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成一大早就起了床,坐在自家客厅里一袋烟接着一袋烟地抽着。实际上,整个晚上他都没怎么合眼,只要一合上眼睛,燕子山二当家的那张疤瘌脸就不停地在眼前晃来晃去,特别是临走时撂下的那句:“七月十五我带人来取家伙,要是交不出来的话,那就只能让你们全家到那边过节了!”疤瘌脸从腰间拔出盒子炮,“啪”的一声拍在了八仙桌上。
疤瘌脸带着两个手下骑着枣红马走了,但刘福成忐忑不安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知道疤瘌脸是奉燕子山大当家、外号“鬼见愁”的命令来铺子里订货的,到时要是交不出来,他们是不会放过自己和兴隆铁器铺的。刘福成望了望八仙桌上的订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刘福成的兴隆铁器铺位于镇子的中央,是六十里铺最大的铁匠铺之一,仅伙计就有七八十号。铺子分前院、后院,前院一排八间是生活区;后院两排二十四间是生产、办公区。其中,中间一排以储藏、办公为主,刘福成坐的那个厅堂就位于中间这排的东边第二间,跟厅堂通着的东边那间,是他们平时议事的地方。后院的两排房子虽然东西一样长,但后排房子比前两排房子南北宽三米,且没有间隔,是铺子的加工区,被称为“打铁屋”。铺子里除有三排堂屋外,还有一排十六间东屋。其中,最南边五间是酒馆,中间五间是客房,最北面六间是商铺。前后院之间留有小门,经过小门就进入了后院。在六十里铺,虽然大大小小的铁匠铺上百家,是方圆几百公里内最大的铁器生产、集散基地,但与兴隆铁器铺规模相当的只有三家。一家名曰“火麒麟铁器铺”,另一家名号为“瑞祥铁艺铺”,其他规模较小的铁匠铺依姻亲或协作关系,分别隶属于三大铁匠铺,形成了三大派系、三足鼎立的格局。三大铁匠铺的产品虽有差别,但主打产品都是炊具、农具。因争抢人才、争夺客户,三大铁匠铺素来不和,龌龊争斗从未停止过。三大铁匠铺中,成立最早的当属兴隆铁器铺。据刘氏家谱记载,兴隆铁器铺是光绪元年刘福成的爷爷刘兴隆带着两个弟弟干起来的,到刘福成这一代已经传承三代六十多年。铁匠铺成立之初并无名号,人员只有刘兴隆兄弟三人,主打产品是锨镢锄犁。刘福成的父亲刘长号十五岁进铺子当伙计那年,店铺才有了正式的名号——兴隆铁器铺,并开始制作炊具,刘氏家族因此殷实富足起来。在普通人家连红薯、玉米面都没得吃的那个年代,刘兴隆一家却能吃上烧饼、豆腐,甚至肥肉肘子。刘长号结婚的那年冬天,积劳成疾的刘兴隆死了,兴隆铁器铺因此一分为三。继承了兴隆铁器铺名号的刘长号苦心经营,生意越做越红火,而他的两个叔叔一个好赌、一个好嫖,家业很快就败落下来,分家不到五年就被刘长号收购了回去,铺子从那时起就更名为“兴隆铁器铺”。
跟兴隆铁器铺相比,火麒麟铁器铺和瑞祥铁艺铺成立的时间稍晚一些。成立之初,处处受兴隆铁器铺的排挤、刁难和打压。从那时起,三家铁匠铺就结下了梁子、种下了冤仇。火麒麟铁器铺和瑞祥铁艺铺虽然成立的时间晚,但因为有区别于其他铺子的主打产品,在当地迅速站稳了脚跟,形成了规模,并具备了与兴隆铁器铺抗衡的实力。六十里铺不产铁,却能在几十年内就成为北方最大的炊具、农具生产、集散基地,除了靠近海东城、一条铁路穿镇而过等地理、交通优势以外,还与最早成立的三家铁匠铺的兴起与带动分不开。
