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鉴纪事本末(注译本·全42卷)
- 袁枢
- 21651字
- 2024-11-04 13:07:01
三家分晋
【内容提要】
本篇主要叙述了春秋末期晋国公室衰微后,新兴封建势力赵、魏、韩三家战胜势力强大的智氏,最终瓜分智氏土地,形成三家分晋的历史过程。
春秋末期,随着奴隶制的没落,晋国王室的统治地位日渐衰微,而代表新兴封建势力的智氏、赵氏、魏氏、韩氏、范氏、中行氏却日益强大起来,控制了晋国政治、经济、军事。范氏、中行氏被打败逐出境后,便出现了由智、赵、魏、韩四卿分晋的局面。在四大家族中,智氏的势力最强,妄图吞并其他三家的土地。
智伯被提名继承人时,曾引起异议。早在智氏控制晋国时期,当时掌权的智宣子准备立其嫡子智伯为继承人。智果提出异议。智果认为智伯虽有五大超人的长处,也有令人忧虑的短处。长处是精于骑射、通晓各类技艺、善于文辞、做事果断等,但他胸襟狭窄、没有容人的度量,很难与人共处。如果立智伯为继承人,智氏家族定遭灭亡。智宣子没有听取他的意见。智果为避祸,改姓辅氏。
智伯执掌晋国大权后,自恃强大,不与人和睦。智伯在与韩康子(韩虎)、魏桓子(魏驹)赴宴时,当众戏弄韩康子,侮辱他的谋士段规。智国劝告智伯:激怒对方要防备报复,不然会灾祸临头。智伯不予理会。此后,智伯先后向韩康子、魏桓子提出领土要求,两家族虽不情愿,但从长计议,答应了智伯的要求,送给智伯两座大城。智伯对此并不满足,又向赵襄子索取土地,遭到抵制后联合韩、魏精兵攻打赵氏。赵氏退到后方城市晋阳。智伯派人掘开汾河,水灌晋阳城,晋阳军民坚守不降。
赵襄子利用唇亡齿寒的道理,说服魏、韩与其结成盟约,共同击杀智军。赵襄子面对大水围城的严峻形势,秘派张孟谈出城会见魏桓子、韩康子,阐明唇亡齿寒的道理,与其结成盟约,确定了联合行动的日期。在约定时间,赵襄子派人掘开堤防冲灌智军,率精兵冲击智军前锋,韩、魏两军从两翼夹击,致使智军大败,当场擒杀智伯,并将智氏家族斩尽杀绝。智果因改姓辅氏躲过这场大祸。
赵、魏、韩击灭智氏家族后,瓜分了智氏的土地,魏制止了纷争。智氏家族破灭后,韩国向魏国借兵征伐赵国,赵国向魏国借兵征伐韩国,魏文侯均以寡人与赵、韩两国亲如兄弟为由拒绝出兵。当赵、韩得知魏文侯的深情厚谊以后,非常感动。两国都来朝见魏文侯。此后,魏国在三晋中成为最强的国家,诸侯封国都不敢与之对抗。最终确定了三家分晋的局面。
【原文】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1]。
【注文】
[1]周:朝代名。公元前11世纪周武王灭商后建立,建都于镐(今陕西长安沣河以东)。公元前771年,申侯联合犬戎攻杀周幽王。次年周平王东迁到洛邑(今河南洛阳)。历史上称平王东迁以前为西周,以后为东周。东周又可分为春秋和战国两个时期。前256年为秦所灭。共历三十四王,八百多年。 周威烈王(生卒年不详):战国时周王。姓姬,名午。周考王之子。公元前425年至前402年在位。周室益衰,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年)册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是为魏、赵、韩正式立国之始。 晋:周代国名。姬姓。周成王时灭唐国,封弟叔虞于其地(今山西翼城西,一说今山西太原北),叔虞之子燮称晋侯。春秋初,晋昭侯封其叔成师于曲沃(今山西闻喜东北),其后曲沃武公伐灭晋侯缗,代为晋君。献公时迁绛(今山西翼城东南),国力日盛,陆续吞灭邻近小国和部族,至文公时形成霸业。景公时迁新田(今山西曲沃西北)。疆土最盛时有今山西大部、陕西东南部、河南北部及河北西南部。春秋晚期,六卿专权,公室微弱,战国初晋幽公反朝于韩、赵、魏三家,仅保留绛、曲沃二地,已成三分之势。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册命韩、赵、魏为诸侯。前369年,韩、赵迁晋桓公于屯留,晋最终灭亡。 大夫:官名。周代有大夫、乡大夫、遂大夫、冢大夫等,为一般任官职者之称。秦汉以后,中央要职有御史大夫,备顾问者有谏大夫、中大夫、大中大夫、光禄大夫等,秩自六百石至比二千石不等,多系中央要职和顾问。 魏斯:即魏文侯(生卒年不详)。战国时魏国建立者。姓姬,魏氏,名斯。公元前445年至前396年在位。周威烈王时,与韩、赵列为诸侯。即位后,任用魏成子、翟璜、李悝为相,乐羊、吴起为将,西门豹为邺(今河北临漳西南)令,改革政治,奖励耕战,兴修水利。西取秦的河西(今黄河与北洛水间),北灭中山国,使魏成为战国初期的强国。 赵籍:即赵烈侯(生卒年不详)。战国时赵国国君。名籍。赵献侯之子。公元前408年至前387年在位。任用公仲连、牛畜、荀欣、徐越等人,为政待以仁义,约以王道,又选练举贤,任官使能,节财俭用,察度功德。赵烈侯六年(前403年),与韩、魏并立为诸侯。 韩虔(qián)(?—前400年):战国时韩国国君。公元前408年至前400年在位。名虔。晋卿韩武子之子。韩景侯元年(前408年),攻郑,取雍丘(今河南杞县)。次年,为郑败于负黍(今河南登封西南)。五年,与赵、魏合兵攻齐,入齐长城,三晋声威大震。六年,被周天子正式册命为诸侯。 诸侯:周代天子所封的各国国君的统称。周制,诸侯要服从王命,定期朝贡述职,并有出兵服役等义务,以屏藩王室。其所属上卿由天子任命。诸侯在封国内,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的独立性很大,并世袭其统治权。春秋时期其权力逐步为卿大夫取代。此后封建社会分封的王侯,也可泛称为诸侯王。
【译文】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年),首次分封晋国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国君。
三家分晋示意图
【原文】
臣光曰: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1]。何谓礼?纪纲是也[2]。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
【注文】
[1]臣光:即史臣司马光(1019—1086年),北宋陕州夏县(今属山西夏县)涑(sù)水乡人。司马池之子。世称涑水先生。宋仁宗时进士,后进龙图阁直学士。神宗即位,擢为翰林学士。极力反对王安石变法,数陈其害。要求罢除制置三司条例司,不行青苗、助役等法。神宗不能用,以端明殿学士知永兴军。后又被判西京御史台。主持修撰《资治通鉴》,被擢升为资政殿学士。哲宗初,复拜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主持朝政,尽罢新法。 礼:中国奴隶社会中奴隶主贵族的行为规范。体现在各种典章制度和礼仪规定上,包括种种规则、典礼仪式及舆服旌旗、宫室器用等。至周代最为全面和典型,有吉礼、凶礼、宾礼、军礼、嘉礼等。具有鲜明的阶级性,实行“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原则,即只用于奴隶主贵族内部。建筑在宗法关系基础上,其实质为维护、强化等级制度,以稳定社会秩序和贵族统治。至春秋时期,随着经济基础的变化和阶级关系的变动,“礼崩乐坏”的局面出现。 分(fèn):指人的地位和身份。 名:名位,即官爵与品位。
