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局中局

1

“我们怀疑他涉嫌一起谋杀案。”中年男人禀明来意,向在座三人出示证件。不出所料,他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警部补[9]。

“是隔壁的谋杀案吗?”广桥焦急地问道。

“是的。”警部补语气冰冷,一句也不愿多透露。言罢,便不由分说地吩咐四名警员去搜查程纪铭的办公桌。研究所三人看在眼里,知道警察在做无用功,老程从不把私人物品往办公室里带。

果不其然,警察把办公桌翻了个底朝天,五个抽屉里有三个是空的,其余两个则塞满了研究笔记、工作报告、年表等工作文件。但这样,反倒让警方生疑了,其中一个警员问研究所三人道:“你们有没有看见程纪铭这几天把什么东西带走?”

“没注意。”律子回答道,“再说了,这研究所刚搬来不久,别说老程了,我的抽屉里也是空荡荡的,不信你来看看。”

律子说完,便抽出了身边的抽屉,里面只有一本便笺、一瓶眼药水、一把拆封刀。办公桌抽屉里的杂物,是随着时间慢慢积淀而成的,没有开业一个月便塞得满满当当的道理。

“好吧……”警员被律子说服了,不免有些气馁,这对搜查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律子尝试着向带头的警方套出更多情报:“你们会不会搞错了?老程谋杀西野先生?他俩充其量只是在签租房合同时,有过一面之缘而已。还是说……你们有什么线索指向老程?”

警部补面露不愉:“要是没确证,我们警方可不会专程登门造访,这位小姐还怕我们冤枉好人不成?”

“单凭您一句话……”律子摇头,兀自不信。

“警方在案发现场检验到了程纪铭的指纹。”

“什么?老程的指纹!”律子等人瞠目结舌。租房合同是在大厦里签的,老程何时到西野府上拜访了?但是这指纹……

“敢问您说的案发现场是?”

“就是西野锭助的房间,包括枕边的收音机。”

律子抓准警方的破绽,追问道:“您方才说‘包括’?这么说,还有其他地方?”

警部补听完律子的问题,有些不悦地说道:“这位小姐是什么意思?想打探搜查机密?”

律子丝毫不示弱,亮声道:“您这话就不对了!警方尚且对我们藏着掖着,又怎么能让我们心甘情愿地协助调查?”

“并非是我们不信任。只不过,侦破案件难免涉及机密,望体谅。”

“我懂了,您的意思是,收音机上的指纹不是机密,其他线索全部是机密?”

警部补竟一时招架不住,词穷道:“也不能这样一概而论。怎么跟您解释呢……机密的概念,本身就很模糊……”

警方出动前,自然对这个东方文明研究所做足了功课。据了解,眼前这舟冈律子刚留洋回来,颇有学识,绝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但也正是这样的合理主义者,若能清楚其中利害,必定会鼎力相助——警部补权衡再三,心里有了计较,便挤出个和善的笑容:

“您误会了,我们怎会相瞒。只不过,眼下现场的取证尚未结束罢了。至于指纹,除了方才说的收音机,据目前所知,壁龛上的砚箱,还有枕边的茶碗上也都检测出了程先生的指纹。”

律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警部补接着说道:“我听说,在座诸位中有人也住在同一栋公寓,我们想调查程先生的住所,不知哪位愿意同往配合调查?”

警察显然做过功课,律子见推脱不过,便坦然道:“我陪你们一起去吧,我就住在老程楼上。”

周建平自警察踏入办公室起,便待在一旁静观其变。眼下见状,慌忙说道:“我也想去,我住在那栋公寓的五楼,可以吗?”

事已至此,广桥清志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便也自告奋勇道:“警官先生,我虽没住在那儿,您把我两位同事都请去了,也不多我一个了吧?”

