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美待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要有个明确结局。

我们互为彼此,了解对方,所以何必说谎呢?

美待喝下第五杯,脸颊涨红,已经开始微微眩晕。此刻,若有超能力,大概需要那种,把对方瞬间移动过来,揪住脖领子问:为什么?

只是和俗滥剧情不同,美待不会扇他的耳光,而是要用嘴含住他,用手揉捏他,用身体压垮他。

他是瘦弱精干吗?还是有些小的肚腩?他到底是有烟草味道的还是气味清新的?不是酒的原因,你太爱一个人的时候,就对他的形态无法确定。第六杯酒的时候,美待已经无法辨别,甚至连他的样子,也需要不断地翻相册才可以确认,或者,打开他的朋友圈,向上翻,寻找那张背影,耳朵的弧度,短发,肩膀,腰和臀。

你说他为什么突然间断了联系?为什么?

这是美待喝酒的第四夜,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如此迷恋聚会,热爱歌唱,真心喜欢大闸蟹和火锅,她竟如此喜欢热闹,因为一旦静下来,她立刻就要爆炸了,要订机票,飞到他的城市,敲开他的门。

只是和俗滥的剧情不同,美待不会扇他的耳光,而是要用嘴含住他,用手揉捏他,用身体压垮他。

她笑得肆无忌惮,她说,哪有因爱生恨啊,分明是因爱生爱啊!

下一刻又说,我要毁掉他,现在就去。

成年人谈恋爱,就像老房子着火。

满桌子的人,都去假模假式地阻拦,但谁没焚心似火地等待过别人?所以看着美待火气冲天,内心都潜藏着艳羡,钦佩,这年代里,这年龄里,还能遇到真爱?

大家都是理解的,只是现在大家都痊愈了,美待看起来,真是个病人啊,但爱就会让人犯病啊,美待的真实和虚空都被爱炸出来了,再也无法收回去,大家都理解,所以只给了她善解人意的笑。

人类真愚蠢啊,明明经历着一样的一见钟情予取予求分道扬镳痛心疾首,还自认为自己的故事最为独特。

故事都一样啊,如出一辙,不理你就是不想理你啊。冷静的人说。

美待当然不服,我的当然独特了,我们那么克制那么谨慎那么炽热那么……优秀。

可,为什么你问出的问题都是一样的?他在想什么?他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他到底怎么了?他是不是爱我呢?

好朋友说,随便一首伤心情歌都可以回答你,你来点,随便点,至理名言我们听过几万次了,KTV里的大俗情歌里都这么唱,守着可怜的主题,变着不同的花样。

美待灌下第七杯,觉得内心轻松了很多,逐渐贴近真我,像在深水池里,再把头奋力浮出来。

大口的氧气,竟然不是在家里获得的,不是在办公桌前获得的,不是在成年人引以为傲的身份地位前获得的。

只在这第七杯之后,满桌理解自己的人,自己随口说着爱和杀之类的傻话,氧气就来了,大块的,充沛的,塞满肺泡和大脑的氧气。啊!如果此刻有他就更好了。

只是和俗滥的剧情不同,美待不会扇他的耳光,而是要用嘴含住他,用手揉捏他,用身体压垮他。

在这很久之前,美待滴酒不沾,各种局上,永远对着无酒精菜单发呆,犹豫不决,而不管她经历多长时间选择,最后上来的总不是她向往的那杯,从样子色泽到口感。

跟她选男朋友一样,眼光独到,命运多舛。

把剧情往前回溯,美待已经习惯做个正常人了—永远唇红齿白,永远情绪稳定。大笑时也注意着,避免增深眼角和法令纹的压力。签字时有股奋勇的男子气,除了格外在意嘴唇和手,她时刻提醒自己莫被中年压榨,实际的年龄飞速向上增长,她也有勇气说出来,辅以大笑,光芒夺目。

直到他的出现,现在回忆起来,那次相见没有背景,没有天气,没有温度、湿度,她只觉得口干舌燥。他坐在对面,笑容里带着傲慢,像随时可以否定她说的一切,但没有。他对她轻轻地点头,再概括性地总结了她谈话中的漏洞。

她从来没有漏洞,那天张口结舌的。

“如果这样,会更好。”

他声音端正,像人一样,鼻翼像被完美修正过的,脸上没有任何瑕疵,弧线优美,五官描述起来并不容易,但与身体和气息组合在一起,就很完美。

美待进洗手间的门之前步子轻盈且礼貌,门一关上就虚脱了。她双手撑住洗面台,在镜前看着自己,今日不够完美,鼻子上的毛孔怎么变大了,嘴唇并无颜色,显得憔悴,衣服灰暗,有褶皱,还有!刚才我是不是说出了自己的年龄?

