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平乐县衙门里,一个身穿仿德式黄绿色军装,模样相当挺拔的青年军人盯着桌前出神。
春风从破旧的纸窗吹进来,扬起桌上的信纸。
军人叹了一口气。
这可能是他寄出的最后一封信了。
上级下达命令,让他们去广西与江西的交界处阻击一股敌军。
他在信中写到,自己严重怀疑这次上级的命令。
如今中原外患不断,这次命令竟然要自己阻杀同胞,手足相残。
自己如何下得去手。
上峰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从军的初衷又是什么?
难道不是救国吗?
这样不会亡国吗?
青年眉头皱成了川字。
不过二十来岁出头,脸上却已经饱经风霜,双鬓斑白。
“嗐,只怕自己这次有去无回了。”
......
一九三四年,民国二十三年。
国家依旧动荡不安。
邕宁县也不例外了。
受战火的波及,县里涌入一大批流氓逃犯。
到处人心惶惶。
县里的青年,或自愿,或被抓壮丁,大部分都背井离乡,戎马远方。
邕宁县不复当初的繁华。
各种战略物资,油布米面,车马粮草,被当官儿的、土匪们掠夺殆尽。
县里的集市也只在白天开放了半天。
夜里大家都闭户少出。
......
杨家的生意也渐渐走下坡了,越来越难做了。
好在雨生早年经营得好,家里颇有些积蓄,日子倒也不至于艰难。
......
对于世道的变化,唯一未察觉的,恐怕就是孩子了。
外面乱的很,杨雨生嘱咐织女和海涯最近不得擅自外出。
织女和海涯倒也乖巧,自顾自到花园玩去。
林管家不知道从哪里帮忙弄来两只小玉竹竿,颇为小巧可爱,两个小家伙爱不释手,骑着小竹竿绕着花园追逐。
倒也应了青梅竹马的景。
......
孩子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二人笑闹了一阵,织女便觉得无趣了,叫林过帮忙搬了张摇椅来,晒着午后的暖阳,半睁着眼小睡。
海涯精力无限,仍旧骑着竹竿疯跑,一边跑一边喊着织女。
织女只不理会。
海涯才刚回头,哐当一声,撞到跟前的一棵小树上。
“哎呦。”海涯小声呻吟,拼命揉了揉红肿的额头。
小树摇晃着,几颗青色的果子落了下来。
冷不防的头顶又挨了几下,海涯倒也不恼,捡起果子尝了一口,登时被酸的牙直打颤。
见织女仍不理会,海涯眼轱辘一转,折了一只树枝,上面缀满那酸掉牙的果子,跨上竹竿,屁颠屁颠儿地跑到织女跟前。
“阿织,阿织,快看快看,我寻到好东西了,这果子可甜了,给你尝尝。”
织女半眯着眼睛,原来是不打算理会的,却见海涯额头上红红的,肿了好大一个包,煞是惹眼。
“呀,阿海,不得了,你头上肿了好大一个包。”
织女小心地摸了摸海涯的额头,疼得海涯龇牙咧嘴。惹得织女一阵发笑。
“来,我给你吹一吹,我过去额头发肿的时候,娘都给我吹一吹,很快就好了。”
让海涯躺在摇椅上,织女学着娘亲的样子,轻轻地对海涯的额头吹气。
海涯只感觉额头凉凉地,果然疼痛减轻了不少,就任由织女动作,自己仍旧把玩着手中的树枝,不甘心的又将它递给织女,硬是要织女尝尝。
“我不要,这果子酸的很,早先看林叔叔尝了,林叔叔说自己的牙都快掉了。”织女推开海涯,自顾自又躺下了。
“怎么会,我刚才尝了一个,可甜了!”海涯信誓旦旦地道。
织女转过身子,表现得兴致缺缺。
海涯挠了挠头,问到底怎么了。
织女只说没得意思。
海涯又挠了挠头。
“诶,要不咱们偷偷出去逛逛?”
织女来了兴致,不过爬起来想了想,又躺了下去。
“爹说了不能出去,再说了,林叔叔在门那边看着呢,咱们跑出去一准被他瞧见。”
“没关系,咱们可以从后门出去。”
“你傻啦,后门上锁了。”
“嘿嘿,我知道,不过我有办法偷到钥匙,你等着我。”
海涯说着,一溜烟小跑出花园。
织女期待着晃着双腿,摘下一颗青果子丢进嘴里,小脸顿时皱成一团。
酸死了酸死了!
“死阿海,果然骗我!”
......
海涯和织女成功地从后门溜到了大街上。
两个小家伙沿着空旷的大街一路追逐,好不快活。
海涯跑的快,远远地甩开了织女,跑到一处破旧的墙根底下,正准备喘息休息,忽听得墙外头有人在对话。
眼轱辘一转,海涯对追上来的织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歪着脑袋趴在墙上偷听。
织女悄悄地走过来,也学着海涯的样子偷听墙外头的对话。
......
“大当家,准备动手吧!”
“好,兄弟们,抄家伙跟我走!”