[2]纪纲:同“纲纪”,指法度、法制、准则。
【译文】
史臣司马光评论说:我听说天子的职责没有比维护礼制更重要,维护礼制没有比区分等级地位更重要,区分等级地位没有比端正名分更重要。什么是礼制?就是国家法纪。什么是身份?就是君臣有别。什么是名分?就是公、侯、卿、大夫等官爵地位。
【原文】
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虽有绝伦之力,高世之智,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岂非以礼为之纲纪哉!是故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1]。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也。
【注文】
[1]四海:古人认为中国有四海环绕,因而用以泛指全国各地。 兆(zhào)民:古称天子之民,即后代所说的民众或百姓。兆,旧言万亿为兆,极言众多。 高世:超越世俗。 三公:官名。即太尉、司徒、司空的合称。始建于西周。另说西周的三公,指太师、太傅、太保。
【译文】
以四海之广的土地,众多的平民百姓,都在天子一个人的统治之下,即使有无人可比的力量,超越世人的智慧,也没有谁敢在天子脚下不为他奔走效劳、尽力做事的,这难道不是因为礼是维系君臣名分、等级秩序的法纪吗!所以,天子统率三公,三公督率诸侯国君,诸侯国君控制卿、大夫,卿、大夫又统治士人与平民百姓。权贵治理贱民,贱民服从权贵。上层指挥下层,就如同人的心腹控制着人的手脚,树根与树干支配着树的枝叶;下层事奉上层,就如同人的手脚守护着人的心腹,树的枝叶遮护着树的根和干。做到这样之后,就能上层、下层互相保护,从而使国家长治久安。所以说“天子的职责没有比维护礼制更重要了”。
【原文】
文王序《易》,以《乾》《坤》为首[1]。孔子系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2]。卑高以陈,贵贱位矣。”言君臣之位,犹天地之不可易也。《春秋》抑诸侯,尊周室,王人虽微,序于诸侯之上,以是见圣人于君臣之际,未尝不惓惓也[3]。非有桀、纣之暴,汤、武之仁,人归之,天命之,君臣之分,当守节伏死而已矣[4]。是故以微子而代纣则成汤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吴则太伯血食矣,然二子宁亡国而不为者,诚以礼之大节不可乱也[5]。故曰礼莫大于分也。
【注文】
[1]文王:即周文王姬昌(生卒年不详)。周王朝的奠基者,古公亶父之孙。商纣时封为西伯,又称西伯昌。传说他曾被商纣王囚于羑(yǒu)里(今河南汤阴),在狱中著《易经》,以穷究天人变化之理。出狱后,积极改革政治,倡导奴隶逃亡搜查公约,从而提高周族威望;努力发展农业生产,广纳贤才,扩张势力。在国势渐强后,迫虞(今山西平陆北)、芮(今陕西大荔东)两国归附;向西攻灭犬戎和密须(今甘肃灵台)、向东兼并黎国(今山西长治西),又攻占邘(今河南沁阳西北)、崇(今陕西户县)等国,建立丰邑(今陕西长安西北)作为国都,使周在商王朝版图中三分天下有其二,为武王灭商创造了条件。在位五十年,谥文。 《易》:书名,《周易》的简称,也称《易经》。原为上古由巫师卜师们编纂而成的巫书。儒家重要经典之一。《易》,有变易(穷究事物变化)、简易(执简驭繁)、不易(永恒不变)三义,相传作于周。又《周易》之周有周密、周遍、周流之义。本书内容包括《经》《传》两部分。《经》主要是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卦、爻各有说明(卦辞、爻辞),作占卜之用。旧传伏羲画卦,文王作辞,说法不一。其萌芽期可能早在殷周之际。《传》包含解释卦辞、爻辞的七种文辞,共十篇,统称《十翼》,旧传孔子作。据今人研究,大抵系战国或秦汉之际的儒家作品,并非出自一人之手。《周易》通过八卦形式,推测自然和社会的变化,认为阴阳两种势力的相互作用是产生万物的根源。旧有郑玄注本,已失传。今通行本有魏王弼、晋韩康伯注,唐李鼎祚的《周易集解》等。 《乾》《坤》:二卦名。《周易》六十四卦,首《乾》次《坤》。
[2]孔子(前551—前479年):名丘,字仲尼。春秋时鲁国陬邑(今山东曲阜东南)人。先世为宋国贵族。少孤而贫贱。及长,好学习礼,曾任委吏、乘田等管理财务、畜牧的卑职。后聚徒讲学,从事政治活动。中年时,离鲁至齐,后又返鲁,仕鲁为中都宰,升任司空、司寇,摄行相事。后又周游宋、卫、陈、蔡、楚等国。晚年返鲁,致力于教育事业,相传弟子先后有三千人。同时整理《诗》《书》等古代文献,删修鲁史《春秋》。提倡“仁”的学说,主张以“礼”作为行为规范。政治上反对苛政而维护贵族统治秩序。是我国古代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
[3]《春秋》:书名。春秋末期,据传是由孔子修订的鲁国编年史,参考周王室及各诸侯国史官的记载修成。记述自鲁隐公元年(前722年)至哀公十四年(前481年)共二百四十二年的历史,内容为周王室及各诸侯国的政治、军事活动如朝聘、会盟、战争等,以及一些自然现象如日食、地震、水灾、旱灾、虫灾等。记事极简短,每条最多不过四十余字,最少仅一字。本为史书,自西汉以来,被儒家奉为经典,列为“五经”之一,故又有《春秋经》之称。后人以此书记事所包括的时代,称为春秋时代。 惓(quán)惓:恳切的样子。
[4]桀(jié):即夏桀(生卒年不详)。夏王朝末代国王。孔甲曾孙,姒姓,名癸。暴虐无道,宠妃妹喜,建肉林酒池,荒淫无度,饰瑶台宫室,横征暴敛,杀死敢于直谏的大臣关龙逄,天下怨声载道。诸侯叛桀附汤,商汤伐桀,战于鸣条(今属河南封丘),夏桀失败亡命南巢(今安徽巢县)而死。在位五十三年,国亡。 纣(zhòu)(生卒年不详):末代商王。名受,又名辛。才力过人,曾用兵东夷,扩大了商的势力。但刚愎自用,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残酷剥削人民。荒淫无度,酒池肉林,为长夜之饮。造炮烙之刑,残杀无辜。重用费仲、恶来等善谀好谗之徒,废商容,杀比干,囚箕子,统治集团分崩离析。周武王乘机进攻,商兵于牧野(今河南淇县西南)倒戈,他逃回鹿台自焚。商亡。 汤:即商汤(生卒年不详)。商朝的开国之君。契之后,子姓,名履,又称天乙、太乙、高祖乙。始居于亳,又称夏方伯。作为商部族首领时,善用人才,任用伊尹为相,政事清明。夏桀无道,商汤攻伐夏朝,鸣条一战取胜,建立商王朝,在位三十年,商朝兴盛。 武:即周武王(生卒年不详)。西周王朝的建立者,姬姓,名发,文王子。继位后,用姜尚、周公旦、召公奭、毕公高辅政,继承父亲遗志,联合庸、蜀、羌、髳、微、卢、彭、濮等族,率兵伐商。牧野之战,大败商军,纣王自焚,建立西周王朝,定都于镐。实行分封制度,封贵族、功臣为各地诸侯,加强对全国统治。灭商两年后病卒。
