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登高丘·望远海
这本小书,就让我们从这个漂亮的字开始。
这是整整三千年前的字,甲骨文,彼时商代的人把它刻在牛的肩胛骨或龟的腹甲上头留给我们(我们这么说是不是太自大了点?),奇妙的是,时隔这么久,我们居然还不难看懂它,这其实是有理由的,和中国文字黏着于具象的有趣本质有关系。
首先,它里头很清楚有个“人”字,,然后在其上端头部特意地加以夸张,尤其是眼睛的部分,形成一个的样子(也就是甲骨文中的“臣”字,意思是随时得睁大眼,非常戒慎戒恐的人),最终,这个伸直身子、睁大眼睛的人还踩上高处,也许是一方大石,也许是个小圆丘甚至更高海拔的某山头,怔怔看向远方。我们当然不会晓得数千年前引颈于广阔华北平原的这个人到底在看什么,有可能是打猎的人正贪婪看着远远的麋鹿成群;有可能是家中妻子有点焦急地等出门的丈夫回来;也极可能只是谁谁不经意走上某个高处,却忽然发现眼前的风景和平日看的不一样了,不由自主地驻足下来;更有可能就只是很平常的,像我们今天任谁都有过的,看着眼前,发发呆,让时间流过去,光这样而已。
人站高处,会忍不住驻足而望,这好像是某种人的本能,也因此,几乎每个此类的观光景点都会设置瞭望台什么的,甚至投币式的望远镜,看得更远。
这让我想起童年时一个朋友过早的浪漫想法,说他很想哪一天有机会站到一个四面八方无遮拦的大平原之上,可以看到整个地平线圈成一个漂亮的正圆形——那是一九七〇年以前的往事,当时我们还在宜兰念小学,兰阳平原是个三角形的小冲积扇,三面山,一面太平洋,我们四分之三的视野总是被雪山山脉和中央山脉的余脉给挡着,看不了太远。事隔十三年,不知道老友这个梦想究竟实现了没?
说真的,就一个已经存留了超过三千年的字而言,“望”这字的确还活得极好,生气勃勃。有些字会死去,有些字会在长时间的使用中改变了用途,变得形容难识,“望”字却一直到今天还存留着最原初那个引颈看前方的基本意思。
比方说,同样强调官能知觉的另一个甲骨字,,大耳朵的人,旁边再补上一个代表“口”的符号,意思原来大概是听觉敏锐、可以而且愿意聆听从嚣闹到幽微各种声音的人,让我们想到诸如古希腊苏格拉底这样四下探问、倾听一切,因而反倒如德尔斐神谕所说变成最智慧的人。我们晓得,在人的五官之中,视觉是最方便、最能直接使用的一种,听觉则不是如此,它得更专注才行,因此需要投注进去更多人的意识;而且还得仰赖接听之后的分辨,因此更得大量牵动内心的既有积存记忆,以进行排比、分类和判别。所以说,听觉好的人总比视觉2.0的人更给我们敏锐、睿智、天纵英明的稀有况味,以为不是人人能为之,尤其愈早期愈是如此。在狩猎的时刻,他能比一般人更早察觉兽群何在或危险临身(比方说我们都在电影里看过那种趴在地上、一只耳朵贴地听声音的厉害印第安人),他更可能在那种泛灵崇拜、天地山川鸟兽虫鱼皆有鬼神的时代,成为能聆听万物隐藏声音乃至于神灵启示的人,于是,在那个“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时代,这个大耳之人有机会逐步神圣起来,被视为某种天启式的领袖人物,这个字遂也脱离了原初的素朴现实意思,伟大起来,成为我们膜拜对象的某专用指称。
这个字就是我们今天也还用的“圣”字,从听觉转到智慧,再到最终的德行无瑕不可逼视,一路往抽象、概念的世界走去不回头。
相对地,走上高处睁眼而望,只要健康,无须天赋异禀,是绝大多数人能做而且常常会做的事,所以仍好端端留在我们日常生活行为之中。而且,就像了不起的阿根廷盲诗人博尔赫斯(显然正是一个比较接近“圣”而不是“望”的人)所说的,愈是具象,愈是现实,它愈有机会被装填入更多的情感、心思以及想象。于是,大耳朵的“圣”字升天而去,成为伟大的字、宗教的字;大眼睛的“望”字则留在平凡的生活里头和我们脆弱的人日日相处,成为诗的字。
