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苗柔情似水地看了一眼身边坐着的这个男人,不觉得双颊发烫,心脏猛烈震颤。他是她的新婚丈夫,此时坐在长途客车上。道路的颠簸,五脏被搅得上下翻腾,一口又一口的涎水从喉咙的港口中即将喷出,麦苗强忍。她多么希望闭上眼睛依靠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平息胃海上波澜起伏的潮头啊!突然,客车左急转弯,猛地把她摔在了她新婚丈夫的怀里。她感觉眼前发黑,胃肠似乎都被抛向了岸边,曝晒在毒日下抽搐;又似乎悬在了山的半腰,感到有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眩晕。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慢慢地抬起了头,看到长睫毛下一双好看而异样的眼睛,满脸严肃和鄙夷。同时,也发现新婚丈夫的左眼角有一颗米粒大混浊的珠滴,闪着她不理解的光。他嘴角微微上翘,高耸的鼻梁左孔边有一颗黑痣,在刮得发白的嘴巴上边是那么的明显。褐色的方脸此时更深了一层含义。他腰板僵硬直挺,两只大手好像被裤兜的兜口紧紧咬住。麦苗慢慢伸出了右手艰难地、死死地拉住身边的扶手,刚刚坐直,客车又是一个右急转弯,她险些甩出扶手外,而他稳坐不动,目视前方。麦苗再一次把自己调理好后,头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靠背座里,她不在热望那双卡在裤兜里的手能搂住她纤弱的腰,在颠簸不平的旅途中细心的照顾。她真的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他新婚的妻子?
客车仓促行驶在砂石路上,如同猫儿闻到了鱼腥儿味,上蹿下跳向目的地窜去,滚起的灰尘弥漫着空旷的荒野。麦苗左手越过他的前胸,将车窗拉开缝隙,一缕清爽的凉风使头晕目眩的麦苗渐渐地缓解了过来。她越过他的目光看着客车掠去两侧的白杨树,无意中发现,麦粒似的芽胎胀满深黄色的子宫,在尘埃里挣扎、在春风里摇曳、在客车噪音里低低的呻吟,白杨树的这种隐隐的疼痛,只有麦苗才能感觉出来。
麦苗家住几百里地之外偏远的小山村,她是这个村子里唯一读过高中的女高中生,在刚恢复高考的那一年,她差两分落榜。由于父亲离世,她没有能力继续复课,没有机会再参加高考。父亲生前的愿望如今也难以实现。她要和守寡的妈妈支撑起这个家,两个弟媳前后都娶进家门,家中的经济再次陷入了极度的危机之中。麦苗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找到了大队书记,经大队支委会与学校校长研究决定,聘她当了一名民办小学老师。麦苗很看重这份工作。她更是信心百倍地要把青春献给这里的孩子们,让孩子们有知识,脱离文盲。只有这样,贫穷的小村才能富起来。这天晚饭后,她又去给几个落后学生补课。要过年了,她从来没有给自己放过一天寒假。她刚走,村会计推开了她家的木板门。
“是大队会计呀,快上炕头坐,炕头热乎。”麦老太太急忙放下手中正纳的鞋底,把拉了一半的细麻绳缠在了鞋底儿放在了炕梢,铁把锥子放在土窗台上。
“老嫂子黑天白天都闲不着,够你忙的。”说完从兜里掏出香烟,递了过去。
“还是你们当官的,竟抽洋烟,咱也借光过过瘾。”
麦老太太往炕沿边上挪了挪身子,轻轻吐了一口像纳鞋底绳长长的烟线,眯着眼睛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黑灯瞎火的来俺家,是不是有啥事儿呀?”
会计用力挺了挺胸:“俺来是受人之托。”
“啥事呀,这一本正经儿的。”烟头眼看就要烧着麦老太太嘴了,又深深地吸了两口,才恋恋不舍吐在土地上,用脚轻轻碾了一下,然后,坐回炕沿上。
“大队书记的小舅子看上你家麦苗了,书记让我来做这个大媒人。”他白皙的双手又重新勾了勾本来就整整齐齐中山装的领子。
“你说啥,书记的小舅子,就是那个瘸子,都三十大几了还没娶上媳妇儿的那个瘪高粱啊!”她“噌”的一下子从炕沿窜到地上,左手刮翻身边的烟笸箩,锃光瓦亮的长杆烟袋也掉在了地上。
“干啥呀你火燎屁股似的,炸啥庙啊!你也不想想你家麦苗当上老师多亏谁呀?虽然说现在生产队分成了小组,工分挣得多一些,但是,得多少个劳动力才能赶上你家麦苗挣的工分多。你家不靠这个大丫头片子挣得多,能这么快把娶儿媳妇儿的饥荒还上!你们真是托着腚上房,把自己抬的太高了吧……”
电灯下那两片嘴唇宛若被风掀起的柴门,嘎嘎山响!