听动静人数还不少。
刚只听得墙外头那伙人呼啦啦的走动,海涯赶紧拉着织女跑开。
......
直到太阳快要落山。
海涯和织女才急匆匆地从后门又溜进家里。
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花园里一片狼藉。
林管家直挺挺地倒在桃树下,背上插着一把大刀。
整个杨府四处起火。
明黄的火舌将柱子烧得嘎吱作响,冒着滚滚黑烟。
......
“爹!娘!”
织女哭泣着呼唤杨氏夫妇。
可惜四周静的出奇。
海涯拉着织女冲进屋里寻找。
走廊、大厅客房,还有院子里,到处都是倒下的尸体和一地的狼藉。
杨府全家上下,除了海涯和织女,竟然全部遇难!
“爹爹!娘亲!!”
在卧室里,海涯和织女终于找到的父母。
只可惜杨雨生和杨晴儿两人抱在一起,被一把长刀贯穿在一起,早已经断气。
卧室被疯狂地翻了一遍,杨晴儿衣衫褴褛,二人模样颇为凄惨。
海涯注意到杨父倒下的手似乎指着床对面的落地镜。
“爹爹!娘亲!!!”
织女死命地摇着爹娘的尸体,大声哭嚎。
海涯抱着织女,也是哭的不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日落之前,一切都还好好地。
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
原来海涯和织女偷偷溜出去的时候,一伙强盗洗劫了杨家。
海涯和织女在墙根偷听到对话时,那伙强盗正准备对杨家动手。
两个孩子险险地避过了这场灾难。
兵荒马乱的时代,大户人家被抢劫的事件常有,为此杨雨生还特地多雇佣了几个好手帮忙看家护院。
哪知这伙强盗来势汹汹,人数竟然不下四五十人。
生意场上与人磕磕碰碰,难免结下不少仇怨,或招人嫉妒。
这伙盗贼明显有备而来,究竟不知是受人所托,还是早就觊觎杨家的财产。
当强盗们冲进杨家时,杨家的护卫们还没有反应过来。
按理说当时的强盗们抢劫时,往往会选择将人控制起来,极端反抗者才会将他打死。
可是这群魔鬼竟然见人就砍,将杨府上下杀得天昏地暗,竟没有一个活口,也没有人侥幸逃离。
当时杨雨生刚刚回来,听到前院喊杀声,情急之下拉着杨晴儿躲进卧室床下。
不想还是被强盗发现。
强盗们打算对貌美的杨晴儿实施凌辱。
杨雨生拼死保护。
结果二人双双遇难,含恨归天。
乱世催生了英雄。
但也催生了一群毫无道德理智的野兽魔鬼。
利益和欲望驱使下的野兽们。
竟然能残暴到如此!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
悲痛至极的织女哭昏在海涯怀里。
海涯看着不能瞑目的杨氏夫妇怔怔地流泪,不知所措。
......
“老三老四,带几个人再搜搜!”
“好!”
杨府里的强盗们似乎还没有走尽。
海涯听到屋外的吆喝声,幡然醒悟,背起织女,在屋里急得团团转。
怎么办?怎么办?
再次注意到杨雨生临死前手指着的方向,海涯猜想镜子后面没准是一条暗道。
将织女小心翼翼地藏到床底下,海涯轻轻地挪开高出自己半个头的落地镜。
镜子后面确实有一个暗格,可惜并不是什么暗道,只有一个布包,里面放的是一堆房契地契,还有各个商行的银票。
海涯不认得房契地契,但认得那些银票,想来那些强盗也正在找这些,海涯赶紧将布包背在身上。
屋外一个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海涯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
咣当一声,已经破损的卧室房门被大力推开。
一个强盗举着刀大步走了进来,屋子里有些昏暗,强盗不满地哼了哼。
将整个屋子又仔细地翻找了一遍,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强盗更加不满,骂骂咧咧地朝杨氏夫妇的尸体踢了几脚。
走出卧室,强盗寻思着床底下好像没有搜过,复又折返。
拿着刀在卧室的床底扫刮了好一会儿,直到确实没有搜到什么东西后,那强盗才悻悻地离开。
......
脚步声渐渐走远,和织女躲在镜子后面暗格里的海涯这才松了一口气。
怕强盗们又会回来,海涯决定继续躲着。
折腾了半夜,强盗们终于离开。
张县长一闻知噩耗,就专门到友邻县城求助,好求歹求,才求来一小队军队。
可惜当军队赶到时,强盗们早已走散,不见踪影。
这次事件遇害的不只有杨家,连与杨宅相邻的几户人家都遭了殃。
大火将邕宁县的黑夜照映地如同白昼。
众人忙活了半夜后总算将火扑灭。
黎明时分。
张县长站在杨宅废墟前不住地叹气。
这么一个大户人家一夜之间竟然化为一堆焦土。
......
杨老爷身前待人不薄。
古往今来,好人真的没有好报吗?
余只能说千千世界,福祸果报,从无定论,唯有在太平盛世才能体现,所谓果报,皆是人为。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