警部补求之不得,忙应承道:“两位先生愿参与调查,自然是最好。那事不宜迟,我们出发吧。”三人若都在场,即便是闲聊,都能引出些许线索。

研究所不比寻常的公司,没有烦琐的考勤程序。三人扔下手头上的工作,把办公室一锁,便和警方走了。

公寓管理人为众人打开程纪铭的房门,警部补看了一眼便叹气道:“唉,看来要白跑一趟了。”

房内的一切井然有序,乍眼看去,找不到一个多余的物件。警部补办案多年,这样的现场没碰上一百,也有七八十,其结果多半是空手而归。但工作程序还是得走一遍,警方打开衣橱,不出所料,里头空无一物。其中一名警察问道:“这位程先生,平日里换的衣服多吗?”

周建平抢着回答道:“少,少得惊人,有时一周都没见他换过衣服。”

警部补没有被周建平的证词误导,冷然道:“看来,嫌疑人是赶在我们前头把所有行李都处理掉了。”

“程先生”直接降格为“嫌疑人”了。没办法,照现场状况来看,程纪铭潜逃已经是板上钉钉,警方也没必要再客客气气。

搜查告一段落,警部补话锋一转,直指在场三人:“周先生、律子女士,您二人是随嫌疑人一同乘船来日的吧?嫌疑人随身携带着几个行李箱?”

“一个。”周建平还在回忆,律子便抢答了。

“还记得是什么样的行李箱吗?”

周建平仍支支吾吾,律子毫不犹豫便答道:“褐色,牌子是新秀丽(Samsonite)。”

警部补这样问,是已经咬定程纪铭畏罪潜逃了。他手下两名警员仍不放弃,又重新把房间搜了一遍,才气馁道:“连纸篓都是空的。”

“嫌疑人若有心要销毁证据,自然一根头发丝也不会留下的。”

警部补话音刚落,匍匐着身子的手下欣喜道:“有了!”说完,他费力地从沙发缝里拈出一张纸片出来。

纸片已褪色泛黄,乍看像是从报纸或杂志上剪下来的。

待警员小心翼翼地将纸屑铺平,竟哎呀了一声。警部补问:“怎么回事?”

“这上面写的是西野……”

警部补看了部下一眼,从其手中拽过纸片,仔仔细细地读了几遍。而后便递给身旁的广桥。研究所三人凑到一块,这确实是从报纸上剪下的片段,字已泛黄,但仍看得清:

诚如上所言,此番组建银映俱乐部,旨在将此次事变之始末向后世如实传达。西野锭助以近水楼台之利,被推举为总会代表。然而,对此冠冕堂皇的创会宗旨,信任之人却如黎明之星,甚是寥寥。

广桥分析道:“这报纸有些年头了,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对了,西野先生他贵庚?”

“六十有二。”警部补答道。

“也就是说,中日战争爆发时,他不过才二十七八岁。满洲事变还得往前算个七年,二十岁的人更不可能身居要职。”

“英雄所见略同!至于时期,还是得咨询专家。发行地嘛,据我分析,多半是北京。”

“哦?有意思,愿闻其详。”广桥来了兴致。

警部补狡黠一笑:“你看一下背面。”

纸片的背面内容如下:

樱花酒店

北京市东西南大街二五八

从火车站出发,乘坐电车七线、公交车十五线可抵达

一旁的文字被剪掉大半,勉强可以认出是“配备暖气”。很显然,这是一则北京日籍旅店的广告。研究所之行算是要白跑一趟了,公寓之行眼见也要无功而返了,嫌疑人却留下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上头的内容还与死者相关,真可谓是柳暗花明。

警方离开后,只留下研究所三人在走廊上面面相觑。律子率先打破沉默,叹道:“唉,老程他不会真与这起案件有关吧!”

当晚下班后,周建平在周边的面馆里简单对付了晚餐,便径直回宿舍了。他有预感,今晚,老程会来电联系。不出所料,八点半左右,电话铃响起,周建平赶忙抓起话筒。

“身边有人吗?”

话筒里传出陌生又熟悉的低沉嗓音,不会错,是老程。

“就我一个。”周建平答道。

“情形如何?”

“警方找上门来了,把办公室和你的屋子搜了一遍。”

“哼哼,我猜猜,一定无功而返了吧?”