[5]微:指官职小,身份低微。 季札(zhá)(生卒年不详):春秋时吴国人。又称公子札。吴王寿梦少子。先封于延陵(今江苏常州),称延陵季子,后封于州来(今安徽凤台),称延州来季子。以其贤,其兄诸樊、余祭、夷昧数次推让君位于他,俱不受。吴余祭四年(前544年),奉使鲁国。在观赏周代诗歌和乐舞时,加以分析,借此评论周朝及诸侯盛衰大势。后又至齐、郑、卫、晋等国,对晏婴、蘧伯玉、子产、叔向等人都有劝勉。 吴:古国名。也称句吴。姬姓。始祖是周太王之子太伯、仲雍。据有今安徽、江苏、浙江省部分地区,建都于吴(今江苏苏州)。至寿梦继位,吴渐兴盛并称王,始与中原来往。春秋时,吴王阖闾数与楚相战,曾一度攻破楚国。公元前494年吴王夫差败越于夫椒(今江苏苏州市吴中区西南太湖中),迫使越王勾践投降。继而北上伐齐,大败齐师于艾陵(今山东莱芜东北),会诸侯于黄池(今河南封丘西南),与晋争夺霸权。前473年为越所灭。 太伯(生卒年不详):西周时吴国始祖。一作泰伯。周太王长子。因太王要立幼子季历,他和弟仲雍同奔到梅里(今江苏无锡东南),改从当地风俗,断发文身,成为当地君长。其后人建立吴国。 血食:指受到祭祀。祭祀要杀牲取血,所以称“血食”。
【译文】
周文王演绎排列《周易》,把《乾》《坤》二卦编排在首位。孔子在《系辞》中对此解释说:“天尊贵,地卑微,乾坤于是确定。高低排列有序,贵贱也就各得其位。”这是说君臣之间的上下关系,就如同天和地一样不能互易。《春秋》一书贬抑诸侯,尊崇周王室,周王室的官员即使地位不高,在书中排序仍在诸侯国君之上,由此可见孔圣人对于君臣之间的关系,未尝不是心存关注。如果没有夏桀、商纣的暴虐,商汤、周武王的仁德,人民的归心顺服,上天的授命统治人间,君臣之间的名分就只有恪守臣节、甘愿尽力效死罢了。所以,当年若是商朝用微子取代纣王,商朝不亡,建商的成汤就可以永配上天享受祭祀了;用季札做吴国国君,吴国不亡,开国之君太伯就可以永享杀牲的祭祀了。然而微子、季札二人宁肯国家灭亡也不做国君,实在是因为礼制的基本法纪不可以破坏。所以说“维护礼制没有比区分地位高下更重要”。
【原文】
夫礼,辨贵贱,序亲疏,裁群物,制庶事[1]。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别之,然后上下粲然有伦,此礼之大经也[2]。名器既亡,则礼安得独存哉!昔仲叔于奚有功于卫,辞邑而请繁缨,孔子以为不如多与之邑[3]。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政亡则国家从之。卫君待孔子而为政,孔子欲先正名,以为名不正则民无所措手足。夫繁缨,小物也,而孔子惜之;正名,细务也,而孔子先之:诚以名器既乱,则上下无以相有故也。夫事未有不生于微而成于著。圣人之虑远,故能谨其微而治之;众人之识近,故必待其著而后救之。治其微则用力寡而功多,救其著则竭力而不能及也。《易》曰“履霜坚冰至”,《书》曰“一日二日万几”,谓此类也[4]。故曰分莫大于名也。
【注文】
[1]庶(shù):众多;也指平民、百姓。
[2]粲(càn)然:形容鲜明发光的样子。这里指显著、明白。
[3]仲叔于奚(生卒年不详):复姓仲叔,名于奚,春秋时期人。据《左传》记载,卫国的孙桓子率军与齐国在新筑开战,卫军战败。新筑人仲叔于奚救了孙桓子,使他免于死难,立了大功,被封为卫国大夫。 卫:周朝诸侯国名。姬姓,开国君主为周文王嫡九子康叔封。辖地大致为今河南黄河北部、河北邯郸及邢台一部分、山东省聊城市西部一带,先后建都于朝歌、楚丘、帝丘、野王。公元前209年亡于秦。 繁缨:古代天子、诸侯辂马的带饰。
[4]《书》:即《尚书》。又称《书》《书经》。中国上古政治文件和部分追述古事著作的汇编。“尚”即“上”,故名。为儒家经典。相传为孔子删定。有三种:1.《今文尚书》。汉初存二十八篇,为伏生口授,用当时文字隶书抄写,因名“今文”。2.《古文尚书》。相传汉武帝时鲁恭王坏孔子宅,从壁中发现。较《今文尚书》多十六篇。以秦汉前的“古文”书写,故名。已佚。3.东晋梅赜所献伪《古文尚书》。 几:细微。
【译文】
礼,在于分辨贵贱,排序亲疏,裁决万物,处理日常事务。没有名分就不能凸显它的名声,不是器物就不能显示它的形状。只有根据名分称呼它,根据器物形状分别它,这样做以后,上上下下才能井然有序,这就是礼的根本法则。假如名分、器物都已丧失,那么礼又怎么能够单独存在呢!当年仲叔于奚为卫国立了大功,他拒绝接受赏赐封地,却请求允许他享用天子、诸侯的驾车马匹才有的带饰繁缨。孔子认为不如多赏赐他一些封地。唯独名分和器物不能借与他人,这是君主的责任,处理政事不坚持原则,国家就随着灭亡。卫国国君期待孔子为他处理政事,孔子打算首先端正名分,认为名分不端正,百姓不知道应该如何做才好。拉车马匹的带饰繁缨,是个小物件,而孔子却珍惜它;端正名分,是一件小事情,而孔子却作为首要的事情做。实在是因为名分、器物混乱无序以后,国家上下就无法相安互保。没有一件事情不是从微小产生而成为显著的。圣人考虑久远,所以能够在事情刚发生的微小时候谨慎地处理它;常人见识短浅,所以一定等到事情显著然后补救它。事情微小的时候处理,用力少而收效大;事情显著的时候补救,竭尽全力却不能成功。《周易》说“踩在霜上就该想到严寒的冰冻就要到来”,《尚书》说“一两天的短暂时间众多事情都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就是指这类情况。所以说“区分等级地位没有比端正名分更重要”。
【原文】
乌呼!幽、厉失德,周道日衰,纲纪散坏,下陵上替,诸侯专征,大夫擅政,礼之大体什丧七八矣,然文、武之祀犹绵绵相属者,盖以周之子孙尚能守其名分故也[1]。何以言之?昔晋文公有大功于王室,请隧于襄王,襄王不许,曰:“王章也[2]。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不然,叔父有地而隧,又何请焉!”文公于是乎惧而不敢违。是故以周之地则不大于曹、滕,以周之民则不众于邾、莒,然历数百年,宗主天下,虽以晋、楚、齐、秦之强不敢加者,何哉?徒以名分尚存故也[3]。至于季氏之于鲁,田常之于齐,白公之于楚,智伯之于晋,其势皆足以逐君而自为,然而卒不敢者,岂其力不足而心不忍哉,乃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诛之也[4]。今晋大夫暴蔑其君,剖分晋国,天子既不能讨,又宠秩之,使列于诸侯,是区区之名分复不能守而并弃之也[5]。先王之礼,于斯尽矣!