好,既然如此,就让我们顺着这样的诗之路再往前走一点,看看可否像这个站上山头的人,多看到些什么。
同样也是诗人博尔赫斯所说的,尽管我们在字典辞典里总是看到诸如“望者,看也”这样的解释方式,但事实上,每一个字都是独一无二的,并没有任何两个字存在着完完全全的替代关系,没有任何一个字可以百分之百重叠在另一个字上头,因为每一个字都有它不同的造型长相、不同的起源,以及最重要的,在长时间中的不同遭遇。这不可能相同的历史遭遇,给予了每个字不可能相同的记忆刻痕,不可能相同的温度、色泽和意义层次。
比方说,“望”字就比单纯的“看”字要多了不少东西,包括动作、意识和观看焦点,以及因此迟滞而带来的时间暗示,这不论从字的原初造型或实际使用都分辨得出来。
甲骨文中我没找到“看”字,但我们可用“见”字来替代——“见”字有两组造型,这种情形在形态尚未稳定的甲骨文阶段很常有。一是,坐着睁大眼睛的人;另一是,站着睁大眼睛的人。或坐或站,意象皆极其单纯明白。(但“看”字的篆字造型倒挺漂亮的,,眼睛上遮一只避开光线认真凝视的手,显然也比单纯的“见”要有内容。)
相照之下,“望”字就有趣许多了。不管是起始于有意识地走上高处瞻视,或原本并无目的地信步意外驻足,我们都很容易察觉出,它事实上是包含了一连串的动作以及最终的静止,时间便在其间迟滞下来了。而且,“望”字只有外表的动作,没有触及任何内在的情绪,因此,这个时间因为不涉及特定意义的指涉而暂时空白了下来,它遂如老子所说的“无”,是未着色、未有意义存留的虚空,可以供我们装载东西于其中,因此,我们便可用以置放某些忽然多出来的心思、情感以及想象。
同时,我们也可以说,“望”字也是进行中、尚未完成的“看”。未完成是因为我们尚未看清楚,或看清楚了但尚未想清楚整理清楚,或甚至我们想看到的某个对象事实上还没出现或永远不会出现,因此,除了眼前事物清晰显像于我们视网膜之上的自然生理作用外,“望”,于是还有着“期盼”“凝视”“等待”乃至于“失落”“孤独”的意义层次。
所以说,博尔赫斯一定是对的,字和字怎能在不损伤的情况下彼此快意互换呢?怎么可能互换之后不带来不一样的感受、线索和情感暗示呢?
读老中国那种某某征东、某某扫北的武打式平话小说时,战将出马亮相,说书的人总喜欢在此节骨眼停格下来,卖弄意味十足地来个所谓的“有诗为证”,这里,我们也仿此为“望”字找一首诗作为收场。
这是李白的诗,仔细看活生生像对准着这个甲骨文而书写的——“登高丘,望远海。六鳌骨已霜,三山流安在?扶桑半摧折,白日沉光彩。银台金阙如梦中,秦皇汉武空相待。”
六鳌,是神话里六只神龟,负责扛住岱舆、员峤两座东海之上的仙山使之不漂流,人的肉眼,如何能“看”神话世界里,“看”已然朽坏漂流历史里的种种呢?于是,傻气的李白便只能这么无限期地站下去,看转换成等待,直接硬化成的图像。
其实,另外一首也很好,出自我同样最喜欢的诗人苏轼,它其实是夹在《前赤壁赋》文中的一段仿《楚辞》极其华丽的歌谣,以柔婉的期盼代替李白那种绝望的等待,而且苏轼显然是好整以暇坐着的,坐在夜游的船头叩舷而歌、辛苦划船的另有其人——“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说真的,尽管坐船的人这样是有点不知划船人的疾苦,但说用兰和桂这样带香气、毋宁用于祭祀降灵的柔质植物作为船桨,马上就让我们警觉起来这似乎不再是寻常的舟船泛于寻常的江上,然后,兰和桂的船桨一触江水,水上倒映着的月亮哗地整个碎开来,化为金色江流滔滔而下,你这样子溯江而上,再不容易分清楚,是赤壁的江水呢,还是一道着上了金光、还有着汩汩流淌声音的时间大河?
也许,你就是得把时间推回到屈原的、宋玉的楚民族幽邈时代,到那个神灵和人杂处不分的尚未除魅时间,李白和苏轼所等待的,才有机会像《九歌》中说的那样翩然降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