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衣

成长就是不纠缠,对方让你走,你赶紧走。

这天外边闷热,演出场地在地下,所以难辨日夜,也难辨季节。

人还算安静,可以边吃饭边看演出,入场时间是六点,但交通太差了,到六点半才开始上人,鼓噪着拥抱什么的,再坐下,吃牛排,还有河粉,喝气泡水。

她穿了薄的衫,金丝勾了边,袖口宽大,头还是要盘的,但还不能是老样式,老样式衬不住这身长裙子,脚上又是高跟鞋,手里拿着团扇,一会儿要唱《天女散花》。

她脸盘儿如满月,笑一下,眼一抬都是戏。

青衣上台不用人扶,前边的女歌手则需要三个人。

青衣扯着裙子,缓步上台,站中间,戴着耳麦,这样好,不占手,动作倒也不多。青衣的手好看,白又长,每个骨节都比别人长那么一点点。

视觉上,这双玉手,这个脸盘儿,就吸了舞台上所有的光,旁边的鼓啊,大提琴啊,吉他啊,都成了做伴的,隐了去。

青衣站在台上,咿咿呀呀地来了段清唱。

观众不一样,尾音像凤凰在观众席里飞,长羽毛掠过他们的头顶,柔软又干净。可惜,最后还是没能换来一声他们的好,叫好显得粗鲁。

在这样的场地里,伴奏的是新乐器,台下又是西餐席,熟的不敢出声,不熟的就更不敢出声,导致全场有股子奇怪的尴尬,特像她相亲的时候,男的不知道怎么接话,就拼命给她倒水。

她说,我有个毛病,手边的杯子里不能有水,有就得把它喝了,你再给我倒水,明天我肯定特别肿。

对方嘿嘿笑,看起来忠厚,让她觉得踏实。

来之前看照片的时候,她拿着手机给闺密看,闺密小托,嘴毒得很,说,这不就是“丑”字的具体体现吗?

丑吗?她倒真是看不出来。

就像自己小时候被人夸好看,自己对着镜子看了半天,放下,又看了半天,得出结论,我长得很平均,一分为二,一模一样,左右脸互为镜像。

相亲的这位,目测已经很不平均,五官各自为战,脸就没有什么中心思想,倒水的时候上唇微微翘起,仔细一看,不倒水的时候,也翘起。

但美丑不重要,都差不多,王菲有句名言大意是,美丑都会有别的心思,那还是找美的。

但她知道自己缺什么,虽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识破。自己小时候上戏校,到学校晚了,军车正拉着学生一车车去军训,她妈把她被子扔上车,再双手把她举上去,跟老师说了再见。

妈妈不演那些没用的戏份儿,就站在那儿,看她跟同学们走了。

她也不哭,但她知道,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有机会被人宠爱了,必须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此刻,她站在舞台中央,被聚光灯打着,丝毫不肿,演出是要紧事。

不演出,她就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团里的演出,跟这个不一样,这个更紧张,虽然明明知道底下的人不懂。

她是团里最小的孩子,怎么就沦落到相亲了呢?

“团里”,每次说起这个词,都显得非常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但她都得解释,还是有剧团的,且实体存在。

她恍了一下神,收了这段唱。

弹吉他的说我断了一根弦。

底下人起哄说你太用力了吧。

吉他说,青衣,你救场唱一段吧。

她站在台上保持着笑,这种笑保持起来很累,但习惯了就跟正常表情一样,她拿扇子侧身,回头,跟大提琴低声商量:“要不我唱段昆曲《游园》吧。”

她忘了自己带耳麦了,声音传了出去,底下齐声叫好。

众人第一次听见青衣说人话,都嗨了。

就像,相亲的人问她:“青衣是不是在闹市吵架,一声就能把对方叫阵亡了?”

她就在台上笑。

吉他也笑,说,你看,这位真是个直肠子的青衣。

她这样的女孩子,做着古老的行当,跟现实生活相差很远,职业栏里写京剧院,总让人觉得是故意的,打个车,说了地址,司机都会问,现在还有剧团呢。

不仅有,还开会,还学习呢,还有业务考试呢。

那上班吗?