麦苗顶着细碎的星光推开房门,屋里黢老黑,空中有一个火光像鬼火似的,她吓得啊的一声。
老太太拽一下拉火绳,麦苗看见妈靠着墙,慢慢把锃亮的烟袋锅用力往炕沿上磕几下。精神疲惫,目光呆滞,她的思绪好像秋天的蚂蚱忽蹦忽飞的跳着。
麦苗急忙去摸老太太的额头。“咋了?”
“没咋。”老太太拉着她的手坐在身边。
麦苗挨着妈坐下,妈说明村会计来意后,久久望着她。自从爸病逝后,她是老太太的唯一的主心骨。
她安慰了妈几句,自己一头扎入被窝。
麦老太太又装上了一锅旱烟,吱吱抽上几口后,从窗台上拿过铁把锥子在烟袋锅里轻轻扎几下,比扎鞋底要轻得多,然后把翡翠绿的烟袋嘴送进嘴里深深吸了一口,顿时烟袋锅上闪了几闪明火。呛嗓子的辣味使她咳嗽好一阵子,那声音清晰而炸裂,尾部还带出农村老太太的气管炎加哮喘的沙沙声。
“妈知道你没睡着,有个事想和你唠叨。”她又狠狠吸了两口烟。见麦苗没有吭声,只是翻一下身子,然后把头用被子蒙得更严了,无孔不入的烟还是钻入了她的嗓子里,她轻轻地咳嗽几声。
“妈窝囊无能,把你拖累了这老大还没有找婆家。”一滴滴混浊的老泪砸在了黑亮的烟袋杆上,接着又滑落储满猪食、鸭粪、膝盖打着补丁的裤子上。
“妈知道你心里闹得慌,低不成高不就的,眼看快三十了,真得麻溜找个人家。”她把烟袋往硬邦邦的鞋底磕了几下,放进烟笸箩里。
麦苗一扑棱从炕上坐了起来,顿时咳嗽声连成了一片。老太太急忙上前给她拍后背。她稍微缓解了一下,断断续续地说:“俺知道俺成了人们笑柄,说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儿,不管咋薄儿俺也不能找个常年烂眼边子,长满眵目糊不学无术瘸子的男人吧!”说完她扑通又躺在了炕上。
“姑娘,你寻思和妈寻思弄两岔了,妈不是让你找书记的小舅子,那小子仗着他姐夫是书记就在村里横冲直撞,像个二流子,从东头瘸在西头,瞧那德行够十五个人看半拉月了……”
“那让俺找谁呀?!”她抢过了老太太的话头喊了起来。
“孩子,眼下就过年了,等过完年妈想让你到哈尔滨你大姑家去,把你老弟结婚借的钱给送去,再让她们在那给你踅摸一个对象,人能顺过眼儿就行,最好还是在农村找,城里人花花点子多,妈怕你吃亏上当。只要你自己同意就行,也别要啥彩礼,俺和你爸结婚时就要了二百块钱彩礼,你爸和俺一干仗就说俺是花二百块钱买来的,愿打就打愿骂就骂……”
正月初十的哈尔滨,大街小巷的人流还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麦苗有两年没来了,这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街道宽了,楼房高了,马路两侧的树木也排成了排,有的树上还挂着大红的灯笼。她没心情观看这些,坐着环路电车直接来到大姑家。春节前她就给大姑来信说是今天到,大姑一定会接到信的,她用的是挂号信。
麦苗上前摁了几下门铃,门马上开了,一只柔弱的手将麦苗拉到了怀里……
这天是星期天,在变压器厂上班的大姑和姑父都在家休息。麦苗在表妹屋里看书,表妹又要考研又要考博的,而自己当一个小小的代课老师还得儿用婚姻做筹码,她心乱如麻,放下手中的书,来回在屋里走动,像伟人状。门铃声响得很清脆,随后就听见大姑高兴地喊她沏茶。她走进客厅,写字台两侧的木制椅上分别坐着姑父和一个她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壮实的男青年,大姑坐在长条沙发上热情地拉着另一个女人的手。一看这个女人就是农村的,有着和妈一样黑皱的脸,她脸上还落满了雀斑,苞米粒似的黄牙缝里还有残留的绿色葱叶。
“她老姑,这就是我娘家侄女麦苗,二十八了。”大姑拉过麦苗,“叫老姑,你大姑父的亲妹子,你来那天我和你说过的。”