【注文】
[1]幽、厉:即周幽王和周厉王。周幽王(?—前771年)。西周末代国王。姬姓,名宫涅(一作宫湦)。宣王子,前781年至前771年在位。重用善谀好利的虢石父,进一步激化了社会矛盾。宠褒姒,废申后与太子宜臼,加剧了统治阶级内部矛盾。申侯联合鄫、犬戎攻幽王。幽王被犬戎杀于骊山下。西周灭亡。周厉王(?—前828年)。名胡。懿王孙,周夷王子。暴虐好利。用荣夷公执政,实行“专利”政策,垄断山林川泽的收益。人民不满,又令卫巫监视“国人”,杀死议论朝政的人,激起人民反抗。公元前841年,“国人”暴动,他出奔于彘(zhì),朝政由召公、周公执掌,号曰“共和行政”。十四年后,死于彘。 擅:超越职权、自作主张、独揽、垄断、把持。
[2]晋文公(前697或前671—前628年):春秋时晋国国君。公元前636年至前628年在位。名重耳。晋献公之子。为公子时,因献公欲立宠妾之子奚齐为嗣而遭加害,被迫流亡于外十九年。后由秦军护送返晋,立为国君。杀惠公之子圉(yǔ,即晋怀公)。即位后,善于听取臣下意见,改革内政,扩建二军为三军,国势渐强。晋文公二年(前635年)讨伐周室王子带叛乱,送周襄王回王城(今河南洛阳),安定王室。襄王以阳樊、温、原、攒茅之地赐之。五年,大败楚军于城濮(pú)(今山东鄄城西南)。不久主持晋、齐、鲁、宋、蔡、郑、卫、莒等国参加的践土(今河南原阳西南)之盟,自此称霸诸侯。 襄王:即周襄王(?—前619年)。春秋时周天子。姬姓,名郑。惠王子,惠王死后继位。前652年至前619年在位。元年(前651年),齐桓公大会诸侯于葵丘(今河南考城),襄王使宰孔赐齐侯胙。二十年(前632年),晋文公大会诸侯于践土(今河南原阳西南),周襄王也被召去赴会,又册命晋侯为侯伯。三十三年去世。 章:典章、制度。
[3]曹、滕(téng):即曹国、滕国。曹国:西周时封置的诸侯国,春秋小国。在今山东西部地区。都城在陶丘(今山东定陶县西北)。公元前487年为宋国所灭。滕国:西周时封置,在今山东滕县西南,本为周文王子错叔绣封国。战国初灭于越,不久复国,后又灭于宋。 邾(zhū)、莒(jǔ):即邾国、莒国。邾国:又作邹国。西周封置。在今山东曲阜县东南。战国时灭于楚。莒国:西周时封置的诸侯国。己姓,一说曹姓。开国君主是己兹舆期,建都计斤(一作介根,今山东胶州市西南),春秋初年迁于莒(今山东莒县)。公元前431年为楚所灭。 宗主:众所仰赖归依的人。此指处于天下独尊地位的周王。 楚:即楚国。芈(mǐ)姓。西周时都丹阳,周人称其为荆蛮。后迁都郢(今湖北江陵西北纪南城)。春秋时兼并小国,与晋争霸。疆域西北到武关(今陕西丹凤县东南),东到昭关(今安徽含山县北),北到今河南省南阳,南到洞庭湖南。战国时为七雄之一。后又迁都陈(今河南淮阳县)与寿春(今安徽寿县)。前223年为秦所灭。 齐:即齐国。公元前11世纪周分封的诸侯国。姜姓。开国君主吕尚,建都营丘(今山东临淄市东旧临淄北)。春秋初期齐桓公任用管仲改革,国力强盛,成为霸主。齐灵公时曾灭莱,领土扩大。春秋末年君权渐为大臣陈氏(即田氏)所夺。前386年,周安王承认田和为诸侯。在齐威王时期,继续进行改革,国势强盛,屡败魏国,并成为战国七雄之一。其后,长期与秦国东西对峙。前284年,秦、魏、韩、燕、楚联合攻齐,燕将乐毅攻入齐都临淄,齐从此国力大损。前221年为秦所灭。 秦:古国名。嬴姓。相传为伯益之后。早时居于犬丘(今甘肃礼县东北)。善养马,被周孝王封于秦(今甘肃张家川回族自治县东),作为附庸,后因秦庄公子秦襄公护送周平王东迁雒邑(今河南洛阳市)有功,被封为诸侯。春秋时德公建都于雍(今陕西凤翔东南)。战国时,孝公又迁都咸阳,成为战国七雄之一。秦王嬴政时统一中国,建立秦朝。 加:侵犯、凌驾、欺辱。
[4]季氏:指季孙肥(生卒年不详)。春秋鲁大夫,谥号季康子。季恒子之子。哀公三年,季恒子卒,康子继位,执掌鲁国大权。一度实行厚赋敛的田赋政策,受到孔子批评。 鲁:国名。姬姓。西周初,周武王封周公旦于此,都曲阜(今山东曲阜市)。因周公在朝内辅佐武王,未就封。武王死后,周公辅佐成王,乃封其子伯禽为鲁公。春秋时国势减弱,战国时成为小国。鲁顷公时为楚所灭。 田常(生卒年不详):即田成子,又作陈成子。春秋时齐国大臣。陈釐(lí)子之子。名恒,一作常。继其父为齐大夫,继续结好于民,争取民心。齐简公四年(前481年),杀死简公,拥立齐平公,任相国,尽杀公族中的强者,扩大封地,从此齐国由陈氏专权。 白公(生卒年不详):名胜,为楚国白邑大夫,称白公。春秋后期楚平王孙,太子建之子。父建遭谗被杀,胜为报父仇,于公元前479年杀令尹子西、司马子期而劫楚惠王。有人劝他杀死惠王,他说:“不可,杀王不祥。”后自缢而死。 智伯:即荀瑶(前506—前453年)。春秋时晋国大夫。一作知伯,又称知襄子。荀跞之孙。晋六卿之一。前472年,率晋军伐齐,齐师败绩。赵鞅与范氏、中行氏相攻,他支持赵鞅,逐范氏、中行氏并瓜分其地。前455年,率韩、魏共攻赵,围赵襄子于晋阳。后来赵襄子暗与韩、魏联合反攻智氏,他兵败被杀,赵、魏、韩三家灭智氏,共分其地。 奸:与“犯”义同,侵犯。奸名犯分,即奸犯名分。
[5]暴蔑:欺罔蔑视。 剖分:均分、瓜分。 宠秩:因得帝王宠信而授官职。
【译文】
呜呼!自从周幽王、周厉王丧失君德,周朝的治国措施日益衰败,法纪朝纲散乱瓦解,下层纷乱无序,上层衰惰废职,诸侯国君不听周王的调遣自行征伐,士大夫独揽国政,礼制从总体上已经丧失了十之七八,然而周文王、周武王的祭祀还绵绵不断地延续下来,就是因为周王朝的子孙还能恪守名位不放的缘故。为什么这样说呢?从前晋文公为周王室立有大功,于是向周襄王请求允许他死后享用王的隧葬礼制,周襄王没有答应,说:“这是周王的制度。没有代替王治理天下之德而用天子之制,如同天下有两个天子,这也是叔父所憎恶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叔父有土地实行隧葬,又何必请示我呢?”晋文公于是感到畏惧而没敢违反礼制。因此,凭着周王室管辖的土地不比曹国、滕国大,凭着周王室管辖的百姓不比邾国、莒国多,然而经过几百年依然做天下独尊的天子,即使凭着晋国、楚国、齐国、秦国的强大也不敢侵犯欺凌,这是为什么呢?只是因为周王的名分还在的缘故。至于鲁国的大夫季氏,齐国的田常,楚国的白公,晋国的智伯,他们的势力都大得足够用来驱逐国君而自立,然而最终他们不敢这样做,难道是他们的力量不够或是于心不忍吗?是因为害怕侵犯名分而被天下人一起讨伐。如今晋国的三家大夫欺凌蔑视他们的国君,瓜分晋国,作为周天子既不能讨伐,反而对他们加以恩宠,赐予官职,使他们的名位排列到诸侯中,这样就使周王朝剩有的一点名分也不能坚守而全都废弃了。周朝先王创下的礼制,到此丧失尽了!