“无功而返?”周建平恐隔墙有耳,刻意压低声音,“他们在你的沙发缝里,搜出一小张日语的旧报纸块儿,估摸着是三十年前的玩意儿了,上头写的是西野锭助的事!”

“你说什么?旧报纸?上面还提到西野?这怎么可能,我屋子里哪有这东西!”

2

“你现在在哪儿?”

面对周建平的质问,电话这头的程纪铭沉默了。

“怎么?你怕我告密?”

周建平显然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声音中带着些许不悦。程纪铭赶忙解释道:“不信你,我那天晚上便不辞而别了,又怎会找你帮忙?”

多说无益,程纪铭又安抚了几句,便匆忙挂了电话。他眼下,正在东京火车站内某个不起眼的电话亭里。褐色的行李箱太过显眼,已与其他行李一同存放在了车站的行李寄存处,他随身携带的,只有一个新买的手提袋。

程纪铭结束通话后,乘国铁至新桥,再晃晃悠悠朝银座方向走去。在路人眼中,笼罩在霓虹灯下的他,俨然是个被工作与酒精掏干了气力的上班族。

程纪铭心里已有了觉悟,若周建平方才说的是实情,自己眼下便是被通缉之身。事已至此,绝不能再以真面目示人了。恍惚间,正阳门的招牌就在不远处了。没错,这正阳门便是昨晚张天统为众人接风的餐厅。

程纪铭瞟了眼手表,时针指在九点。他心中暗忖:“差不多就是这会儿……”

犹记得昨晚散席后,自己留在餐厅中,与老板曲伯成把酒言欢。程、曲两人有过同窗之谊,曾一同留学日本,学习应用化学。两人回忆起往事,程纪铭还笑话他:“学化学的开餐馆,真是天下奇闻。”

曲伯成也调侃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化学与做菜本是同宗,同样讲究个材料搭配呀!”

昨晚的回忆,就像一条被中途裁断的胶卷,咔嚓地在此处中断。欲知后事,还得先从这位老同学着手。程纪铭佯装过路行人,暗中向餐厅内打量,心里盘算。昨晚大概是八点半左右散席,那时店里已经没有其他食客了,这会儿怕是打烊了。

程纪铭驻足在店门前,假意伸懒腰,趁机记下了招牌角落的电话号码,随即在附近找了个隐蔽的电话亭,拨通了餐厅的电话。电话接通了,话筒里传来殷勤的女声:

“您好,这里是正阳门中餐厅。”

对方如此开门见山,事先准备的化名是用不上了,程纪铭道:“麻烦叫你们家老板来接电话。”

“请稍候片刻。”

大概等了十余秒,话筒里响起曲伯成那热情的嗓音:

“您好,我是曲伯成,请问哪位?”

程纪铭用中文道:“是我,眼下方便吗?能否出来一叙,我想问你些昨晚的事。”

对方沉默了,很显然,坏消息已传到老同学耳里。程纪铭不由得加重语气:“昨晚,你与我小酌以后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吗?”

“自然记得。方才,有人来问了同样的问题。”

“警察?”

“正是。”

“那可得劳烦你再重复一遍了,我昨晚喝断片儿了,是一点儿也记不清了。”

“好吧,我这就出来,你现在在哪儿?”

“出店门,左边十米的电话亭。”

“好的你稍等,我这就来。”

两人不好在路边细谈,曲伯成和程纪铭来到一家咖啡厅。这家咖啡厅四面皆是落地玻璃,里外可互相瞧个通透,用曲伯成的话来说便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即便如此,他还是挑选了最靠里的座席。

店内顾客不多,座席间隔也远,但曲伯成仍不敢大声说话,且全程用中文交流。据他说,警方是方才来正阳门问话的,所问之事,无非是东方文明研究所的酒席,以及程纪铭的行踪。

“到底出了什么事?警方只说你被牵扯进某个案件,不会是在翻我们的旧账吧?”程、曲两人在留学时代曾一同参与抗日游行,警方又含糊其辞,曲伯成还以为东窗事发了。

“你太高估我了。”程纪铭苦笑。

“那到底是什么案件?”

