓将求告谁呢?”
1.40 晏子没,十有七年①,景公饮请大夫酒,公射出质②,堂上唱善③,若出一口。公作色太息④,播弓矢⑤。弦章入⑥,公曰:“章,自吾失晏子,于今十有七年,未尝闻吾过不善⑦。今射出质,而唱善者若出一口。”弦章对曰:“此诸臣之不肖也,知不足以知君之不善⑧,勇不足以犯君之颜色。然而有一焉,臣闻之:‘君好之,则臣服之;君嗜之,则臣食之。夫尺蠖食黄则其身黄⑨,食苍则其身苍。’君其犹有食谄人言乎⑩?”公曰:“善。今日之言,章为君,我为臣。”是时海人入鱼,公以五十乘赐弦章⑪。章归⑫,鱼乘塞涂⑬,抚其御之手曰:“曩之唱善者⑭,皆欲若鱼者也⑮。昔者,晏子辞赏以正君,故过失不掩;今诸臣谄谀以干利⑯,故出质而唱善如出一口。今所辅于君,未见于众,而受若鱼,是反晏子之义,而顺谄谀之欲也⑰。”固辞鱼不受。君子曰:“弦章之廉,乃晏子之遗行也⑱。”
【注释】
①晏子没,十有七年:据《史记·齐太公世家》载,晏婴卒于前500年,齐景公卒于前490年,晚晏婴十年卒。此言齐景公在晏子卒后十七年之事,或传闻之误。没,通“殁”。死亡。有,通“又”。
②质:箭靶,标的。《荀子·劝学》:“是故质的张而弓矢至焉。”杨倞注:“质,射侯。的,正鹄也。”
③唱善:叫好。
④作色太息:变了脸色而叹息。
⑤播:丢弃,舍弃。刘向《九叹·思古》:“播规矩以背度兮,错权衡而任意。”
⑥弦章:春秋时齐国人,齐景公时贤士。天海按,此非齐桓公时之弦章,或同名者。本书8.15则亦记景公时弦章事,未知是否为同一人。
⑦过不善:过错与不好的地方。
⑧知不足以知君:前一“知”同“智”,后一“知”为“知道”。
⑨尺蠖(huò):属于节肢动物,昆虫纲,鳞翅目,尺蛾科昆虫幼虫统称。尺蠖身体细长,行动时一屈一伸,好像人们用尺量布一样,故名。
⑩君其犹有食谄人言乎:原文无“食”字,此据向宗鲁《校证》引《晏子春秋》《群书治要》补。
⑪乘(shènɡ):车辆。一车四马为一乘。
⑫章归:弦章回去。“章”字原文无,向宗鲁《校证》:“《御览》引《晏子》重‘章’字,今据补。”今据《校证》补。
⑬涂,同“途”。道路。
⑭曩(nǎnɡ):从前,过去。
⑮若:这些。
⑯干利:求取利益。
⑰顺:顺从,迎合。
⑱遗行:遗传下来的好品行。
【译文】
晏婴死后十七年,齐景公请诸位大夫饮酒,并以射箭助兴。齐景公箭射出了箭靶,厅堂上的人都齐声叫好,像出自一人之口。齐景公变了脸色,叹息一声,抛弃了弓和箭。这时大夫弦章进来了,齐景公对他说:“弦章,自从我失去晏婴,至今已有十七年了,从未听到有人指出我的过错和不好的地方。今天射箭出了箭靶,而喝彩的就像出自一人之口。”弦章对齐景公说:“这是众臣的不才,他们的智慧不能够察知君主的不足之处,他们的勇气也不足以冒犯君主的脸色。然而有这样一句话,我听说:‘君主喜好的,那么臣子就服用它;君主爱吃的东西,那么臣子也会喜欢吃它。尺蠖吃了黄色的东西,它的身体就变成黄色;吃了黑色的东西,它的身体就变成黑色。’君主您还是有时爱听谄谀之人的话吧?”齐景公说:“好。凭今天这番话,你是国君,我是臣下。”当时海边渔民进献鲜鱼,齐景公就用五十车鱼赏赐弦章。弦章回去时,鱼车塞满了道路。他拍着赶车人的手说:“先前那些叫好的人,都是想要这些鱼的人。从前晏婴以拒绝赏赐来匡正君主,所以君主有什么过失从不遮掩;现在这些臣子以谄媚阿谀来求取利益,所以君主箭射出靶,反而还齐声叫好,如出一人之口。现在我对君主有所辅佐,但还没有在众人中见效,却要接受这些鱼,这就违背了晏婴的正义,而迎合了谄谀之人的贪欲。”他坚决地拒绝这些鱼,不接受赏赐。君子说:“弦章这样廉洁,乃是晏婴遗留的好品行啊。”