美待在镜前深呼吸了几分钟,再回来时已经准备好再战。

男人的无名指上有颗宝石,除了杂志上,你很难见到人戴它;除了他,你很难见到人把它戴好看。

但他就是这样,轻松地结了账,礼貌地说了再见,哦,也说了,我可以加上你的微信,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美待铠甲满身还未得到赢回一局的机会,又立刻掏出手机,慌乱中险些带翻桌面上的咖啡杯,她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温了的咖啡喝起来像猫尿啊。她说。又觉得,初次见面,这话真是不妥。

对方说,是啊,所以我只喝冰的,或者喝最热的。体温级的咖啡,简直是一种刑罚。

他在服务生递来的单子上签字,眼睛瞟了她一下,再回到手机上。

加上了,他说。

美待的心跳加速中,他站起来,紧实的臀部驱动双腿,用手撑住门,以便美待顺利地通过。

美待不想走在他的前面。

此刻,她觉得自己错漏百出,像极了课间操时要穿着肥大的校服穿越操场,她必须把胸含起来,以免女孩们无声的惊叹和男孩们刻意的惊叹。

而这一刻,她的肩上,披着一件小的外套。她试图用鬈发压住它,可她侧身过门的时候,嗅到了他身上的马鞭草的味道,一阵慌乱,小外套顺着肩膀向下滑。

完蛋了。

她的身体有些倾斜,想制止外套滑落的速度。

他的指尖轻轻点住了她的腰,大概是两根手指,但温度已经传达了过来。小外套没有滑落,美待也没有摔倒在地,两根手指将她扶起来,到大堂之外。

美待上车后,一直在找合适的照片,更换微信里的头像,这个笑容太明亮了,显得侵略感十足,不容置疑,太过坚定,让人觉得无懈可击。

但她还是晚了一步。

对方发过来一二三四几点建议,对她刚才说的做了完美的总结,建议如此修改。然后附赠一个握手。

她蜷在后座上,觉得自己怎么那么身形巨大,却又非常轻,以至于波浪涌来的时候,自己毫无定力可言。

人长大成熟不是为了处变不惊吗?那今天的慌乱来自哪里?

她屏住呼吸,回复说好的。

又觉得回复得太快了,显得不够真诚,一二三四怎么能那么快看完,看完难道不应该思索吗?

到了这日的深夜,她往返于对方的微信对话框和朋友圈之间数次,身心俱疲,她想说,我们什么时候喝一杯吧。

但最后作罢,她说,我觉得第四点,我坚持我的意见。

他迅速回复说,哈哈,好的。

像白皙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地打字,再将手机垂直于桌面放置,没有一丝犹豫,笑容里有烘干机刚刚完成工作的湿漉漉却又干爽的味道。

美待觉得自己疯了,那种疯任何人都可以理解,也不可以理解。就是:为什么我们会相遇,为什么我们相遇这么晚?我们之前都在浪费时间干什么?

这种恋爱初期神经病般的灵魂追问。

他们不停说话,但从来止于谈论,到后来美待想起这些,觉得止于谈论最好。

但情感是越延迟越迫切的登机之心,越滚越大的雪球,滚下山坡前,没有人能阻止得住它。

这样过去了大概六个月,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六个月里,美待修饰自己,扔掉很多衣物,再重新添置很多,衣柜里永远层层叠叠的,但没有见到他的日子,穿什么和怎么搭配都不为过。

下次见面时,季节已经过渡到夏末,空气中黏稠着雨水,像块湿答答的抹布。

如果不是空调的帮助,大概每次会面人都会尴尬,脖颈上是汗水,发际线、眉毛、眼睛里也蕴藏着湿气。

美待和他吃了饭,此行前她试着换了三身衣服,在酒店里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作孤立无援,唯一可以回答她的只有穿衣镜,这件太坚硬了,这件又显得曲线过于明确,这个又不够重视,最后她只好在三套里玩点兵点将听天由命。

于是,出现在餐厅的她,有一条长的流苏项链,绕过她的脖子,像条阳光下闪光的瀑布,而山下有山,像流入峡谷之内。

她坐下,谈工作的事情,争取自己每个字说得都很清晰。

坐下时,他说你好。

她踌躇了下,缓缓地问:“你好吗?”

就像每天都会在心里问一下一样,那些包裹在日常工作交流中的,潜藏的字句,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她那天非常想喝一些酒,酒是个好东西,可竟然这一夜只负责控制她。

他行动如常,可她觉得餐厅里每个人都醉了。包括来结账的服务生,意意思思路过他们再假装无意撩头发的其他女人,她站起身,到洗手间,对着镜子骂:你们这些做作的人。

洗手间的隔间里传来冲水的声音,她对着镜子吐舌一笑,赶紧逃了出来。

他说我送你回酒店吧。

美待说好啊。

他还是用两根手指,轻轻托住她的腰。

美待想,不知道这两根手指,有没有感受到,六个月里,微小的赘肉已经被她靠跑步杀掉?