“多半是谋杀案。”

“谋杀?多半是何意?”曲伯成吃惊道。

“说来话长。简单来说,便是有人要将杀人罪名扣到我头上。我同事周建平你还记得吗?据他说,警方在我屋子里搜到了一张提到被害者的报纸,案发现场还检测出了我的指纹。不仅如此,我昨晚酒醒时,满手是血,外套口袋里还装着一把小刀。”

程纪铭不想对自己的老同学有所隐瞒,便将昨晚的事情全盘托出。就连自己是左撇子,且患有尖锐恐惧症的事,也如实相告了。

“我说完了,接下来想问你几个问题。首先,我昨晚是几点从这里离开的?”

“十点左右吧。你忘了?昨晚大概八点半你们便散席了,我俩到后厨叙旧,还喝了不少茅台酒。”

“这段倒是记得清楚,聊的是学生时代的事儿。”

“是呀……当时我还感叹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眨眼间,你我已年过半百,芳华不在。这个你还记得吗?”

“嗯,记忆犹新。我羡慕你在异乡闯出一番事业,赚得钵满盆盈。然后,你自嘲说自己思想觉悟不够,早将回国投身化学事业的雄心壮志扔到一旁。”

“对!我还羡慕你能心无旁骛地坚持搞学问。”

“嗯,是有这回事。然后呢?”

“然后?还不就是瞎感怀呗!我提议说,咱俩是不是挑个时间,到当年寄宿的涉谷周边去看一下。”

“有这回事?看来我从这儿就开始断片了……我十点离开餐厅时,是什么状态?”

“还行吧,充其量就是步子有些虚。我问你要不要找个伙计送你一程,被你拒绝了。”

“我那是在逞强啊!”程纪铭苦笑。

“你这断片的毛病,我当年就领教过了。所以,还是坚持把你扶到了店外。”

“我这毛病没少给周围的人添麻烦。”

“哪谈得上麻烦。本想给你叫辆出租车的,结果你说要坐地铁回家。”

“之后呢?”

“之后,我把你送到方才的电话亭,就被你给轰走了。本想多送你一程的,奈何还得回店里清账,而且看你还蛮清醒的,便没再坚持……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对了,警察还问我,你是怎么样一个人。我回答说,你曾经一心做学问,但几十年没见面了,如今的你我也不太了解。怎么样,这样回答可否妥当?”

“当时是十点钟?”

“我回到店里时刚好十点整,前后相差也就两分钟吧。你恢复意识时是几点?”

“刚过深夜一点。”

“也就是说,中间有三个小时……”

“唉,这三个小时的空白,该如何填上。不过好歹你给我起了个头。对了,你晚上不是忙着要清账吗?快回去吧!”

程纪铭眼见店内愈发热闹了,便率先起身道:“我们走吧。”

3

两人道别后,程纪铭驻足良久,心中生出无限感慨。

久别的故友,竟还能推心置腹,实在难得。更难能可贵的是,老同学没有“善意”地推荐自己去自首,甚至没有多问自己今后的打算。

临别时,程纪铭将随身携带的Golden Line股券交给曲伯成,别小瞧这几张小纸片,其市价可超过五百万日元。程纪铭眼下口袋里有三十万元的现金,若是用完了,难免要向老同学伸手借钱,这五百万权当抵押了。

程纪铭顺着模糊的记忆,挪动脚步,试图寻找昨晚经过的路线。他尽量将自己的脑袋放空,来到路口,本能会促使自己往哪个方向走呢?很可惜,这招并不奏效。

无奈之下,程纪铭只能碰运气地朝数寄屋桥方向走去。途经一条小巷,数个卖花姑娘凑在路边,向路过的醉汉推销生意。其中一个卖花姑娘看到迎面走来的程纪铭,竟兴奋地开口招呼道:“您好,又见面了!”

眼前的姑娘身材娇小,长发齐肩,一对滴溜溜的眸子甚是机灵。程纪铭愣了半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请问你是?”