【原文】
或者以为当是之时,周室微弱,三晋强盛,虽欲勿许,其可得乎!是大不然[1]。夫三晋虽强,苟不顾天下之诛而犯义侵礼,则不请于天子而自立矣[2]。不请于天子而自立,则为悖逆之臣,天下苟有桓、文之君,必奉礼义而征之[3]。今请于天子而天子许之,是受天子之命而为诸侯也,谁得而讨之!故三晋之列于诸侯,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之也。
【注文】
[1]三晋:春秋战国之际,晋国的韩、赵、魏三家瓜分了晋国之地。历史上因此将战国期间的韩、赵、魏三国合称三晋。
[2]苟(gǒu):假若、如果。
[3]悖(bèi):相反、违背。 桓、文:指春秋五霸中的齐桓公、晋文公。齐桓公(?—前643年),春秋时齐国君,即姜小白。襄公之弟。前685年至前643年在位。襄公乱政,诛杀不当,他避祸奔莒。襄公被杀后,他乘机回到齐国,夺取了君位。并任用管仲进行改革,奋发图强。在“尊王攘夷”的旗帜下,北伐山戎,南抑强楚,勤王平乱,救卫(今河南淇县)存邢(今河北邢台),经过“九会诸侯”,不断树立盟主威信,扩大国家的军事实力,首开春秋时代大国争霸的局面。
【译文】
或许有人认为,在这时候,周王室势微力弱,晋国三家大夫势力强盛,即使周天子不答应他们,又怎么能做得到呢!这种说法是很不对的。晋国三家大夫虽然强大,如果他们不顾天下的指责而侵犯礼义的话,就不会向天子请求批准而自立为诸侯了。不向天子请求批准而自立为诸侯,就是叛逆之臣,天下如果有像齐桓公、晋文公那样的贤德诸侯,一定会尊奉礼义征讨他们。现在他们向天子请求封赐,天子答应他们的请求,他们是接受天子的册命而成为诸侯的,谁能够讨伐他们呢!所以,晋国三家大夫成为诸侯,不是晋国三家大夫破坏了礼制,而是天子自己破坏了周朝的礼制。
【原文】
乌呼!君臣之礼既坏矣,则天下以智力相雄长,遂使圣贤之后为诸侯者,社稷无不泯绝,生民之类糜灭几尽,岂不哀哉[1]!
【注文】
[1]雄长:争雄称霸。 社稷(jì):“社”指土神,“稷”指谷神,古代君主都祭社稷,后来就用“社稷”代替国家。 泯(mǐn):消灭、丧失。 糜(mí):破碎、毁坏。
【译文】
呜呼!维系君臣之间的礼制已经被破坏,那么天下就必定是凭着智慧、武力互相争雄称霸,于是使圣贤的后人被分封为诸侯的,其封国无不灭亡,广大平民百姓大都在战乱中家破人亡,难道不令人哀痛!
【原文】
初,智宣子将以瑶为后,智果曰:“不如宵也。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1]。美须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慧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弗听[2]。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3]。
【注文】
[1]智宣子(生卒年不详):名申,春秋时晋国大夫。晋卿荀跞之子,智瑶之父。 智果(生卒年不详):春秋时晋智氏之族人,事不可详考。智宣子曾对智果讲,身后要立智伯为继,智果说:不如立宵(智宣子庶子)。智宣子认为宵人凶狠。智果说:宵狠在面,瑶(智伯)狠在心。心狠败国。若立瑶,智宗族必灭。后果如其言。 逮(dài):及、到、赶上。
[2]弗(fú):不。
[3]太史:官名。夏、商、周三代为史官和历官的长官。春秋时期,太史掌管起草文书,记录给诸侯、卿、大夫的命令等,记载史事,编写史书,还兼管国家典籍、天文历法、祭祀等事,为朝廷大臣。
【译文】
起初,统治晋国的智宣子打算以智瑶为继承人,族人智果说:“他不如智宵。智瑶超过人的有五个方面,他不如人的只有一个方面。美胡须,身材高大,超过人;精于射箭、驾车,有充足的勇力,超过人;技能才艺全都具备,超过人;能写善辩、聪明,超过人;刚毅坚定,果断勇敢,超过人。超过人的方面如此,但不如人的方面却是很没有仁德。用他五个超过人的方面欺压人,而用不仁德的做法对人处事,谁能和他和睦相处?如果真的立智瑶为继承人,智氏宗族必遭灭门之祸。”智宣子不听智果的意见。智果便向太史请求自己家族脱离智族姓氏,另立宗族为辅氏。
【原文】
赵简子之子,长曰伯鲁,幼曰无恤。将置后,不知所立,乃书训戒之辞于二简,以授二子,曰“谨识之!”三年而问之,伯鲁不能举其辞;求其简,已失之矣[1]。问无恤,诵其辞甚习;求其简,出诸袖中而奏之。于是简子以无恤为贤,立以为后。
【注文】
[1]赵简子:即赵鞅(?—前475年),又称赵孟。景叔之子。任晋卿,长期执掌国政。其时六卿强大,公室益卑,前514年诛灭公族祁氏、羊舌氏,分其邑为十县,六卿各令其族为大夫。其后六卿内部互相兼并,以兵击败范氏、中行氏。前494年围范氏、中行氏于朝歌,次年,在铁地誓师,击败护送粮饷给范氏、中行氏的郑兵,范氏、中行氏遂奔齐。赵氏封地进一步扩大,为此后赵国的建立奠定了基础。 简:古代书写用的材料。由狭长的竹片或木片制成。甲骨文、金文中的“册”字,就像若干条竹(木)简用两道组绳编缀成的样子,可见渊源甚古。竹木片的称为“简”,稍宽的木版称“札”或“牍”,均可统称为“简”。
【译文】
赵简子的儿子,长子叫伯鲁,幼子叫无恤。赵简子打算确立继承人,不知立哪位好,于是把他的训诫言辞写在两块竹简上,把它分别交给两个儿子,嘱咐说:“好好地记住它!”过了三年,赵简子问两个儿子,伯鲁说不出竹简上写的话;让他拿出竹简来,已经把竹简丢失了。问小儿子无恤,他却非常熟悉地背诵出竹简上写的训诫之辞;让他拿出竹简来,便从袖子中取出来呈上去。于是,赵简子认为无恤有贤德,就立他为继承人。
【原文】
简子使尹铎为晋阳,请曰:“以为茧丝乎?抑为保障乎?”简子曰:“保障哉!”尹铎损其户数[1]。简子谓无恤曰:“晋国有难,而无以尹铎为少,无以晋阳为远,必以为归!”