上,法定假期休息。

回答了很多遍的问题,还得再回答。相亲的时候也得回答。

自己此刻,二十八岁。

眼前的没有中心思想男,据说家世不错,上海户口,有车有房。起先不想找个唱青衣的,觉得,实在对这个职业没有底儿啊,影视作品里都少见,就算有角色,还都不大正常。对比演员,青衣实在是陌生得很,陌生到觉得对方有一股森然古意,必须得正襟危坐才对得起。

那男的想想也无话,就知道不停倒水。

她坐在那儿,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水,觉得,怎么没有中心思想男还挑上自己了?内心有点生气,可是院长推荐,关系盘根错节的,她怎么也得把这个亲相完,第二天到了团里,也得给人一个回复,就说,见过了,不大合适。

面上的戏得做得足足的。

好在后边聊得不差,像极了那天舞台焐热了,大家觉得来都来了,听听也挺好的那种感觉。

男的说,我其实是有女朋友的。

青衣差点站起来走了,但觉得听听也无妨,都二十八岁了,不能一惊一乍活得跟个花旦似的。

人生给人的最大意义,就是看到标题,得大概看一下具体内容。

看到具体内容,也得想想,是不是真实可信,不好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大部分标题我们都懒得打开。

男的说,我其实是有女朋友的,只是我这个女朋友,家里人都反对,她确实,各方面都不好,工作是超市收银员。

青衣没怎么去过超市,生活用品网购,水果闪送,就想起每年春节,看到收银员的扑克脸,多少人排队都面不改色,大军压境你奈我何,站在那儿一天,头都不抬,跟旁边人聊天表情都不变,大概也不会记住任何人的脸。

男的说,我偏偏记住了她,每次都去她那个收银口,她偏偏也记住了我。

青衣抬眼再看他,觉得他竟然涌出几分羞涩,那种少年才该有的羞涩,似乎脸上有了中心思想。

男的说,她是比我大,可怎么了?

青衣说,是啊,用年龄分人真的非常粗暴。

她声音不疾不徐,吐字清晰。

而且,怎么能这样看人,离婚了又怎样?男的似得到赞同,更加有理了一般。

对方的女朋友被这样勾勒出来,即便自己是男人的妈,看条件也有点不愿意,即便这男的长得丑,脸上还没有中心思想。

青衣说,谁还没有感情经历啊?不过父母的想法也可以理解。

她觉得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因为站了两个队,这平衡确实不好做,像水袖子已经舞动起来,锣鼓家伙催得正紧,不得不继续保持动作。

男的喝了一口,给她也倒了水。

手放在鼻子下边嘴唇上边,竟然有点动情般,继续说:“她孩子也不大……”

青衣觉得袖子啪地打在了自己脸上,这是个演出事故。

中心思想非常集中了,相亲的这个男的爱着一个收银员,离婚了,孩子不大,五岁,男孩。

其实没有鄙视的意思,但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青衣说明天我还有演出,喝完了杯中的水,连忙说,你别倒了。

但因为咽得慢,水又被对面的男人倒上了,他说:“那不耽误你,我送你吧。”

男的站起身,肩宽,腿长,和脸形成对比,只看身体的话,大概可以演霸王,可再看脸,又想起小托的话,这不能画啊,得戴面具。

刻薄!可小托爱情幸福,男人在她的刻薄面前像猫一样,不像她,一旦她爱上了,谁都可以对她耀武扬威。

路上,男的急刹了一下车,前边一个女的骑电动车,横穿马路,驮着个孩子。

男人的右手,就这样在她的胸和脖颈之间挡了一下,他说:“对不起。”

又看着车前边的女的,低声说:“太不小心了。”

她撞在了他的右手小臂上,竟然觉得,心里一暖。

她爸爸和前男友都是路怒族,一上车就开始骂,骂到下车熄火。

青衣想起,前男友又一次怒不可遏,她听得烦了,说,你开了窗户骂啊。

前男友说:“那何必呢。”