“您今晚可得照顾我生意了吧!昨晚有那墨镜大叔坏事,您答应我说,下次一定会再来光顾的!程叔,您不会要爽约吧?”

程纪铭眉头一紧:“昨晚?”

“您不会真忘了吧?”女孩不由分说,将花束抵在了程纪铭胸前。

程纪铭一时招架不住,忙说道:“你别急,我买便是了。”程纪铭无奈地掏出钱包。

卖花的姑娘见状忙连声道谢,并随口问道:“请问应该怎么称呼您呢?寺田,还是寺山?”(日语中的“寺”与“程”发音相似)

“我姓寺内。”程纪铭顺口胡诌,从钱包里取出一千日元递给女孩,并佯装不经意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氏里有‘寺’这个字?”

“我听昨晚的那个墨镜大叔就是这么称呼您的。”卖花姑娘一边说一边将花递给程纪铭。

“花你且收着,就当我送你了。我正好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我昨晚喝得烂醉,完全不记得你方才说的墨镜大叔是谁了,他长得什么模样?”

“当时太暗了,我也没认清他的长相,身材倒是挺壮,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只有那副墨镜了。他使劲儿地劝您去喝一杯,您就随他勾肩搭背地朝那个方向去了。”

见程纪铭不说话,女孩神秘兮兮道:“容我八卦一句,您俩当时的情形不像是偶遇,感觉更像是他在跟踪您。”

“真的?唉,喝酒误事儿啊!不说这个了,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您可以喊我敏子。不过大叔,您为什么突然问我名字?”

“遇见可爱的姑娘,不免想深入了解一下。”

“哼,大叔你贫嘴!”

“不贫不贫,实话实说罢了。”

程纪铭心里好笑。若是换作平日里正经八百的自己,是断然不会有年轻姑娘上来主动搭话的。在微醺的面具之下,自己也学会“调戏”年轻姑娘了。当然,这层伪装说到底还是为了躲避追捕、打探消息,但不知何时起,程纪铭竟有几分乐在其中,难得能做一回不一样的自己。

客房中的床铺洁白平整,细细抚摩,甚至可以感受到熨斗的残温,但正是这过度的整洁,让人难生睡意。

程纪铭不禁怀念起四谷公寓的床铺。那张蓝色条纹图案的床单,是他专程从香港带来的,论整洁自然比不上眼前的床铺,甚至还有些邋遢,但却满溢着“家”的气息,让人安心。

锁上房门,身边的敏子在他的面颊上轻啄了一下,双手合十,撒娇道:“寺内叔,我有个坏毛病,身边站个人,就没法专心洗澡了。能让我一个人先洗吗?求求你了。”

“那是自然,女士优先。”程纪铭做了个请的手势。

“寺内叔真绅士。”敏子钻进浴室,关门前,还不忘向程纪铭抛了个娇俏的媚眼。

一天的波折总算告一段落,程纪铭瘫倒在沙发上:“寺内吗?呵呵,有意思。”这时,程纪铭忽然回想起敏子的话。如果敏子没有记错,那么可以肯定的是昨晚的墨镜神秘人认识自己,至少,他知道自己的姓氏。

“在日本,知道我姓氏的人吗……”程纪铭满心以为可以缩小范围,谁知仔细想来,身边符合条件之人何止上百。

曲伯成这样的老友且不列入考虑,程纪铭赴日也不是一两次,期间所接触者就不是小数目。单看此次赴日,往近了说有大学、书店、Gold Line的相关人士,往远了说则有海关、入境检验局的官员,甚至还有为自己办理入境手续的工作人员,真是数不胜数。这些还都是已知的,程纪铭为方便联系,在公寓房门上贴了一张名片,哪怕是个报纸推销员,都能得知他的全名。

“看来名字这个切入点行不通啊。”程纪铭暗叹,在这种局面下,刨根问底的学者毛病万万要不得,平常心最重要。这时,浴室中传出阵阵水声,将程纪铭的思绪拉回到数小时前的银座小巷中。

敏子见程纪铭要离去,竟娇声挽留道:“寺内叔,不请我去喝一杯吗?陪可爱的小妹同饮,总好过邋遢的墨镜大叔吧?”