“嗨,瞅瞅!”说着围着麦苗转了好几圈:“哎呀我的妈呀!大嫂,比你长的还水灵,你看这个眉目这个眼儿,这个鼻子这个脸儿,真像电影明星,像谁人来啧?啊!想起来了,山口百惠……”
“你这个人哪,说话怎么像连珠炮似的,这大岁数,还不改这脾气,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快坐下,麦苗沏茶呀。”大姑父一把将妹子摁在了沙发上。
“哎,你就叫老妹子把话说完吗?”大姑笑着瞪了姑父一眼。
“还是我大嫂说的对。”说完又站了起来,一把拉过包谷,咽了一口唾液:“来,我给你们介绍,他是我们村的,叫包谷,今年正好和侄女同岁,以前在大队卫生所抓药,现在卫生所也黄了,包谷是咱那疙瘩最好看、最漂亮的大小伙子,谁要是找上这样的对象,就是上辈子给月老烧高香了。大嫂,你们不知道吧,追求包谷的姑娘都有好几沓,手扒拉挑,他没有一个放在眼里,再说了,家庭背景也好,他还有一个当村长的大哥,咱家当团支书的你侄儿就是他大哥一手提拔起来的……”
媒人老姑在客厅中间像走马灯似的,炫耀包谷的家史。
“我的好老妹子,算老大哥求你了,别在眼前这来回晃,搞得我头都昏了,你坐那消消停停地说不行啊。”姑父手捂住微微有些灰白的头说。
大姑拉着老姑坐在沙发上。
老姑端起茶杯,一扬脖子就咕噜咕噜喝了一杯。麦苗心想这跟俺们下地干活嗓子渴得冒烟,一进家直奔水缸揣起水瓢咕噜、咕噜就喝了半瓢水一样。
“包谷,你看麦苗咋样?比你屁股后起哄的那帮丫头蛋儿子强多了吧?”包谷低下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看了姑父一眼笑了。
“咋,咱说你这个大小伙子咋还害臊啊!你是不是挺乐意的,要不,能乐吗?”说完又把灰了巴叽的脑袋转入了这边:“麦苗你和老姑说实话,你是不是也挺乐意的?”麦苗微微一笑,低着头,红着脸回到了表妹的房间:“咳,咱这不是疤拉眼照镜子自找难堪吗!”
二月二龙抬头,天气渐暖。公园里的冰灯,已经失去正月十五的光彩。春分时节,阳气逐渐上升。各种雕塑冰肌玉骨的冰灯,在不同的部位一滴滴地流淌出无声的语言。如同麦苗和包谷,她们默默无声地走在花园里的林荫小道上,好像等待时间来融化她们的距离。
麦苗觉得越走越燥热,说不出的郁闷堵得她喘不过气来。走在一边的包谷一言不发,她更加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拖住了她的双脚,她索性拐入一角的凉亭,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望着不远处假山上的那棵松柏下的冰灯,形状同松塔一般无二,颜色是淡绿色的,象征春天的来临给人们带来绿色的希望。这希望似乎有些残忍,逐渐消融的塔瓣失去了栩栩如生的生机,随季节的变化而变的不真实、不完美。她隐约的有一种失落感。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最漂亮。可是,她却有几分淡淡的忧伤在心底缓缓爬上莲藕似的脸上。她转过了目光,看见包谷坐在旁侧的石凳上,正一丝不苟地看着她。麦苗有点不知所措,害羞地移开了目光,轻声说:“你,你看啥呢?”她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这时,她们已经走快两个小时了。
包谷若有所思地把目光转向了假山。
“你想啥呢?咋像个闷葫芦似的。”
“你能看见”,包谷顿了顿,接着又说:“你能看见假山后面是啥吗?”包谷目不转睛地盯着麦苗。
“俺不是公园里的导游,但是,俺想那里一定很神秘,你来公园之前应该向导游问一清二楚,否则,后患无穷。”
包谷有些发慌。
麦苗从石凳上站了起来,自言自语:“俺坐这老半天,咋就不知道这石凳越坐越凉呢?”