1.41 夫天之生人也,盖非以为君也;天之立君也,盖非以为位也①。夫为人君,行其私欲而不顾其人,是不承天意,忘其位之所以宜事也②。如此者,《春秋》不予能君而夷狄之③,郑伯恶一人而兼弃其师④,故有“夷狄不君”之辞⑤。人主不以此自省惟⑥,既以失实,心奚因知之⑦?故曰:“有国者不可以不学《春秋》。”此之谓也。
【注释】
①“夫天之生人也”四句:天海按,以上四句《荀子·大略》作“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与此意义相同。盖,句首语气词,表判断。
②宜事:适宜之事,应该做的事。
③予:赞许,赞同。《荀子·大略》:“言味者予易牙,言音者予师旷。”夷狄:古称东方少数部族为夷,北方少数部族为狄。一般泛指野蛮落后的部族。这里是名词的意动用法,意即“把……看作夷狄”。
④郑伯恶一人而兼弃其师:据《左传·闵公二年》:“郑人恶高克,使帅师次于河上,久而弗召。师溃而归,高克奔陈。”即指此事。郑伯,此指郑文公(?—前628),姬姓,郑氏,名踕。春秋时期郑国国君,前672—前628年在位。
⑤夷狄不君:连夷狄都不会认他做君主。不君,不以他为君主。
⑥自省(xǐnɡ)惟:自我反省、思考。省,反省。惟,思考。
⑦奚因:何由。奚,疑问词,犹“何”。因,由。
【译文】
上天生出人,并非要让他来做君主;上天设立君主,并非为他设立君位。作为人民的君主,实行他的私欲而不顾及他的人民,这是不秉承上天之意,忘记了在他的位置上应该做的事情。像这样的人,《春秋》不会赞同他能做君主,而只会把他当作夷狄一样的野蛮人。郑文公厌恶一个人,就连他所率领的军队也一并抛弃,所以有“连夷狄也不会认他做君主”的说法。做君主的不以此自我反省思考,就已经失去君主的实质了,他内心何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说:“掌有国家的人不能不学习《春秋》。”说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1.42 齐人弑其君①,鲁襄公援戈而起曰②:“孰臣而敢杀其君乎?”师惧曰③:“夫齐君治之不能,任之不肖,纵一人之欲,以虐万夫之性④,非所以立君也。其身死,自取之也。今君不爱万夫之命,而伤一人之死,奚其过也!其臣已无道矣,其君亦不足惜也。”⑤
【注释】
①齐人弑其君:前548年,因齐庄公与崔杼妻子通奸,崔杼杀死齐庄公。事见《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天海按,此则原文连上,现依向宗鲁《校证》另起。
②鲁襄公(?─前542):姬姓,名午。春秋时鲁国国君,前572—前542年在位。
③师惧:春秋时鲁国乐官。
④虐:残害。性:性命。
⑤天海按:此文与《左传·襄公十四年》师旷所论卫国逐其国君的事实相似。
【译文】