程纪铭又怎会读不懂女孩眼神中的挑逗,若放在往常,他早就落荒而逃了。但唯独今日,他挣脱了理性的枷锁,还真想放纵一把。

程纪铭试图在心中说服自己——我又不是在畏罪潜逃,而是在追捕真凶,怎么就不能给自己寻些快活了?眼下前途未卜,当务之急是养精蓄锐……

他想通后,笑答道:“喝一杯就免了吧。要不,我带你去吃消夜?”酒这种东西,他是再也不敢碰了。

“嗯,我正好也有些饿了!您稍等,我把花交给伙伴照看。”

就这样,两人一道前往新宿。程纪铭本想在银座就近找个店随便吃点儿什么,女孩却执意要去新宿:“我在银座熟人多,怕被看见。再说了,新宿的消费低,我这也是为您省钱嘛!”

“行,全听你的。”程纪铭暗笑,这样大大咧咧的姑娘,确实讨人喜欢。

两人在新宿应付了消夜,程纪铭伺机邀请道:“时候不早了,咱找家酒店歇下吧?”

女孩没有扭捏作态,指了指前方路口的酒店招牌:“嗯,就那家吧。”

4

思绪再次回到酒店房间里,程纪铭懊恼地捶了捶自己的脑门儿。自己苦心要抹去程纪铭其人的一切痕迹,到头来,竟把名字留在了房门上,真是百密一疏。虽说只是张名片而已,无伤大雅,但这种疏忽有一就有二,谁能确保没有其他遗漏?

想到这里,程纪铭不由得摸了摸口袋,零钱、手绢、圆珠笔、烟,钱夹里的名片也全部处理掉了。他人不可能从这些物品中看出所持者的身份,他微微放心了些。

程纪铭一向习惯在外套的衣领处写上自己姓名的头字母“C”。但眼下,这些标有记号的旧衣服已全部被他处理掉。以“C”为首字母的日本姓名屈指可数,旁人的第一反应会是中国姓氏。

此刻的程纪铭仿佛是一只蜕壳而出的蝉,隐隐有种破茧重生的喜悦感。他愈发看不懂自己,明明是被迫隐姓埋名,怎么反而有种乐在其中的感觉。

这时,敏子身裹淡黄浴巾,手拎翠绿连衣裙,从浴室里出来了。这一黄一绿,俨然便是一朵盛放的郁金香。女孩身材娇小,却凹凸有致,浴巾的缝隙间,春光若隐若现。

“寺内叔,轮到您了。”女孩丝毫不避讳,娇臀落在沙发的扶手上,肉光玉致的双腿惹得程纪铭频频侧目,出浴少女的芬芳一阵阵地往他鼻孔里钻。

“嗯,这就去。”程纪铭起身,脱去外套。

女孩顺手接过他的外套,贴心道:“外套不要放洗衣篮,会皱的。来,我给你挂起。”说完,拉开了房间一角的壁橱。

壁橱的位置有些隐蔽,程纪铭在房间这么久,愣是没发现。敏子熟门熟路地用里头的衣架挂起外套,很显然,她是这儿的常客了。

程纪铭来到浴室。浴室的空间十分宽敞。不过想来也是,这类酒店的卖点不是床,便是浴室了,能够容纳下两人的浴缸更是标配。程纪铭脱去衣物,随手往洗衣篮里一丢,钻进浴缸中。少女的体香仍缭绕在密封的浴室中,程纪铭有些心猿意马了。

开水陡然过胸,程纪铭险些一口气没喘过来,赶忙立起身子。他暗骂自己不中用,这么点桃色诱惑,便招架不住了。他闭上眼,脑中盘算下一步该如何走,好歹是驱赶走了邪念。

今后的目标不必多说,自然是找出陷害自己的浑蛋,自证清白。但考虑到对方或许就是杀人真凶,堂堂正正地对峙是要不得,还是得在暗处行动。

眼下敌我不明,前途未卜,自己只能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程纪铭暗叹:“听天由命吧。春宵一刻,得好好享受才是。”

