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十三)千里探亲

白芷没有出过远门,一路上又忧又喜。忧的是怕走错路坐错车或是遇上坏人。喜的是很快就要和父亲见面了。从白家村到县城,从县城到广州,走的全是旱路。从县城动身得坐一百多里的马车才能坐上汽车,中途还得转几次车。耽耽搁搁花了十多天的时间。

白芷吃了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她父亲史君子的住所。父亲的房子并不大,一间厅堂两间卧室,家具也很简陋。她到时,隔壁的贵婶正在给躺在床上的父亲换洗。史君子像个婴儿一样任凭贵婶翻来覆去地擦洗,早已失去了羞耻之心。白芷见了就感慨万千,禁不住掉下泪来。贵婶换洗完毕,就对史君子说:“您的女儿来了。”白芷上前叫了一声“爸”,史君子只是在嗓子眼里应了一声,好像是责怪她来迟了。贵婶说:“好了好了,我今天晚上可以睡个安稳觉了。等会儿,我在房间里搭个铺,以便你随时可以伺候他。这样的状况已经好几个月了。他每天要拉七八次,要服四次药,还要分饭前饭后。他每次看的都是西医;从来不肯吃中药,好似与中医有仇似的。按中医的话说,他患的是消渴症,而且胃、肺都不好,病多着呢。他不愿禁口,喜欢吃水果吃猪肉,口里安了假牙,吃东西嚼不细,哪能不拉呢。”做晚饭时,白芷就到厨房里帮忙,一边和贵婶聊天。贵婶说:“我和你爸本来是邻居,后来因为身体不好,他提出要搭我的锅吃饭,每月给我生活费。搭了两年锅,后来身体越来越差,要人伺候,我就成了他的保姆。我叫他写信给你,他总是犹犹豫豫的。我还听他说过,你男人在信中曾经多次提出要求:要来看望他,都被他用一句话挡回去了。凡是来信提出要来看望他的,你父亲在信中只用一句:‘你们是不是想来摸我的老底?’,于是任何人下次再也不好提类似的话。后来他听了姓林的朋友的劝说,才决定写信给你。他的朋友很多,百家姓里能寻出几十个,就数姓林的对他最好。听人说,他对姓林的有恩。他虽然没有正式成家,情人倒有好几个。我听人说,大约在二十年前,有个女人和他生活了几年,后来大概是因为性格不合,那女人卷起巨款逃走了。从此,他对女人就有了一种看法,认为天下女人都爱钱。我本是苏州人,也认得几个字,以前也曾在当地医院做过短期护工。原先有个原配的丈夫;因丈夫花心,又不务正业,不到四十岁就得病去世了。后来我十三岁的儿子下河洗澡也夭折了。我万念俱灰;后来经人介绍才跑到这里来嫁了隔壁这老头子。这老头子和你父亲同年。”接着贵婶又说:“你爸很难伺候,不知惜疼人。我想甩掉这差事,就借故找一个老乡来顶替几天,谁知他不愿意,就想了人家想不出的点子来折磨人家。那老乡只伺候了几天就叫苦连天。没办法,我只好伺候他到死为止。就在你来的前几天,有个女人来看他,大概是以前相处过的情人,两人才聊了几句,你爸就对那女人说:‘你下次不要来了。’;就算你爸是出于好心,也不能说这样绝情的话,让人听了觉得尴尬。等会儿你看了就知道了……”白芷听到这里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喜欢女人;父亲为什么不想我和阿三来看望他。

晚饭比较简单:一碗青菜;一盘青椒炒肉丝,一碗菜汤。此外桌子上还放了一块硬纸板,是用来让史君子放嚼不烂的菜渣的。贵婶把史君子扶起来,让他坐在靠床头的小桌子旁边吃饭。史君子吃了一小盏饭,喝了几勺汤。然后拿下假牙,浸泡在盐水里,最后又用清水漱了口。贵婶取走了史君子嚼不烂的菜渣,放进垃圾桶里。

晚饭过后,贵婶伺候史君子服了药,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白芷才睡半个钟头,她父亲就嚷着要挠痒痒。于是白芷就起来给他挠痒痒。白芷发现他父亲的皮肤很干燥,有的地方已经被他自己抓出一条条血痕,挠了一会儿,她父亲说“好了”,白芷就去睡了。过了半个时辰,她父亲又拉屎了,白芷只好起来给他换洗。后来又挠了一次痒,换洗了一次,才安稳睡下。

一清早,贵婶过来为史君子漱口洗脸上假牙。早饭过后,贵婶伺候史君子吃了药,就让他上床睡了。醒来时,贵婶不在,他就嚷着要吃水果,白芷就拿了一个苹果洗干净了,切成薄片放在盘子里递给她父亲,不想史君子却发了脾气:“不是这样切,应该切成三角形,用牙签枪着吃。”白芷说:“我在家没吃过苹果;家乡也不出产苹果,我知道怎么切呢?”白芷一肚子的委屈,史君子只吃了两片,就叫白芷把盘子拿走了。后来史君子要喝茶,白芷就端了茶递过去,史君子喝完茶,眼睛东瞅西瞅的,好像发现了什么,说:“椅子上放那么多衣服,多不雅观。”白芷说:“那是干净衣服,是为您准备的。贵婶说‘你一天要拉好几次,也没个定准’,随时都要用,所以……”史君子自知理亏,不再往下说。