【注文】
[1]尹铎(duó)(生卒年不详):春秋时人。晋卿赵鞅家臣。受命为晋阳(今山西太原南)大夫,增高往日被范氏、荀氏围攻时所筑壁垒,用以自备,令赵人居安思危,又减免赋税,使民众休养生息,以此深为赵鞅所重。赵鞅并预言赵可赖晋阳得安。后智氏攻赵氏,襄子守晋阳三年,终败智氏。 晋阳:古邑名。在今山西省太原市晋源区。相传帝尧、夏禹曾都于此。春秋属晋,赵简子家臣董安于筑城。战国初赵都于此。后为秦攻取,设置县。
【译文】
赵简子派尹铎治理晋阳,尹铎请示说:“您是打算让我像剥茧抽丝一样搜刮财富,还是使我像修筑堡垒来做保障一样施惠保民呢?”赵简子说:“像修筑堡垒来做保障。”尹铎便少算缴纳赋税的居民户数。赵简子对无恤说:“晋国一旦发生危难,你不要嫌尹铎地位不高,不要认为晋阳路途遥远,一定要把晋阳作为投靠的地方。”
【原文】
及智宣子卒,智襄子为政,与韩康子、魏桓子宴于蓝台[1]。智伯戏康子而侮段规[2]。智国闻之,谏曰:“主不备,难必至矣!”智伯曰:“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对曰:“不然。《夏书》有之曰:‘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3]。’夫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今主一宴而耻人之君相,又弗备,曰‘不敢兴难’,无乃不可乎!蚋蚁蜂虿,皆能害人,况君相乎!”弗听[4]。
【注文】
[1]智襄子(前506—前453年):春秋末晋国四卿之一。即智伯、智瑶。一称荀瑶。灭范、中行氏后,肆意戏侮大臣,多所需索,骄势逼人。后向赵襄子索地,遭拒绝。他怒而胁迫韩、魏共围晋阳,引水灌城,城中悬釜而炊,民无悔意。赵襄子夜使张孟谈(一作张孟同)出城,说韩、魏反击智氏,他战败被杀,地为三家瓜分。 韩康子(生卒年不详):春秋时期韩国大夫。韩简子之孙,名虔(虎)。公元前453年,与赵襄子、魏桓子一起杀智伯,尽并其地。 魏桓子(生卒年不详):名驹。魏侈之孙。在位时智氏势力强大,初随智氏攻赵,后与韩康子、赵襄子共灭智伯,三分其地。
[2]段规(生卒年不详):春秋时期韩国大夫韩康子谋士。韩、赵、魏三家灭智氏,共分其地。段规劝韩康子取成皋,为日后夺取郑打下基础。
[3]《夏书》:《尚书》组成部分。相传是记载夏代史事之书。今本凡《禹贡》《甘誓》《五子之歌》《胤征》四篇,后二篇为伪《古文尚书》。
[4]蚋(ruì):昆虫,触角粗短,翅阔透明,吸食人畜的血液。幼虫头部方形,尾部稍膨大,生活在水中。 虿(chài):古书上说的蝎子一类的毒虫。
【译文】
等到智宣子去世,智襄子智伯治理政事,与韩康子、魏桓子在蓝台饮宴。智伯戏弄韩康子,又侮辱他的谋士段规。智伯的家臣智国听说此事,就劝告说:“主公没有防备招来灾祸,灾祸就一定会来了!”智伯说:“灾祸要由我发起。我不发起灾祸,谁敢发起灾祸!”智国说:“不是这样。《夏书》中有记载说:‘一个人多次犯错误,结下的仇怨怎么能在明处,在错误没有显现出来的时候就应该考虑到防范避免。’贤德的人能够竭尽心力做好小事,所以不会招致大祸。如今主公一次宴会使人的君主与他的谋士受到羞辱,又不防备,说什么‘他们不敢发起灾祸’,这种态度恐怕不行。蚊子、蚂蚁、蜜蜂、蝎子都能伤害人,何况是大夫与他的谋士呢!”智伯不听。
【原文】
智伯请地于韩康子,康子欲弗与。段规曰:“智伯好利而愎,不与将伐我,不如与之[1]。彼狃于得地,必请于他人,他人不与,必向之以兵,然则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2]。”康子曰:“善。”使使者致万家之邑于智伯。智伯悦。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欲弗与。任章曰:“何故弗与?”桓子曰:“无故索地,故弗与。”任章曰:“无故索地,诸大夫必惧[3]。吾与之地,智伯必骄。彼骄而轻敌,此惧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长矣。《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4]。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主不如与之以骄智伯,然后可以择交而图智氏矣,奈何独以吾为智氏质乎!”桓子曰:“善。”复与之万家之邑一。
【注文】
[1]愎(bì):任性、固执、执拗。
[2]狃(niǔ):因袭、拘泥。
[3]任章(生卒年不详):春秋时期魏桓子谋士。曾帮助魏桓子灭智氏。
[4]《周书》:《尚书》组成部分。今本共三十二篇。其中《牧誓》《洪范》《金縢》《大诰》《康诰》《酒诰》《梓材》《召诰》《洛诰》《多士》《无逸》《君奭》《多方》《立政》《顾命》《康王之诰》《吕刑》《文侯之命》《费誓》《秦誓》二十篇属《今文尚书》。《泰誓》(上、中、下)《武成》《旅獒》《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周官》《君陈》《毕命》《君牙》《冏命》十二篇属伪《古文尚书》。
【译文】
智伯又向韩康子索要土地,韩康子想不给他。谋士段规说:“智伯贪好财利,刚愎自用,如果不给他土地就要攻打我们,不如给他。他贪婪于得到土地,一定又会向别人索要,别人不给,智伯一定会用武力对付他,这样,我们就能够免于祸患,等待事情的发展变化。”韩康子说:“好主意。”派使臣向智伯献上有万户居民的封地。智伯大喜。智伯果然又向魏桓子索求土地,魏桓子不想给。谋士任章说:“为什么不给呢?”魏桓子说:“无缘无故来要土地,所以不给。”任章说:“智伯无缘无故地向人索求土地,一定会引起诸位大夫的恐惧。我们给智伯土地,智伯一定会骄傲。智伯那边骄傲而轻敌,诸位大夫这边恐惧而互相团结。用互相团结的军队对付轻敌的智伯,智氏的命运一定不会长久了。《周书》说:‘打算打败他,一定要暂且听从他。打算夺取他,一定要暂且给他一些好处。’主公不如给智伯所求的土地,使智伯骄傲自大,然后我们可以选择盟友共同图谋智氏,又何必单单让我们作为智伯的攻击目标呢!”魏桓子说:“很好。”也给了智伯一块有万户居民的封地。
【原文】
智伯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赵襄子,襄子弗与[1]。智伯怒,帅韩、魏之甲以攻赵氏[2]。襄子将出,曰:“吾何走乎?”从者曰:“长子近,且城厚完[3]。”襄子曰:“民罢力以完之,又毙死以守之,其谁与我?”从者曰:“邯郸之仓库实[4]。”襄子曰:“浚民之膏泽以实之,又因而杀之,其谁与我?其晋阳乎,先主之所属也,尹铎之所宽也,民必和矣[5]。”乃走晋阳。
【注文】
[1]蔡:古国名。周武王灭商,封其弟叔度置,在今河南上蔡县西南。春秋时平侯迁都新蔡(今河南新蔡县),昭侯迁都州来(今安徽凤台县)称下蔡。前447年为楚所灭。 皋(gāo)狼:古邑名。又称郭狼邑。战国赵地,在今山西吕梁离石西北。
[2]韩:即韩国。战国七雄之一。开国君主为韩景侯虔。系春秋晋国大夫韩武子之后,封于韩原(在今山西河津东北,一说在今陕西韩城市南)。世为晋国大夫,和赵、魏瓜分晋国。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年)被周威烈王承认为诸侯,建都阳翟(今河南禹州市)。韩哀侯三年(前375年)灭郑,迁都郑(今河南新郑市)。 魏:即魏国,战国时七雄之一。魏文侯为西周毕万的后代,晋国大夫,后与赵、韩灭智氏,形成三家分晋,并被周王承认为诸侯。建都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魏文侯用李悝进行改革,成为战国初期的强国。西夺秦河西地,北灭中山,南败楚,攻占并迁都大梁(今河南开封),因而魏也被称为梁。后魏惠王召集逢泽(在今河南开封东南)之会,自称为王。马陵(今河南范县西南)之战失败后,国势不振。其后,疆土陆续被秦攻占,并被秦国所灭。 赵氏:即赵国。战国七雄之一。自周定王时赵襄子(赵无恤)与韩、魏灭智氏后,三家分晋之势已成。襄子以后的桓子(嘉)、献侯二代,实际上已为国家。在献侯子烈侯时被周威烈王承认为诸侯。赵初都晋阳。桓子继位之年(前425年)迁中牟(今河南鹤壁西),敬侯时,迁都邯郸。疆域有今山西中部、陕西东北角、河北西南部。赵武灵王进行军事改革、胡服骑射,攻灭中山,打败林胡、楼烦,建立云中、雁门、代郡,占有今河北西部、山西北部和内蒙古河套地区。长平之战为秦所败,国势从此衰落。赵代王嘉时,为秦所灭。
[3]长子:地名。春秋时晋邑,在今山西长子县西南八里。
[4]邯郸:古邑名。春秋卫邑。即今河北省邯郸市。后属晋,春秋末年为赵邑。战国赵敬侯元年(前386年)赵国移都于此。
[5]浚(jùn):索取、榨取。 膏泽:恩惠、好处。此处喻指人民用血汗换来的财富。
【译文】
智伯又向赵襄子索要蔡和皋狼两处地方,赵襄子不给。智伯大怒,率领韩、魏两家的军队攻打赵氏。赵襄子准备出逃,说:“我逃到哪里去呢?”随从的人说:“长子城最近,而且城墙坚厚完整。”赵襄子说:“百姓精疲力竭地修好城墙,又拼死为我守城,谁能和我同心?”随从的人说:“邯郸城里储藏粮食与兵车、财物的仓库都很充足。”赵襄子说:“搜刮民财使仓库充实,又由此引来战争使他们送命,谁能和我同心?还是投奔晋阳吧,这是先主叮嘱的地方,尹铎宽厚对待百姓,百姓一定平和待我。”于是逃往晋阳。