前男友抱怨她下楼晚了,不然可以避开这个堵点。

雨下得淅淅沥沥的,不大,空气湿润,右边的挡风玻璃上有水珠,水珠上映出无数的上海,灯火迷离。这个城市春天很长,草木长得慢且优雅,没有声息。

青衣到了地儿,要下车,雨还在下,但其实,不打伞也不碍事。

男的跑下来开门。

然后把外套脱给她,说,你挡下头吧。

她说不用。

对方说:“你的脸,可是观众的。”

然后站在雨里,说:“对不起,说了一晚上我的事儿,也没有听你讲讲。”

青衣笑了,说,我没什么可讲的。

男人的脸集中起来,竟然有了新的中心思想:我觉得你挺好的。

然后他伸手,跟她握了一下,手干,有力,温和。

她顶着他的外套回家。

收到了他的微信:早点休息,下次听你的故事。

青衣觉得心里被攥了一下,又想起他那个收银员女朋友。回了一句:你要是喜欢对方,就坚持一下吧。

怎么突然变成了对方的盟友?青衣也不大知道,外套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让她觉得没有陌生感,像小时候爸爸的外套?说不清楚。没有中心思想男的脸不如这个味道来得有印象,她竟然有些喜欢,还有就是,他刹车的时候手臂挡了那一下的感觉。

被保护的感觉。

青衣发现,自己身边这样的东西太少了。

小托问,怎么样?

青衣说,挺好,只是人家有个女朋友。

小托说,渣到相亲局上来了?

青衣说,哪有那么多渣男,渣男才不当面说明白呢。

小托说,明渣啊。这人别看丑,还挺自信的。

青衣说,我困了,要睡觉。

小托说,还得找帅的,未来会离婚的话,也有个优秀基因。

小托已经结婚了,但对外都不说,老公在深圳上班,两个人月末才见一次,小托说,挺好。

青衣其实没有睡觉。

拿着手机翻没有中心思想男的朋友圈,看到半年的时候戛然而止了。

然后,手机里收到微信,男的说,晚安哦,我听了听《贵妃醉酒》,除了慢,挺好听的。你们那是什么派?

青衣说,尚派。

对方说,记下了。

还外套的那天又下了雨,青衣顶着外套进餐厅说,完蛋了,衣服白洗了。

男人说,这次,我给你带了伞。

青衣忘了怎么起的头,男人说,你肯定看不上我。

青衣说,没有啊。我们可以交往试试。

男人惊愕的脸中心思想全变了,问:“为什么?”

青衣说,哪有这么问的。

晚上吃的是扬州菜,笋正好,油焖一下,嘴里是整个春天。

男人问了很多关于青衣的问题,然后咧嘴笑了,说:“我就不让你唱了,你肯定老被人要求唱一段。”

青衣想起无数个被要求唱一段的瞬间,其中还包括前男友的爸爸。

前男友在席间吃大虾,说,唱呗,又不是外人。

她只好站起来,唱了那么一段。中间,前男友的爸爸看了两次手机,又拿牙签剔牙。唱完了,她就坐下了,心里生着闷气。前男友吃虾占着手,老父亲也没有鼓掌—拿着牙签啊,妈妈倒是点评了下,说专业的就是不一样,唱得真清楚,声音真大。

她晚上挺不高兴地回家,男友开车送,一路上骂着路上的人、车和红绿灯,实在都没有了,就骂园林部门,你说说,这月季花能当环卫花?

然后,还说,你怎么老是不怎么高兴,你是不是唱青衣唱的,这么幽怨?

她那一刻被引爆了,她说,我有你不高兴吗?你们全家都不高兴。

分了手,下了车,走回家,她在路上唱了一段天女散花。

内心格外自由,事后讲起这段,她说,青衣吵架没有假嗓子,走路也不是袅袅婷婷,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可惜,那一刻,我的基本功没啥用处。

站在台上的青衣,唱完了,上台没人扶,下台也没人扶,走到后台的时候崴了一下,脚脖子立刻肿了。

给没有中心思想男朋友发了张脚脖子的照片,对方立刻回了,说,怎么回事啊?

