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黑暗的年代,幸福是一种奢侈品。
这是一九四四年春天,仿佛对冬日长期压抑的反抗。
乔木林中的木兰花和紫薇花开得尤其茂盛,白的、红的、堇的,紫的,相互侵轧,影影绰绰,争相斗艳。
阳光照射进树林,蒸发着林中清晨的露水。
在一棵一人合抱,颇为高大的紫薇树下,站着一位少女。
少女身着粉白色斜襟袄裙,素手贴胸压着一封牛皮色信封,信封已经被拆开,信纸多处折痕,显然已经被反复看了好几遍。
春风吹拂着少女白皙水嫩的脸庞,伊人翘首盼望着道路的尽头。
不多时,一个青年军官骑着骏马从道路的尽头奔来。
青年在紫薇树下勒主了马儿,熟练地跳了下来,与少女紧紧相拥。
温暖的阳光、攒动的树丛,还有树下那一对相拥的青年男女。
犹如定格在画中的场景,饶人情深思切。
......
那对壁人不是别人,正是海涯和织女。
时隔两年,二人终于相见。
当初分别的原因和情形已经渐渐模糊。
如今只剩眼中的彼此。
少女含泪,青年饱经风霜的脸庞依稀还有当年稚嫩的模样。
青年微笑,少女如今的风情更甚往日,叫人怜惜。
心中的万种柔情,全部化为了轻轻的一吻。
青丝随风,轻触少女的朱唇。
眼中的情不用诉说,伊人自知。
......
“从今往后,你可不要再离开了吧。”这是少女如今最真挚的愿望。
海涯默然,片刻后点了点头:
“嗯,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
邕宁县一如往昔热闹。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十几年前。
街道上熙熙攘攘,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喧哗声,洋车马车压过的马路声,参杂在一起,形成一派繁荣和平的景象。
街头的小食店仍然蒸着香喷喷的花米饭。
巷角的刘大娘还挑卖着他和织女小时候最爱吃的酸嘢。
还有不知从哪里飘过来的柠檬鸭的香味......
海涯有些恍惚,那些战争的炮火声,喊杀声,敌人临死前的惨叫声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
似乎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些残酷的战争,而是一个和自己身边的少女从小在这个平凡小城里生活着的平凡人。
......
“阿海,你知道吗,我织的布现在可出名了呢!”
“我知道,在上海还见过哩。”
“嘻嘻,阿海啊,我们现在搬回杨公馆了哦,又住回我们原来的家了。”
“啊,太好了!”
“嗯嗯,还有啊......”
海涯微笑地听着织女滔滔不绝的话,虽然所说的内容他已经在和织女往来的信中都知道了。可他仍然愿意听织女亲口兴奋地说一遍。
虽然说得轻松,可是海涯知道,织女这两年一定过得不容易。
......
“阿海,和我也说说你的经历呗,肯定很惊心动魄。”织女晃着海涯的手道。
虽然海涯的信中只提了只言片语,织女知道这两年海涯一定有很多次在生死之间徘徊。
如果不是海涯平安归来,织女也绝对不愿意提起这些,她想多了解了解消失了将近两年的海涯。
他发现海涯回来后变得少言寡语了。
苍白的月光下,那个躺在血泊中的女孩微笑的面容闪过脑海,牵动隐隐作痛的心房。海涯深吸了一口气,将这些画面驱散,微笑道:
“好啊,回家以后我慢慢说给你听......”
织女愉快地答应了一声。
二人逛了一下午邕宁县的街道,回到杨府吃饭后,织女便主动靠近温存,干柴遇烈火,小别胜新婚,一直折腾到半夜,个中细节自不再累述。
......
旭日东升,温暖的阳光照耀在宁静的小城上。
蔚蓝的小城的上空嗡嗡地飞过十来架飞机。
那些晨起赶早的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会飞的东西,纷纷驻足眺望,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还以为这是天神即将下凡。
咻!咻!咻!
飞机飞过,天空下起了密密麻麻的黑雨,咻咻声不绝于耳。
不多时,黑点渐渐放大,竟是一颗颗绿油油的空投炸弹。
轰!
一枚炸弹落进杨公馆的花园里,巨大的爆炸声震动着四周,掀起了几米高的泥土。
海涯首先反应过来,是敌人的空袭!