白芷心中委屈,就去厨房找贵婶,说:“我爸和阿三一个德性,根本就不知道体贴人。他还说‘多亏了女婿,要是像你,家中准得穷到底。’,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说我呆板,不知变通的个性。女婿不顾死活地找岳父要钱,倒成了功臣。为了顾及父亲,我不知和阿三闹了多少矛盾。我以前在家,生病了就拧烧喝红糖水,医院里是什么样子还没看见过呢。我不反对父亲找后妈;反对是不合情理的。即使有了后妈,父亲只要分出三分之一的感情给我,我也满足了。以前总想单独来和父亲说说心中的委屈,又怕阿三在家作践几个孩子。再说我父亲也没有欢迎我来的意思。我很纳闷也很生气。既然没有后妈,为什么不喜欢我来呢?现在才知道,是因为他有情人,却又爱面子。”贵婶说:“谁叫你惜疼他呢,他每隔两三天就会收到一封信,都是找他要钱的。人怕出名猪怕壮,只要沾上一点边儿的亲戚,都写信诉苦找他要钱。不过,对于公益方面,别人捐多少他也捐多少,有时候他也说:‘我捐一半行不行?’那铁柜子的钥匙他不肯给我,里面锁着几千封信呢。”

喂药、倒尿、倒脏水,白芷每天帮忙贵婶伺候史君子。这样的日子过了三个多月,一天,邮差送来一封来自白家村的信。是俏丽婶托人写了寄来的。信中写道:“白芷……你离家三月有余,因为阿三的病情恶化,已经离开人世十多天了。你不在家,我只好通知了你家唯一的亲戚宗鸣,叫他来帮忙料理后事,有些费用是赊借的,等你回家再还账。因为君瑞他们要读书,所以我暂时留在你家。希望接信后赶快回家,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总之满了半年,我必须辞工……”

白芷接到信,就准备回去。贵婶劝她再过一些日子,她说你父亲的病情也开始恶化,最好给你父亲送了终再回去。白芷只好写信求俏丽婶再延长一些时间。

史君子每天拉稀的次数越来越多。而贵婶却有个洁癖的毛病,又是个慢性子,每次换洗,她必须先用棉球醮水擦洗一遍,然后再用湿毛巾擦洗,最后抹上一层药膏。把个病人冻得直哆嗦。把个白芷急得要跳脚。白芷本想代替贵婶三把两把就把父亲换洗干净;如果那样做就会惹贵婶不高兴。白芷从这一点看出:贵婶是一个负责、呆板、正直的人。日子久了,白芷也从邻居那里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说贵婶是史君子的护理人兼情人。而白芷则做出明智的判断:父亲是个爱美之人,而贵婶却是个瘦条条的身架,长相很一般的女人。如果说开头有那种感情,能使人相信。日子久了,像父亲这种性格的人,只能是雇佣关系,两人是不会有感情的。

贵婶自己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于是有一天,贵婶对白芷说:“我把你爸的钱全交给你掌管,你按月给我发工钱,免得人家说闲话。”白芷说:“我对您十分放心,这些年来多亏了你照顾我爸爸。要说捞钱您早就捞过了,何必等到这时候?无论我父亲身体如何,满了半年,我是一定要回去的。万一我不在身边,也只能让您给我父亲送终了。”

史君子的病情加重,终于住进了医院。白芷和贵婶轮流伺候。白芷负责白天;贵婶负责晚上。史君子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渐渐地放弃了自己的本性。贵婶得到了铁柜子的钥匙,就轻声告诉白芷:“你晚上回去把铁柜子打开,看看里面的那些信,到底说了些什么。”

晚上,白芷开了铁柜子,里面确实有一千多封信。这些信码得整整齐齐,装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布袋里。此外还有一本账簿,记录着何年何月何日,馈赠何人多少;包括白芷和宗鸣一家。白芷把信一封封拆开来看:有宗鸣父子的,有史君子的表哥、表弟、表侄、同学、朋友……不能一一尽述。要求馈赠的理由有:遭了水灾旱灾、儿子娶亲的、生大病的、儿子‘中状元’的、或是盖房子的……也是不能尽述。史君子凡是有求他的,或多或少都给了钱。一人不多,十人许多。众人帮一容易;一人帮众则难。白芷感叹:我以为天下人只有阿三一人爱钱,谁知大多数人都只为自己着想,从来不为别人想一想。我的父亲好比一身抹满了蜜糖,遇到了一窝嗡嗡的蜜蜂,无法解脱。

白芷看过这些信,她觉得父亲既是一个冷酷苛求之人,又是一个心地慈悲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