包谷马上醒悟,知道她是个高才生,只是怀才不遇而已。心里便像蛤蟆跳池塘一样扑通扑通地响:“麦苗,你别多寻思,咱只是猜疑假山这好看,后面还有啥玩意儿咋看不见呢?”说着刚要上前去拉麦苗的手。
她却转身走下凉亭:“大姑她们还等着我们呢。”
麦苗和包谷刚走进屋,媒人老姑看麦苗表情严肃走进表妹房间,如同吓蒙的傻狍子,站在地中间儿一动也不动了,黑瞎子似的嘎巴嘎巴嘴,啥也没说出来。
大姑哈哈大笑:“老妹子,你这是干啥呢?你说她们走了好几个点能不累吗,别大惊小怪的,快坐下先吃饭,没啥大不了的。包谷,坐你大姑父那,把啤酒倒上,这雪花啤酒就是沫多,包谷你得儿把啤酒瓶嘴儿对着杯子慢慢倒,杯子斜着点……”
老姑把大姑悄悄拉进客厅:“大嫂,你说这事可咋整啊?咱看这事好像要泡汤?是不是坏菜了?”
“这样吧,明天上午八点钟我给你去电话,你上你们村部等着吧,成不成我都给你们去电话……”
麦苗进入表妹的小卧室,一头栽在床上,望着对面的大书架上各种书籍,眼前一阵旋转,头一阵发沉,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爸!”爸在前面走了一会就拐进了生产队的大院。“爸又去漏粉了!”麦苗屁颠屁颠追着爸。生产队院墙是用塔头垒的,院子里北侧有几堆小山高的麦荠垛和蘑菇形的大囤子,里面囤积的玉米芯,西侧是小山一样起伏不断的土豆堆,这就是粉坊唯一的原料。爸是生产队粉房里的漏粉师傅,经常把她带过来。她在院子里东张西望没见着爸,直接奔入举架宽大的大草房,这里无论春夏秋冬都冒着热气。不管家里有没有饭吃,只要一看见大草房上的大烟囱冒着热腾腾的烟雾,就准保不饿肚子。这是这个生产队社员的血脉。她一进屋,里面黑咕隆咚、雾气沼沼的,差一点没撞到地中间的大圆木支柱上。这几个大圆木是支撑高粱秸做成人字帘子的屋顶。麦苗站了好一会儿,揉了揉眼睛,寻找爸。她首先看到屋里的西北角有一个赶驴拉磨的人,由于热气太重她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了一头黑不黑、白不白、戗毛戗刺的小毛驴戴着眼罩抬头举步、平仄有声、周而复始的一圈又一圈地转。这个赶驴人时不时从一个偌大装着水的盆里用笊篱往外捞土豆倒入磨盘中上的小孔里,随着磨盘化为了白色的浆汁,源源不断流淌下来,顺着磨槽汩汩淌到下面的水桶里。这个人抬起湿漉漉头时,麦苗透着雾气看不是爸。她又转向东南,刚走了几步就被一堆柴草绊倒了。她看到这些柴草和玉米芯源源不断的往一个巨大的土灶膛里填,灶膛里的火龙像风卷残云吞噬一口特号的大锅。锅里水哇哇响,水面上冒着乳白色的泡沫,有五个光着膀子和爸一样年龄的人正站在锅台旁,把粉坨子盛在个像饭盆那么大的黑泥盆里,盆底有筷子粗的窟窿眼儿紧密地排着。漏粉盆被细绳从上面房梁上吊下,悬在大铁锅的上方。爸有节奏地拍打农家自己烧制的漏粉泥盆里粉坨子,粉条便从漏盆底被打压出来,直接落进哇哇开的大锅里。粉条子漏到一定程度便打住,在锅里旋转了一圈捞上来,再由两个人直接送到屋前场院的正中的晒粉场上,架起一拉溜的柳木杆子。刚出锅的粉条子热气腾腾的都打着结,晾在杆子上按长度再折过来,像老太太的白线銧排列着。上面用高粱秸打的帘子遮着,避免了一些灰尘啥的落在上面。这两个人回来头看到爬起的小麦苗。便把她招呼了过来,这时,爸转过身看见了她,便从漏粉的粉坨上抠下一小块粉面子团,两手使劲儿地揉了几下后,把填玉米芯的大铁锹儿吹了几口,然后把手中的粉团放在了铁锹儿上送进了大灶膛里,大约一袋烟工夫,爸从灶坑里把大铁锹儿拽出来,一股浓浓的煳味冲击她,爸用筷子夹吹了吹送到麦苗手里。这就是爸总是偷着、防着两个小不点的弟弟专给她一个宝贝女儿吃的“粉耗子”。
就在这时,有人大喊:“麦粉匠,给俺称几斤水粉!”