【原文】
三家以国人围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沉灶产蛙,民无叛意。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1]。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也[2]。疵谓智伯曰:“韩、魏必反矣[3]。”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疵曰:“以人事知之。夫从韩、魏之兵而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矣。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城不没者三版,人马相食,城降有日,而二子无喜志,有忧色,是非反而何?”明日,智伯以疵之言告二子,二子曰:“此夫谗臣欲为赵氏游说,使主疑于二家,而懈于攻赵氏也。不然,夫二家岂不利朝夕分赵氏之田,而欲为危难不可成之事乎!”二子出,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对曰:“臣见其视臣端而趋疾,知臣得其情故也。”智伯不悛,疵请使于齐[4]。
【注文】
[1]行水:巡视察看水情。 骖(cān)乘:又作“参乘”。陪乘,也指陪乘的人。古代乘车时,尊者居左,驾车人居中,右边一人乘于车上以防倾侧,即为骖乘。
[2]跗(fū):脚背、足上。 汾水:即今山西汾河。中下游历代略有变迁。 安邑:古都邑名。故址在今山西夏县西北禹王城。或说即夏县西北东下冯遗址。相传夏禹建都于此。春秋时属晋。 绛水:源出山西屯留县西南盘秀山,东流至潞城界入浊漳水。 平阳:古邑名。在今山西省临汾市西南。因在平水之阳得名。相传尧都于此。春秋时为晋羊舌氏邑。战国初为韩国都城。
[3]疵(Chī Cī):春秋时晋国智伯谋士。疵在智伯与韩康子、魏桓子联盟围困赵襄子,水灌晋阳时,曾提醒智伯,韩、魏将背叛。智伯不听,后事果如疵所料。为此,疵离开智伯到齐国去了。
[4]悛(quān):悔改、改过。
【译文】
智伯、韩康子、魏桓子三家用国人组成的军队围住晋阳,又引水淹城,城墙只差六尺高没有被淹没。百姓的锅灶淹没在水中,鱼蛙孳生,百姓没有背叛的意思。智伯巡视水势,魏桓子为他驾车,韩康子站在车的右面护卫。智伯说:“我今天知道了水可以灭亡人的国家。”魏桓子用胳臂肘儿碰了一下韩康子,韩康子用脚踩了一下魏桓子的脚面,因为汾水可以淹没魏国都城安邑,绛水也可以淹没韩国都城平阳。智氏的家臣疵对智伯说:“韩、魏两家一定反叛。”智伯说:“你根据什么知道他们一定反叛?”疵说:“根据人情事理知道他们一定反叛。我们带领韩、魏两家的军队围攻赵家,赵家灭亡,灾难一定牵连到韩、魏两家。如今约定灭掉赵家后三家分割赵家的土地,晋阳城墙没有被水淹着的只剩六尺高,城内人宰马吃,马又吃死人,城破人降没有多少日子了,然而韩康子、魏桓子两人却没有喜悦的神情,而有忧惧的脸色,这不是要反叛是什么?”第二天,智伯把疵的话告诉了韩康子、魏桓子,二人说:“这是那奸佞之臣想替赵家游说,使主公对韩、魏两家产生怀疑而放松对赵家的进攻。不是这样,我们两家难道不知珍视早晚就要分到赵氏土地的好处,而要做既陷于危难而又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吗?”两人出去,疵进来说:“主公为什么把我的话告诉韩、魏二人呢?”智伯说:“你怎么知道我把你的话告诉了他们?”疵回答说:“我见他们仔细地看我以后又急速地离去,这是他们明白我了解了他们的实情的缘故。”智伯不悔改,于是疵请求让他出使齐国。
【原文】
赵襄子使张孟谈潜出见二子,曰:“臣闻唇亡则齿寒[1]。今智伯帅韩、魏而攻赵,赵亡,则韩、魏为之次矣!”二子曰:“我心知其然也,恐事未遂而谋泄,则祸立至矣。”张孟谈曰:“谋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何伤也!”二子乃阴与张孟谈约,为之期日而遣之。襄子夜使人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智伯军。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之众,遂杀智伯,尽灭智氏之族,唯辅果在[2]。
【注文】
[1]张孟谈(生卒年不详):春秋时期晋国大夫、赵襄子谋士。前453年在三家围困晋阳时,受赵襄子委托暗中与韩、魏结盟,致使智伯大败。 潜:隐藏、秘密地。
[2]将卒:率领士兵。 犯:侵害,进攻。 辅果:即智果(生卒年不详)。春秋时晋智氏之族人。
【译文】
赵襄子派张孟谈秘密出城见韩康子、魏桓子二人,说:“我听说唇亡则齿寒。如今智伯率领韩、魏两家围攻赵家,赵家灭亡,那么接下来就该轮到韩、魏了。”韩康子、魏桓子也说:“我们心里知道事情是这样,只怕事情没有成功而计谋先泄露出去,那么大祸就会马上临头。”张孟谈说:“计谋出自二位主公之口,进入我的耳朵,有什么妨碍呢?”于是两人就暗地里与张孟谈商议,为联手攻杀智氏约定日期,而后送他回城了。赵襄子夜里派人杀掉智军守堤的官吏,掘堤放水冲淹智伯军队。智伯军队为救水淹而大乱,韩、魏两家军队分别从智军两侧夹击智军,赵襄子率领士兵进攻智军前队,大败智家军,于是杀死智伯,又全部诛灭智氏宗族的人,只有智果改姓辅氏得免。
【原文】
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1]。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然而不矫揉,不羽括,则不能以入坚[2]。棠溪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熔范,不砥砺,则不能以击强[3]。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之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4]。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夫德者人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余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岂特智伯哉!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注文】
[1]资:凭借、依靠。
[2]云梦:古地区名。据今人考证,古籍中的云梦(或单称云或梦)并不专指云梦泽,为春秋战国时楚王游猎区的泛称。大致包括整个江汉平原及东、西、北三面一部分丘陵山峦,春秋时南达郢都以南的江南地,战国时南至江北。在此区域内,也不全属于云梦,错杂着许多已经开垦了的邑居聚落。 矫揉:通过对竹或直或曲的加工,使其适应制作箭体的需要;意谓矫正。矫:纠正、使弯曲的变直。揉:用手来回擦或搓,使东西弯曲。
[3]棠溪(xī):地名,春秋时楚地,战国时属韩,在今河南遂平西北。 熔范:熔铸金属的模具。比喻规范、模式。 砥(dǐ)砺(lì):砂石,细者为砥,粗者为砺。后来引申为磨炼、磨砺。
[4]乳狗:指刚刚出生还处在哺乳期的狗崽。
【译文】
司马光评论说:智伯的灭亡,是他的才胜过了德。才与德是不同的,而社会上的普通人往往分不清它们,都把它们叫做贤明,这就是人们寻求不到贤人的原因。聪慧明察、刚强坚毅称为才,端正耿直、中庸平和称为德。才能是品德的辅助,品德是才能的统帅。云梦泽出产的竹子,是天下制造强力好箭的优质竹材,然而不矫正它的曲直,不配上羽毛箭头,就不能用它射入坚物。棠溪出产的铜,是天下铸造锋利好剑的优质铜材,然而不放在模具中熔炼制造,不磨砺,就不能用它击穿硬甲。所以,德才兼备的人称之为圣人,德才都没有的人称之为愚人。德胜过才的人称之为君子,才胜过德的人称之为小人。所有选用人才的方法,如果找不到圣人、君子而任用他,与其得到小人,不如得到愚人。为什么呢?因为君子持有才干用来行善,小人持有才干用来行恶。持有才干行善,善行就没有到不了的地方;持有才干行恶,恶行也没有到不了的地方。愚人即使想做不好的事,智慧不周全,力量不胜任,就像还在吃奶的狗崽与人搏击,人能捉住而且制服它。而小人的智慧足够用来使他的邪恶得逞,胆量足够使他决然施暴,这就像老虎长了翅膀,它的危害难道会不大吗!有德的人是人们敬重的,有才的人是人们喜爱的;对喜爱的人容易亲近,对敬重的人容易疏远,所以考察人才的人大多被人的才干蒙蔽而忘记考察他的品德。自古以来,国家的作乱之臣,家族的败家子,才有余而德不足,由此而招致国家灭亡、家族破落的事多了,难道只有智伯吗?所以治国治家的人,如果能够在才德的区别方面详究考察,而且懂得才德选择的孰先孰后,失去人才的事又哪里值得担心呢!