帮惊慌的织女穿好衣服,拉起织女就往屋外跑。
才刚出来,一颗炸弹就落到他们昨夜睡觉的地方,将屋子炸得粉碎。
织女尖叫着躲进海涯的怀里。
“咱们县里的防空洞在哪儿?”海涯一边安慰织女,一边问道。
“县里从来没有遇过这种事,没有修什么防空洞。”织女道。
“什么?”海涯觉得不可思议,只得赶紧拉着织女出了杨公馆,跑就近到一个拱桥的桥墩底下躲避。
......
仿佛一夜之间,这座昨天还笼罩在和平繁荣气氛下的小城瞬间化为了片片焦土。
弥漫在硝烟里的是一具具面露惊恐的尸体,这些死去人们在前一刻,有的还在梦乡,有的还准备上集市赶早讨个好营生。
一轮空袭过后,一大队日军就马不停蹄地开进小城,与四处逃难的人们撞个正着。
于是这些还没明白到底怎么回事的人们就倒在了枪口下。
织女亲眼看到以前的邻居谢大娘被一个日本鬼子拿刺刀洞穿了胸口。
要不是海涯拼命捂着织女的嘴,他们就会被经过的大部队日本兵发现了。
......
一切犹如十几年前杨家灭门案的重现。
不,现在的情形比过去可怕十倍。
海涯听说过南京大屠杀事件。
日军烧杀抢虐,将人性践踏在钢枪炮弹之下,被凌辱杀害的年轻女孩,被无情枪杀的男女老少,一切的一切在这里重现。
饶是见识过多少次日军残暴,经历过多少次生死的海涯,仍然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海涯心中唯一闪过的念头就是:这是一群死神放出来的魔鬼。
与之相比,当年的小野联队温顺地简直是天使了。
短短半日,整个邕宁县的人几乎被屠杀殆尽。
临近黄昏,整个小城已经变得毫无生气。
四面八方静得可怕,静得人心慌。
织女只能死死地抱着海涯,不知所措。
......
海涯意识到这是一次突然的袭击,国军和共军那边估计还没反应过来。
得把消息通知给军队。
“电台,我需要一架电台!”海涯突然说道。
“嗯?你...你要它做什么。”织女已经稍稍镇定了一点儿了,不解地问道。
“我要立即把这里的情况通报给重庆政府,请他们派军队过来。”
“邮局里应该有一台,离这儿就一条街,我见他们使过。”
“好妹妹,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海涯在织女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刚探身出桥底,被织女一把拉住: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乖,我马上就回来了,然后带你离开这里。”
不待织女再说什么,海涯就翻身上桥,四处观察了一阵,沿着墙边往另外一条街潜去。
太阳已经落山,四周有些昏暗,街上密密麻麻躺了一地的尸体。
还好经过特殊的训练,海涯的夜视能力比普通人好一些,很快就辨认出了邮局的所在。
翻身进了邮局的通讯室,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预期当中的电台。
原来日军在进了邕宁县之后,就已经把县里搜了一遍,将所有能够通讯的电台全部拿走了。
海涯寻思着剩下还有存放电台的,也就只有县衙门有可能还有。
可是日军部队可能就在县衙门驻扎,去那边偷电台相当冒险。
不能再等了!
想着再拖一分织女就得多等一分,犹豫不决的海涯最终一咬牙,迅速向县衙门跑去。
原来日军攻占邕宁县以后,一部分日军开往其它县城,留下了一个大队把守。
大队把县衙门当作了临时驻点。
不多时,海涯便跑到了县衙门。
只见衙门东西南北四个门皆有十来个日军把守。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海涯迅速绕着衙门转了一圈,在南边墙角处发现一颗大榕树。
周围难得没有人把守,顺着榕树可以翻进衙门。
没有时间犹豫,略略观察了一下,海涯便手脚并用飞速爬上榕树。
却不知榕树这一处是日军布置的一个暗哨,上面趴着两个日军。
海涯一上树便与他们撞个正着。
幸好因为日军刚屠尽小城,警惕松散。那两个日军刚才一个在打盹,另一个正巧背对着海涯对着树枝解裤洒黄汤。
否则在树下时海涯就要被发现枪毙了。
风大吹得树叶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趁两个小鬼子不备,海涯小心翼翼捡起一把刺刀,靠近那个正在撒尿的日军,捂住他的嘴将刺刀往他后背心捅进去,刺穿了小鬼子的胸口。
小鬼子呜呜两声便软了下来,海涯迅速又解决掉另外一个。
嘿,那个打盹的小鬼子估计到了阴曹地府,还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睡死的还是被刺死的。
......