“谁呀?!像驴叫似的!”说着走出了粉房,麦苗跟在爸的后面。
“哎,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啊,长得挺俊哪!”说着伸出粗糙的大手直摸麦苗的头顶:“哎,这小姑娘是你家的?”
“不是俺家的姑娘还是你养的,你养得出来吗?!”
“你说话咋这缺德呢,还臭美呢,说不定是哪来的野种呢,就你那蛤蟆熊样能生出这好看的丫头!真让人笑掉大牙!”说着李大嫂敲着盆大笑起来。
“不管是哪的野种,只要管俺叫爸,谁人就不敢欺负她,谁人要是敢熊俺姑娘,俺敢豁出命和你们拼,信不!”麦粉匠瞪起了眼睛。
“哟,瞧瞧,说说还急眼儿了,啥人呢!不买粉条子了,回家!”一转身走了。
麦粉匠又一次把小麦苗抱了起来放在脖子上,驮着她向家走去……
“爸!爸……”
“麦苗,麦苗,你醒醒,是不是做梦魇住了。”大姑轻轻地推着麦苗。
麦苗一翻身坐了起来,懵懂转向,将头转向大姑。
大姑理起她额前的刘海:“又想你爸了,麦苗,这些年够难为你了,大姑知道你们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在婚姻上就更不容易了,在你们屯子像你这么大年龄的孩子都该上小学了,好人家的小伙子早就成家立业,不好的人家咱又不想给,麦苗,我看包谷这孩子不错,十里八村的打着灯笼也不好找这么相当的……”
包谷家住的光华村地形是慢坡慢岗,岗南、岗东、岗西。红砖红瓦的光华村村部在这三个自然屯的中间,也是长途客运站的转站点。麦苗和大姑、姑父刚一下客车,就被一群人热情的包围着。媒人老姑给众人做了简单的介绍。老姑父、包谷的父母、两个哥哥等十余人,嘘寒问暖,前呼后拥地向包谷家走去。
包谷家住的是岗西,顺公路走约半里地往西一拐,一个大自然屯展现在眼前。清一色的三间土平房,房檐上都是白、绿两色的空瓶子摆的刷齐,在阳光照射下耀人双目。窗户都是上下开两扇组成。上扇窗扇都是用塑料制作的,一个一个的小块就像红砖陈设在那里,下扇窗扇则是三个立着的长方形木框镶着透明的玻璃。村路在两趟民宅的中间,街邻整齐,街面干净,这和麦苗的家乡有很大的区别。麦苗穿着崭新的蓝色运动服,脚穿一双白色的旅游鞋。这套行头是表妹从外边的城市邮寄回来的,表妹信中还说让她把花格衣服蓝的确良裤子和方口带袋布鞋留着回家干活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麦苗浪不丢儿的穿上表妹邮来衣服时,大姑、大姑父瞠目结舌。这哪是村姑啊,简直就像一个大学生,活脱脱的校花。
麦苗挽着大姑的胳膊跟着包谷父母一行人刚一进屯子,就引来齐刷刷的目光,每家的整齐的土院墙,木头两开的大门几乎都站有了人,赞叹声,惊奇声不绝于耳。她们顺着村路一直朝西走的第一家,大门口站了一些人迎了上来。为首的是一个中年女人,个子不太高,浓眉细眼,脸上有很多丝丝的红线肉,张嘴就说:“走累了吧,咱是包谷的大嫂,也是村长的媳妇。”身后比大嫂略矮一点的女人,细眉大眼,哧哧地笑,不说话,她是包谷的二嫂,还有包谷两个姐姐等,兴高采烈地把她们接进院。