六十里铺的铁器方圆几百公里内有名,六十里铺周边地区的土匪方圆几百里内也同样有名。六十里铺近靠海东城,北有黄河天堑,东南群山环绕,地势险要,地形复杂,自古以来就是盗匪、山贼经常出没的地方。军阀混战年代,六十里铺周边地区曾活跃着几股土匪,几经围剿、火并之后,最后仅剩两股实力最大的土匪,一股以疤瘌脸为首,他们占据燕子山天堑,到处打家劫舍,滋扰百姓,搞得周围百姓苦不堪言。一股以鬼见愁为首,他们占据泰山山脉的角子山,山下公路穿越,商队过往频繁,但与商贾集中、百姓富庶、交通发达的海东城周边地区相比,鬼见愁占据的角子山可谓是穷乡僻壤。一九三五年冬,驻扎在六十里铺的国民党吕象山部奉命围剿燕子山,鬼见愁以驰援燕子山为名,趁机夺了燕子山,成为山上大当家的。山头被占领,疤瘌脸虽心有不甘,但无奈队伍死伤大半,自己又欠人家一条命,只好屈尊当了山上二当家的。
鬼见愁当上燕子山大当家的之后,陆续收编了周边几股流匪,队伍快速扩大到三四百人。他们依山修筑工事,形成以“燕头”为中心,两边数十个山头为掎角的“燕形”防御体系,吕象山多次劝降、派兵攻打,但都损兵折将、无功而返。由于当地老百姓称燕子山上的土匪为鬼见愁,时间一长,鬼见愁就成了燕子山大当家的名号,其真实姓名谁都不知道。
一般情况下,类似下山筹粮筹款、购置武器这样的活儿,鬼见愁都是派疤瘌脸去办,一是疤瘌脸在六十里铺周边地区活动多年,地形熟悉;二是疤瘌脸从燕子山大当家的变为二当家的后,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有没有伺机夺回山头的想法谁都不清楚,在心里没底的情况下,鬼见愁是不会轻易贸然下山的。
刘福成拿着疤瘌脸留下的快枪端详了半天,虽说铺子里以前曾打造过猎枪,但快枪从没打造过,甚至连拿在手上仔细端详的机会都没有过。刘福成知道猎枪不同于快枪,猎枪跟火铳一样,只要点燃了引线,把铁丸和火药从炮管或铳口里射出去,就能杀死或杀伤猎物。而快枪就不同了,它不像土炮、火铳那样打一枪就得装一次火药,只要装一次就可以发射很多次。
刘福成重新摁上一袋烟静静地想,镇子上大大小小的铁匠铺上百家,实力、规模与兴隆相当的就有三家,鬼见愁为什么单单把这样一个出力不讨好甚至出力挨人骂、遭人弃的活儿交给自己呢?自古以来,盗匪无善终,而那些给盗匪提供支持、给予帮助的人,在百姓看来跟盗匪无异。刘福成明白,一旦兴隆铁器铺替鬼见愁制造出快枪来,燕子山的攻防能力就会大大提升,吕象山的部队就更奈何不了他们了。如此一来,兴隆铁器铺就成了燕子山的帮凶,说不上哪天就会招来灭门之灾。既然疤瘌脸深夜造访,下了订单、交了订金,如果置之不理或按时交不了货,惹恼了他们,自己照样没有好果子吃。
杨有余一路小跑来到厅堂,他不知道刘福成一大早就派人把他叫过来到底有何急事。路上,他不停地嘀咕着:“难道昨晚上铺子里遭了劫?或是炉子里的底火没压好烧了东西?”看到铁匠铺没什么异常,杨有余忐忑不安的心稍稍安静了些。杨有余跟刘福成是亲戚,杨有余的媳妇刘福梅是刘福成二爷爷的孙女,杨有余虽然年龄比刘福成大一岁,但他得管刘福成叫哥,因为刘福梅年龄比刘福成小三岁。杨有余家兄弟姊妹多,父亲又长年患病干不了活,是六十里铺有名的穷困户,经常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杨有余十一岁那年,父亲撒手人寰,大哥被一个外乡人招为上门女婿,二哥远走他乡杳无音信。杨有余十三岁那年,他娘求刘福成的二奶奶招他进了她们家的铁匠铺,因为她俩的娘家是一个村子的。杨有余虽然年纪小,但脑子灵活,干活勤快,注意观察,喜欢琢磨,三四年就掌握了打铁冶炼的技巧,深得刘福成二爷爷和二奶奶喜欢,就托人保媒把自己的二孙女嫁给了杨有余。刘福成二爷爷家的铺子开不下去卖给刘福成家的时候,杨有余就跟着来到了兴隆铁器铺。在兴隆铁器铺干得年岁久了,又跟刘福成是妹夫舅哥关系,所以刘福成就把铺子里的琐碎事交给杨有余去办,时间一久,伙计们都尊称他为二掌柜的。