齐国人杀死了他们的国君,鲁襄公便拿着戈站起身说:“哪有臣子敢杀死自己君主的呢?”师惧说:“那齐国国君治国无能,任用的臣子无才无德,放纵个人的私欲,来戕害万人的性命,不是应该立为国君的人。他自身死亡,是自己造成的。如果您不爱惜万人的性命,而只伤痛一个人的死亡,这是多么错误啊!齐国的臣子已经不守臣道,那齐君也不值得惋惜。”
1.43 孔子曰:“文王似‘元年’,武王似‘春王’,周公似‘正月’①。文王以王季为父②,以太任为母③,以大姒为妃④,以武王、周公为子,以泰颠、闳夭为臣⑤,其本美矣⑥。武王正其身以正其国,正其国以正天下。伐无道,刑有罪⑦,一动而天下正⑧,其事正矣!春致其时,万物皆及生;君致其道,万人皆及治。周公戴己⑨,而天下顺之。其诚至矣。”⑩
【注释】
①“文王似‘元年’”三句:此三句赞美文、武、周公创始的西周王业。因《春秋》开头一句是:“元年,春,王,正月。”这里利用此文做比喻。
②以:同“有”。古音“有”读作“以”,故“以”可训为“有”。见王引之《经词衍释》。王季:姬姓,名历,季是排行,所以称季历,尊称王季、周王季,周太王古公亶父的末子,文王之父,周武王和周公旦之祖父。
③太任:又称大任。任姓,商朝时期西伯季历之正妃。周文王姬昌之母。
④大姒(sì):有莘氏之女,周文王之妻,武王母,也称文母。妃:配偶。
⑤泰颠:周初贤臣,先仕文王,后佐武王灭商。一作太颠。闳夭:周初贤臣,先仕文王,后佐武王。二人都是西周开国功臣。
⑥本:事物的根基或主体。
⑦伐无道,刑有罪:讨伐无道昏君,处置有罪之人。
⑧一动而天下正:原文无“而”字,此据向宗鲁《校证》依《孔子家语》补。
⑨戴:通“载”。向宗鲁《校证》曰:“戴,载,古字通。”《孔子家语·致思》:“周公载己行化。”王肃注:“载,亦行也。”
⑩天海按:此文又见《孔子家语·致思》,但多有不同。
【译文】
孔子说:“周文王好似第一年,周武王好似第一春,周公好似第一月。文王有王季为父亲,有太任为母亲,有大姒为配偶,有武王、周公为儿子,有泰颠、闳夭为臣子,他的根基是好的。周武王先整治自身然后整治国家,整治国家后再整治天下。讨伐无道的昏君,惩处有罪的人,一有举动天下就得到整治,他的事业光明正大!春天按时来到,万物都能及时生长;君王实行王道,万民都能得到治理。周公能够自己实行,因而天下的人都归顺他。那是因为他的诚信极高。”
1.44 尊君卑臣者,以势使之也。夫势失则权倾,故天子失道,则诸侯尊矣;诸侯失政,则大夫起矣;大夫失官,则庶人兴矣。由是观之,上不失而下得者,未尝有也。
【译文】
君主尊贵而臣子卑贱,那是因为权势地位使之这样。如果地位丧失,那权力也就倾覆,所以天子丧失了道统,诸侯就尊贵了;诸侯丧失了政权,大夫就崛起了;大夫丧失了官位,平民就兴盛了。由此看来,在上的不丧失权位而在下的能够得到权势,是未曾有过的事情。
1.45 孔子曰:“夏道不亡。商德不作①;商德不亡,周德不作;周德不亡,《春秋》不作。《春秋》作,而后君子知周道亡也。”故上下相亏也,犹水火之相灭也,人君不可不察。而大盛其臣下②,此私门盛而公家毁也,人君不察焉,则国家危殆矣。管子曰:“权不两错,政不二门③。”故曰:“胫大于股者难以步,指大于臂者难以把。”本小末大,不能相使也。
【注释】
①德:气运。原为五行学说中所称四季的旺气,后又附会为一朝一代的气运。
②而:如。表假设。大盛:使……强大昌盛。使动用法。
③权不两错(cù),政不二门:《管子·明法》作“威不两错,政不二门”。错,通“措”。措置,施行。