【原文】
三家分智氏之田。赵襄子漆智伯之头以为饮器[1]。智伯之臣豫让欲为之报仇,乃诈为刑人,挟匕首,入襄子宫中涂厕[2]。襄子如厕心动,索之,获豫让[3]。左右欲杀之,襄子曰:“智伯死无后,而此人欲为报仇,真义士也!吾谨避之耳。”乃舍之。豫让又漆身为癞,吞炭为哑,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4]。行见其友,其友识之,为之泣曰:“以子之才,臣事赵孟,必得近幸[5]。子乃为所欲为,顾不易邪?何乃自苦如此!求以报仇,不亦难乎!”豫让曰:“不可。既已委质为臣,而又求杀之,是二心也。凡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者也。”襄子出,豫让伏于桥下。襄子至桥,马惊,索之,得豫让,遂杀之。
【注文】
[1]饮器:饮酒的器皿。
[2]豫让(生卒年不详):春秋战国间晋国人。初为范吉射和荀寅(中行氏)家臣,后任晋卿智瑶(即智伯)家臣,甚受宠信。赵、魏、韩共灭智氏,他矢志为智氏报仇,改名换姓,混入宫中修整厕所,又用漆涂身,吞炭使自己变哑,一再谋刺智氏主要政敌赵襄子,后被赵氏拘捕,他求取赵襄子衣服,拔剑击衣后自杀。 刑人:指受过肉刑、形体受损伤的人。古代多用刑人充当服劳役的奴仆。
[3]如厕:到厕所去。如,到……去。
[4]癞:癞疾,即麻风病。
[5]赵孟:赵氏之长。孟,长。自春秋中期鲁文公时赵盾称赵孟开始,此后赵氏继承人赵武、赵鞅、赵无恤都称赵孟。这里指襄子赵无恤。 近幸:亲近宠爱。
【译文】
韩、赵、魏三家瓜分了智氏的土地。赵襄子把智伯的头颅骨涂上漆,作为饮酒器具。智伯的家臣豫让想为智伯报仇,就假装是受过刑的罪人,怀藏匕首,混进赵襄子的宫室中修整厕所。赵襄子去厕所时,忽然感到心动不安,搜索厕所,抓到了豫让。赵襄子身边的人想要杀死他,襄子说:“智伯死了,没有后人,而这个人想要为他报仇,真是一个义士。我小心躲避他就是了。”于是释放了豫让。豫让又用漆涂身把自己装扮成生癞疮的病人,吞吃火炭把自己装扮成哑巴,在街市上乞讨,他的妻子见了都认不出来。路上遇到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认出了他,为他落泪说:“凭着你的才干,做赵无恤的臣子去侍奉他,一定会得到他的亲近宠爱。你到那时候再做你想做的事,难道不是很容易吗?为什么要让自己苦到这种地步?用这种做法报仇,不也太难了吗!”豫让说:“不能去做赵无恤的臣子。既已献身做赵氏的臣,又要谋求刺杀赵无恤,这是胸怀二心。我现在这种做法,都是非常难的。然而我做这些的原因,是打算用这些做法使天下后世做人臣子而怀有二心的人感到羞愧。”赵襄子乘车外出,豫让潜伏在桥下。赵襄子到了桥前,拉车的马受惊,搜索桥上桥下,抓到豫让,于是杀了他。
【原文】
襄子为伯鲁之不立也,有子五人,不肯置后。封伯鲁之子于代,曰代成君,早卒,立其子浣为赵氏后[1]。襄子卒,弟桓子逐浣而自立,一年卒[2]。赵氏之人曰:“桓子立非襄主意。”乃共杀其子,复迎浣而立之,是为献子。献子生籍,是为烈侯[3]。魏斯者,桓子之孙也,是为文侯。韩康子生武子,武子生虔,是为景侯[4]。
【注文】
[1]代:古国名。春秋时立。在今河北省蔚县东北。战国初为赵襄子所灭。后襄子以其地封其侄赵周为代成君。秦王政时攻灭赵,赵公子嘉率其宗族数百人奔代,自立为代王。后六年,又为秦所灭。 浣(huàn):即赵浣。赵周之子,伯鲁之孙。
[2]桓子:即赵桓子(生卒年不详)。战国初人,名嘉。赵襄子之弟(一说襄子之子)。晋国六卿之一。前424年,逐襄子兄伯鲁之孙浣(一说襄子之子,即赵献侯),自立于代,不久去世。
[3]籍:即赵籍(?—前387年)、赵烈侯。战国时赵国国君。赵献侯子。前408年至前387年在位。任用相国公仲连进行改革。番吾君推荐牛畜、荀欣、徐越三人给公仲连,连推荐给烈侯。牛畜侍以仁义,约以王道;荀欣侍以选练举贤,任官使能;徐越侍以节财俭用,察度功德。于是以牛畜为师,荀欣为中尉,徐越为内史,使赵国日渐富强。
[4]景侯:即韩景侯(?—前400年)。战国时韩国国君。公元前408年至前400年在位。名虔。晋卿韩武子之子。韩景侯元年(前408年),攻郑,取雍丘(今河南杞县)。次年,为郑败于负黍(今河南登封西南)。五年(前404年),与赵、魏合兵攻齐,入齐长城,三晋声威大震。六年(前403年),被周天子正式册命为诸侯。
【译文】
赵襄子因为哥哥伯鲁没被父亲立为继承人,所以自己虽然有五个儿子,也不肯将他们确立为继承人。他把伯鲁的儿子封在代国,称为代成君,代成君早年去世,立代成君的儿子赵浣为赵氏宗族的继承人。赵襄子死后,弟弟赵桓子驱逐赵浣,自立为赵氏继承人,继位一年去世。赵氏宗族的人说:“桓子立为赵氏继承人不是襄子的本意。”于是大家一起杀死了赵桓子的儿子,又迎接赵浣回来立为赵氏宗族的继承人,这就是赵献子。赵献子生子赵籍,就是赵烈侯。魏斯是魏桓子的孙子,就是魏文侯。韩康子生子韩武子,武子生子韩虔,就是韩景侯。
【原文】
韩借师于魏以伐赵,文侯曰:“寡人与赵,兄弟也,不敢闻命[1]。”赵借师于魏以伐韩,文侯应之亦然。二国皆怒而去。已而知文侯以讲于己也,皆朝于魏。魏由是始大于三晋,诸侯莫能与之争。
【注文】
[1]寡人:古代诸侯自己谦称“寡人”,意思是“寡德之人”。 闻命:接受命令或指导。
【译文】
韩国向魏国借兵用来讨伐赵国,魏文侯说:“我与赵国是亲如兄弟的国家,不敢答应您的要求。”赵国向魏国借兵用来讨伐韩国,魏文侯也像回答韩国那样回答他。两国使臣都很生气地离开了。时过不久,韩、赵两国明白魏文侯是用希望相互和好对待自己,都前来魏国朝拜。魏国从此开始在魏、韩、赵三国中最受尊重,各诸侯国没有哪个国家能够和魏国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