“大哥,天不亮你就火烧火燎地叫我来干什么?我还以为燕子山上的土匪又下来抢东西了呢!”杨有余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猜得没错,昨晚山上确实来人了!”刘福成说着,把竖在身后的快枪递给了杨有余。
杨有余惊恐地望着刘福成,问到底是咋回事,刘福成就把疤瘌脸来铺子里订枪的事情跟杨有余讲了,问杨有余有什么办法。杨有余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刘福成两眼斜睨着杨有余,问他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到底是啥意思。
杨有余诡异地笑笑,说疤瘌脸确实给铺子出了道难题,那枪造也不是不造也不是。如果不造,燕子山上的土匪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如果造了,他们拿枪去祸害老百姓,就等于兴隆铁器铺祸害了老百姓,不用吕象山动手,老百姓的唾沫星子就能把兴隆铁器铺给淹没了,疤瘌脸可是欠下了不少血债呀!
“造也不是不造也不是,难道祖上留下的这份基业就这样给毁了?”刘福成用力磕着烟袋锅子,咬着牙问道。
“昨晚疤瘌脸带人来铺子时你就不应该放他们走,应该让国军把他们抓起来,免得以后再祸害老百姓。”杨有余埋怨道。
“你说那话跟放屁有什么两样?抓了他们,鬼见愁不来报复?现在的燕子山可不比从前了,四五百号人呢!国军能奈何得了他们?”刘福成不满地瞅了杨有余一眼。
“镇子上的铁匠铺有上百家,为什么单单挑上咱们家了呢?这事要是让吕象山知道了,那还不给咱们扣上通匪的罪名?我看这枪咱们不能造,造了准没个好!可问题是不造能成吗?”杨有余望着刘福成怯怯地问。
“宁愿铺子关了,也不能让四邻八舍的老少爷们戳着脊梁骨骂咱们八辈子祖宗!”刘福成咬着牙说。
“大哥尽说气话,你甘心把祖上留下的这份基业在你手上给毁了?实在不行,咱就组织几个人偷偷地造,只要不把土匪来铺子里订枪的事情传扬出去,谁也不会想到兴隆帮土匪造枪。”杨有余说。
“疤瘌脸骑着大洋马大摇大摆地进了镇子,还能没人看见?纸是包不住火的,造枪那事早晚会有人知道。”看到杨有余心不在焉、哈欠连天的样子,刘福成火了,劈头盖脸地把他熊了一顿。
无缘无故地挨了数落,杨有余虽心里不爽,但脸上还是挂着笑容,自找台阶道:“往常日,头一着枕头就睡过去了,可昨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了,总感觉心里有事似的,这会儿才算明白了,原来是燕子山上的人下来了。大哥,这事你不用太着急,又不是今天就让把枪造出来,不还有三个月吗?咱们再好好合计合计,人总不能让尿给憋死吧?”
“三个月一晃就过去了,到时要是真交不出货来,那帮土匪还不把铺子给砸了?七月十五是什么日子?鬼节!多些好日子他们不选,偏偏选那么个晦气日子,其用意不是明摆着吗?”刘福成说着,拿着枪转身进了里间屋,把杨有余一个人留在了客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