爬上围墙,海涯正准备跳进去,看见围墙底下乌漆漆的不知道是湖是河,一时间不敢冒然往下跳。
犹豫了一会儿,海涯终于还是没有鲁莽地往下跳。沿着围墙上俯身前行,反而上了中间大堂的屋顶。
听得堂内有人说话的声音,海涯轻轻揭开半片碎瓦,往里细瞧。
“怎么是这家伙!”
海涯有些惊讶,只见堂内有两人正在谈话,其中一个人竟是上海伪政府76号行动处的处长梁超群。
原来海涯离开上海后,日军特高课眼看伪政府76号特工部势力日益庞大,且一味胡作非为,对日军来说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
为恐76号发展下去不好控制。特高课设计瓦解了76号。
梁超群没了官职,自己的家小又在日军手里,无奈只能公然投靠了日军,当了日军参谋,随军南下,继续为日本人效力。
“山崎太君,咱们这样屠了一座城,会不会太过火了,国军和共军来势汹汹,要是知道了,咱们这仗就不好打了。”梁超群哈腰道。
到底还算是半个中国人,眼见同胞惨死,梁也是心肝儿打颤,颇为不忍。
“八嘎,我大日本皇军岂会怕了支那军队!”
留守在邕宁县的是山崎联队长亲自指挥的大队。
这个山崎大佐早先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出身的,参与过南京大屠杀,因此这次对邕宁县依葫芦画瓢,也搞了次屠杀。
鄂皖局部战场时,海涯攻打小野联队,前来支援的便是这山崎的联队。
山崎本来就瞧不上中国人,见这个中国参谋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因此气得拍桌子怒喝。
梁超群只得唯唯诺诺称是,口里不住念着大日本帝国万岁。
山崎的气稍微顺了些,看见梁参谋这般低顺模样,又想着这个支那汉奸还有用得着的地方,脸色便缓和了下来,继续道:
“你可知这个地方是中国军队一个叫森星将军的家乡?”
“森星将军?太君,恕我孤陋寡闻,未曾听说。”
山崎未理会,继续说道:
“这个中国将军打死了我的至交好友小野健次郎,击垮了他的联队。哼,他不知,我早已获悉了他的情报,知道他的家乡在这里,而且还知道他最近回到了这里。“
”我不远万里过来,就是为了报小野大佐的仇。让他也尝尝失去亲人朋友的滋味!”
日军不把日内瓦公约放在眼里,山崎联队欲杀人诛心,用心实在险恶,丧尽天良。
梁超群心里纵是百般唾骂,嘴上也只是连连讨好。其人矛盾重重,真真像个里外不是的犹大。
......
却说海涯虽然瞧着屋内的情形真切,却不大听得清他们在谈论些什么。
只见底下那个日本人又是拍桌子又是跳脚的,甚是滑稽。
为恐持久生变,海涯赶紧往下一个屋顶寻去。
县衙门的大堂内房互相串连,海涯翻过几个屋顶,终于在一间内室找到小鬼子的通讯处。
几架通讯电台摆在桌上,正值小鬼子交接换班,屋里只有一个日本通讯员在接听电报。
海涯翻身下了屋顶,用随身带着的刺刀迅速解决掉那个小鬼子,
日军换班时间不长,海涯操起电台耳机,迅速调整了电台波段,将这里的情况发送了出去。
才刚放下耳机,身后传来一声闷喝:“谁!”
海涯转过头,与来人撞个正着。
原来梁超群正要来通讯处帮山崎拿份电报,一进屋就见一个日本兵躺在地上,背上插着一把刀。边上还坐着一个人,等到那个人转过身来,梁超群惊得尖叫:
“是你!毒...丁...”
梁一时间语无伦次。
海涯趁梁超群没有反应过来,拔起刺刀便向他刺去。
梁超群反应过来,来不及拔枪,堪堪躲过。
刺刀只刺伤了梁超群的手臂。
顾不得疼痛,他一面大声呼救,一面拔枪应敌。
等到日军赶来,梁的子弹上膛,海涯已经从窗户跳了出去。
“是奸细!国军的特务,太君,我们不能放过他!”梁超群对着赶来的山崎喊道。
山崎反应过来,立马命令部队追捕。
梁超群咬牙切齿地跟着追了出去,新仇旧恨可巧都聚在了一起。
海涯跑得飞快,三两步跳上了南边的墙角,又顺着榕树滑了下去。
才刚落地,日军并没有追上来,却听到身后几下脚步声,海涯举起刺刀警惕喝到:
“谁在那儿?”
“是我!”
来人从树后冒出头来应道。
要知端的,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