【译文】
孔子说:“夏朝的道统不丧失,商朝的气运就不会兴起;商朝的气运不衰亡,周朝的气运就不会兴起;周朝的气运不衰亡,《春秋》所写时代就不会开始;《春秋》的时代一开始,然后君子就知道周朝的道统衰亡了。”所以上与下相互损害,犹如水与火相互消灭,作为君王不可不明察。如果使臣下强大昌盛,这就会使私门盛大而导致公室毁灭,君王不明察此事,那国家就危险了。管仲说:“权力不能由两处执掌,政令不能
出自二门。”所以说:“小腿粗过大腿的人难以举步,手指大过手臂的人难以把握。”主体小而枝末大,就不能驱使它。
1.46 司城子罕相宋①。谓宋君曰:“国家之危定②,百姓之治乱,在君之行赏罚也③。赏当则贤人劝,罚得则奸人止。赏罚不当,则贤人不劝,奸人不止。奸邪比周,欺上蔽主,以争爵禄,不可不慎也。夫赏赐让与者④,人之所好也,君自行之;刑罚杀戮者,人之所恶也,臣请当之。”君曰:“善,子主其恶,寡人行其善,吾知不为诸侯笑矣⑤。”于是宋君行赏赐,而与子罕刑罚。国人知刑戮之威,专在子罕也,大臣亲之,百姓附之。居期年⑥,子罕逐其君而专其政。故曰:“无弱君而强大夫。”《老子》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借人⑦。”此之谓也。⑧
【注释】
①司城子罕:姓乐,名喜,字子罕,春秋时期宋国人,在宋平公(前575—前532年在位)时以贤而有才,秉国政。位列六卿。司城,官名。春秋时宋国为避宋武公之名,改司空为司城。
②危定:危亡安定。《韩诗外传》卷七作“安危”,《淮南子·道应训》亦作“安危”。
③之行:原文作“行之”,此据向宗鲁《校证》依《韩诗外传》卷七改。
④让与:礼让与推举。与,通“举”。选拔。《礼记·礼运》:“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⑤知:同“智”。机智,聪慧。
⑥期(jī)年:满了一周年。
⑦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借人:引自《老子》三十六章。利器,锐利的武器,此比喻国家权力。借人,转借给他人。《老子》作“示人”。
⑧天海按:此文与《韩非子·二柄》及《外储说右下》《淮南子·道应训》《韩诗外传》卷七所载略同,又见《史记·李斯列传》。
【译文】
宋国子罕做了宋国国相。他对宋君说:“国家的安危,百姓的治乱,全在君主所施行的赏罚。奖赏适当,贤人就会得到鼓励;刑罚恰当,坏人就会被禁止。赏罚不适当,好人就得不到鼓励,坏人也不能禁止。奸佞和邪恶的人勾结成党,欺瞒尊长,蒙蔽君主,以此争夺爵位俸禄,不能不谨慎啊!那赏赐与礼让推举之类的事,是人们所喜好的,君主您自己行施它;惩处杀戮之类的事,是人们所厌恶的,我请求担当它。”宋君说:“好,你就主管人们所厌恶的事,我施行人们所喜好的事,我的智慧就不会被诸侯所取笑了。”于是宋君施行赏赐之权,而让子罕专主刑罚。国都的人知道刑杀的威权专掌在子罕手中,大臣亲近他,百姓归附他。过了一年,子罕就赶走了宋君而独揽宋国政权。所以说:“不要削弱君主而使大夫强大。”《老子》上也说:“鱼儿不能离开深渊,国家的权柄不能转借他人。”说的就是这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