她说,崴了下。

男的说,24小时内冰敷,24小时之后热敷。

她说,好。

回想起来,这是他们恋爱最热烈的时刻,两人为了脚隔城对话,男人细心,让她觉得踏实,她发现跟之前不同的是,自己不喜欢出差了。她怀念湿漉漉的上海,回家,跑出去,喝乌鸡汤什么的。

男人穿着外套,在楼下接她的时刻,让她一遍遍地确认,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

谈恋爱的日子从春天到夏天,贯穿了整个雨季。

从北京回到上海的晚上,他没有来接她,说家里有事儿,有什么事儿呢?青衣问了,没有回答。

这天,他来找她,看来是喝了酒了,跟她说,我对不起你。

她说,你怎么了?

男人的中心思想在脸上浮现起来,他有些愧疚的吧,说,我以为找了你可以过正常的生活,这样大家都满意。

她等着他说“但是”。

他接着说,但是,我忘不了她。她挺需要我的,你出差的时候,我去超市那儿看了看她,她自己收银的时候被人骂了,被对方拿大葱打了脸,她边收银边哭。

她看着他,觉得自己的脚更疼了。

她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我脚疼。

他说好,她走得慢,路上心乱如麻,有多乱呢?有站在台上,吉他手说自己断了根弦那么乱,有自己偷着说话被耳麦放出去那么乱。

但她都不让人看出来。

坐在咖啡厅里的时候,她说,那你准备怎么办?

他说,我们分开吧,我觉得,我无法放弃他们。

青衣觉得自己漂亮啊美啊仪态得体啊,都成了她的阻碍,像练了这么多年童子功,最后变成了一个累赘。

你是一个更优秀的人,你是一个可以有更多选择的人,怎么还成了别人放弃自己的理由了。

青衣说,那好啊。

成长就是不纠缠,对方让你走,你就赶紧走。

他说,你别喝太多水,明天会肿。

青衣说,我明天没有演出。

对方看手机,皱眉头。

青衣说,你走吧。我自己再坐会儿。

对方犹豫了片刻,说,那好吧。谢谢你。

青衣坐在那里喝咖啡,夜里九点多了,外边的灯火丝毫没有倦意。

青衣也没有倦意。

她后来发现自己站不起来,打电话给团里请了假。

叫了车,光着脚,拿着高跟鞋,弹跳着上车。

手机很安静,再也没有人联系她,跟她说什么话,她给小托发了微信,小托都没有回。

她发:我分手了。

发这个的时候,觉得自己很多表演其实是不对的,是徒有其形的,是表面的,是不够有打动力的。

次日,她和小托去了趟那个超市,看到了那个她。

她嘴唇厚,牙齿整齐,染着黄头发,耳环巨大,几乎不看顾客也不看其他,如果不用扫码可能连价签都不看。没人的时候百无聊赖,就站在那里抠指甲。

小托说,俗气啊。

小托正好买了酱油,就把它大力地放在台面上,力道很大,等收银员眼神看过来时,小托立刻做出一副高傲的样子,像个消费者、上帝、房东或者雇主太太,反倒是青衣跟在后边,怯怯地看过去。

收银员也不怒,眼神对了下,立刻放下来,拿起酱油扫码。

要塑料袋吗您?

小托说,不要。

收银员双手把酱油递给小托。

小托看着她,手去接。

收银员已经松了手。

啪的一声,酱油溅在了小托和青衣的鞋上、裤子上。小托发出尖叫:“你怎么回事啊?!”

收银员一点都不惊慌,冲着小托说:“对不起哦。是我的错。”

然后,冲着小托身后的青衣,微微一笑。

青衣觉得,自己还得苦练,上功,被柴米油盐酱油浸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