程纪铭泡完澡之后,爬出浴缸,欲擦拭身体,却发现仅余的一条浴巾是粉红色的。很显然,是不拘小节的敏子顺手把男士的黄色浴巾摘去用了。眼下也寻不着替代品,程纪铭苦笑不已,只得硬着头皮将粉色浴巾缠在腰间。

“哎呀!”程纪铭刚推开浴室门的瞬间,衣着整齐的敏子便从沙发上蹦了起来。

本应挂在壁橱里的外套,从女孩的膝盖上滑落。程纪铭看到女孩匆忙藏进袖口中的钱夹,地上的手提袋显然也被翻动过。

女孩自知被捉个正着,辩解无用,便讪笑道:“伤脑筋了,您怎么就不多泡一会儿呢……”

程纪铭好似没看见,径直去拿睡衣,问道:“我平时不算钱的,怎么样,我身上还剩多少钱?”

女孩不敢说谎:“一万钞,钱夹里有十七张,袋子里有十五张。”

“还剩得不少。”

女孩见对方丝毫未在意,甜腻腻道:“寺内叔,您平日里都这样身携巨款的?”

“三十二万就成巨款了?”

“哼,对我这样贫苦的卖花妹来说,已经是巨款中的巨款了!”

“然后呢?你是否已经把巨款转移到自己名下了?”

“没有没有!我给您留了一部分的。”

“敢问这一部分是多少?”

“两万,都在这个钱夹里……您明天还得付房费嘛。”

“我该感激,还是庆幸?”

“寺内叔,要不您包养我得了?一个月二十万,再给我租间像样点儿的公寓,我就是您专属的了!”

“吃不消,美意心领了。”

“要不,我给你打个折,十万如何?”

“你倒阔气,开口就为我省下十万。”

“和您投缘嘛,其他开销我自己赚。”

“我这个月要出差,至少有半月不在东京,你这价格也不算亏本。”

“哎!您真愿意?”

“嗯,让我考虑考虑。”程纪铭言罢,不由得重新审视眼前的女孩。

女孩的年龄目测不过二十,肌肤吹弹可破,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再看容貌,她的五官谈不上惊艳,却胜在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左顾右盼甚是娇俏。若硬要挑刺,便只有那微微上翘的鼻头了,但正是这个瑕疵,为女孩平添了几分邻家小妹的亲近感。抛开美貌不谈,她身上最吸引程纪铭的,还是那无忧无虑的气质。

没错,程纪铭是打算苦中作乐,但毕竟身居险境,难免会心情郁闷。这时,身边若有敏子这样的“开心果”相伴,多少能排遣几分寂寞。温柔乡总是治愈男人苦楚的不二良药。

敏子的眸子滴溜一转,心里便有了计较。她将一沓钞票从手提包里取出,笨拙地点了点数量,还给程纪铭:“喏,您点点,整好三十张,物归原主!”

程纪铭不客气地接过钞票,笑道:“迟了一步,损失了三十万,可惜不?”

“不损失,细水长流嘛!”

“怎么说?”

“三十万而已,您愿意包养我的话,三个月就回来了!”女孩露出了笑容。

“好!你坦诚,我也爽快。”

“您的意思是……成交?”

“嗯,一个月十万,成交。”

“爱死你了,寺内叔!”敏子雀跃,绝非是惺惺作态。

买卖说定,敏子在程纪铭跟前再无顾忌。毕竟是小孩心性,自顾自地打开了电视。程纪铭扫了一眼电视屏幕,心里一怔,不由得惊呼出声。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敏子见状奇道。

“没事没事。”程纪铭含糊道。电视里所播放的不正是西野家的凶杀案吗?

据目前警方掌握的情报,暂时可以排除入室盗窃行凶的可能性。目前,死者的独子,西野纯夫妇二人正在夏威夷接受警方调查,二人表示会立刻安排回国……

程纪铭在女孩面前佯装浑不在意,实则已默默将这些情报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