两个人在车上都没有说话,美待看着街灯,轻轻哼着一首歌,手机在手里被攥得微微发烫。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

美待可以感受到他的气息,那种酒掺在空调风里的甜香气,还混杂了一些薄荷味烟草的味道。

有那么一刻,美待是想把头靠在这气息里的,确切地说不是他的肩膀上,也不是他的怀中,只是在这个气息里,酒是个好东西,它让人爱的东西更明确,讨厌的东西也更明确。

她混乱地说,你相信吗?人都是靠气息获得机会的,只是人没发觉罢了。

他说,我相信啊。

但,酒店的路程太近了,这个话题没有得到展开。

他先下车,到她那侧,帮她开了车门。她这个时候略显缓慢,但还是下来了,她内心有两个选择,她最想说的是,要不要送我上去,能说的却是,谢谢你,今天很开心。

即便是喝了酒,夜风微微消灭了暑气,空气不再黏腻了,站在那里,她和他那么近。她终于说,谢谢你,今天很开心。

他说,我也是。

美待张开了怀抱,这个举动也吓了她自己一跳,车的司机还在等着,所以这个拥抱只能浅尝辄止,但他还是将她揽入怀中了,那个气息的浓度瞬间变得更高,像可以将她举起的巨浪,她的身体即将失去控制,要全面进行攻击了。

还是那两根手指,在她的腰际轻轻地敲,他说,好了,早点休息。

“好了”是句可轻可重的话,在此时,却非常重大。

她离开他,像被推到了另一座山峰之上。

电梯里,她悲伤,也喜悦,想着被气息覆盖的喜悦和离开喜悦时自己的幻灭感,就更加悲伤起来。

她回到酒店房间,洗了澡,卸了妆,吹干了头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和他说话,你怎么那么啊,我都这样对你了,难道你没有感觉吗?

成年人是不会轻易死的,没有感觉没有爱也不会轻易死。

又三个月,另外一座城市里。

再次见他的时候,美待没有做任何准备。

美待无懈可击,甚至连他的气息都视而不见,大口喝酒。美待用三个月来平息自己对于这些细枝末节的迷恋,这些被放大的点滴,都不是成年人该有的,一个成熟的成年人需要情绪稳定,一个成功且成熟的成年人则需要—没有期待。

秋天正在结束中。

第多少杯了?美待已经忘了,但补充一下,成功且成熟的成年人还需要,很好的酒量。

他的口中,话逐渐变得多起来,手指轻轻敲击着吧台,像在弹奏钢琴。美待不期望什么,她害怕再次出现“好了”,那天她在镜前骂了很多脏话,她对着自己说,以后,请你不要再让任何男人对你说“好了”。

男人没有说,男人比前两次都勇敢,这过了多少个月?时间已经到了冬天。

他在某一杯酒吞下去之后,突然吻住了她。那一刻,是酒吧里所有的人都醉了,一塌糊涂。

他们纠缠着到酒店,纠缠着上电梯,纠缠着进了房间。

美待那天的衣服有个特殊的扣子,他解不开,美待也解不开,上衣死死地局限了他游弋的双手,让他的唇无处安放,直到美待奋力地把衣服扯开,扣子啪的一声飞出去,再咣当一声掉在了洗手间的口杯里,发出悠长的像钟声的一声。

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停住了,再同时大笑了起来。

这个世界好奇妙啊,东西和东西撞击,人和人撞击,发出不同的声响,形成不同的韵律。

美待和他的撞击,像这个深夜里最好的乐器,最美的礼物,像彼此的山峰,彼此速降时带来的眩晕感,美待想让这一刻无限延长,这一夜无限延长,想让这些声音无限延长。

可天还是亮了。

再补充一下,成功且成熟的成年人,需要面对每个天黑和天亮。很多时候,都不容易面对。

美待突然变得恋恋不舍,她想告诉对方自己等待了九个月的时间,可他迫不及待地说了,九个月里,他常常想着,会有这一刻的发生,只是不知道在哪里,在哪个时间。

美待似乎听到了灵魂的撞击声。

天亮之后,美待和他打字,那也是一种美好的声音。美待的手指敲击手机屏,有指甲的声音,他敲击,则基本上没有声响,但他们却又彼此听到,那些声响背后更大的声响,足以让他们二人的世界重新整理的声响。

再补充一下,成功且成熟的成年人,是不会随便重新整理自己的世界的,他们连衣橱都很难重新整理。

时间跨越到第九十九天,他突然冷静了。

没有回应,超过八个小时,十个小时,二十四个小时,三十六个小时,那种冷从屏幕那端到美待这端,美待开始跟朋友问问题:“他怎么了?手机丢了?人出车祸了?还是突然发现不爱我了?”

朋友说,这些都不会发生,大概就是只有一种,觉得到了适可而止的时候了。

美待说,这就适可而止了?我们还没有过过圣诞节,没有过过新年。他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跟我说明白?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要有个明确结局的,这样的结局也是一种啊。

美待抱着杯子里的酒,眼睛里有一丝丝的迷离,她说,我是不会让人再跟我说“好了”的。

可我希望他跟我说清楚。

朋友笑,说你把故事写俗了。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句号,成功且成熟的成年人,生活里应该尽量减少叹号,减少问号,多些省略号。

朋友无限哀伤,没有喝酒,可也像喝醉了,她说:“其实在这个年纪,得到点类似爱情的东西,已经很难得了。”

还要什么自行车呢?你忘了现在的时代,都是共享自行车了?

自己整一辆,放哪儿啊?

你真悲观,美待恶狠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