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三大间土平房,中间开门,东西两屋,这样的房子在这个地方叫钱搭房子。西屋是南北大炕,竹子编的炕席略微有些陈旧,刷的有些发白,白里透着淡绿,边角又有些发黄。南炕炕梢是一个炕琴,上面摞着被褥。地上靠西墙是一个老式的八仙桌,两侧有两把木头椅子,桌上面摆满了水杯,一盘盘糖块和瓜子被嫂子们端在了炕上。东屋是南炕,地上放着几条长形木凳。麦苗与大姑和老姑们都坐在了西屋。场面是由包谷的二姐夫主持的。二姐夫三十多岁,上等个头,稀薄的眉毛下,一双精锐的小眼睛,薄儿嘴唇,下巴上有几撮山羊胡翘着。媒人老姑把包谷的父母重新做了介绍。包老爷子是中等身材,很壮的老年人,浓眉下的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个劲儿的憨憨的乐,只是点头不说话。包老太太背上的罗锅有些沉重,眼角有点红肿,一双颤抖的手抓着麦苗的手不放,呵呵地笑个不停。有时,顺着嘴角还淌出几滴涎水。包老太太的二女儿二姐几次上前让她把麦苗的手放开,她好像没听见一样。
这位慈祥的婆婆是麦苗在以后的坎坷婚姻生活里,几位婆婆之中最优秀的一位老母亲。
酒席间,二姐夫和媒人老姑谈了结婚之事儿。二姐夫家住岗东,他说他那街又新批了房场,也给包谷批了,以妇联老陈主任为首的,青年一趟街。对房子的要求是大两间,房前面都是红砖勾缝,其他三面是黄土抹墙,都是新结婚的。二姐夫的山羊胡像被春风吹拂一样,上下飘动。大嫂随着做了一些补充,什么你大哥是村长,咱们有实权……
麦苗坐立不安,偷偷地拉了大姑一把,她们走出了屋外:“大姑,这么急结婚,俺和他刚见两次面。”
“这孩子,我以为啥事呢?李双双不也是先结婚后恋爱吗……”
麦苗蔫不叽地从哈尔滨回来。走出火车站,沿着小毛毛道往家走,她想用这十多里地回家近路好好整理一下心事。可是,此时的她就像脚踩在雪化田地的小毛毛道上,一哧一滑不知哪是垄沟垄台。心情时而安静时而忐忑狂跳,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情绪,望着连绵不断的小山,山上稀稀拉拉的几棵歪脖子树,还有几棵虬枝的小榆树支腿拉胯的在山各处懒洋洋地躺着。春天的小山没有一点“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绿色,而是被牲畜践踏的百孔千疮。假如把包谷那屯子的杏树、桃树、李树啥的都移植在这小山上,一定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美。可是现在的这种落后景象就像刚解放初期的破旧不堪,她多么想用自己的知识来教育这里的孩子,把这个贫困的小山村建设比包谷那屯子更有生机呀。然而,自己为逃婚姻竟去了山的那边,要跟刚见过两次面的男人结婚,真的有些不可思议呀?她稀里糊涂地走着,远远瞅见自己的小山村,在一个不算小的山坳里,有百余户的人家,家家户户的大小不匀的草房如同雀斑落满小山的脸上。
中午时分,麦苗踏进了熟悉的屯子。东西走向的村路坑坑洼洼,倍加小心地看着脚下的各种粪便。麦苗家住在前趟街靠东头第一家。是两间不大的茅草房,矮矮的,像多病的老人喘息在那里。院墙是爸打的塔头垒的,年久失修,残篇断简无法入目了。她轻轻地推开用柳枝编织的院门,大公鹅咯呜咯呜叫了两声伸长了脖子来拧她,她躲开了大鹅的嘴却没躲开脚下的鸡鸭粪便。在两扇旧的发黑的板门前用力地蹭了蹭方口带袋的布底鞋,推开了房门。
两个多月不见,妈清瘦的脸又多了几道皱纹,花白的头发染满了霜雪。麦苗的眼泪情不自禁:“妈、妈。”
麦老太太慢慢睁开沉重的眼睛,两只发灰的眼珠往上翻着,直直的,白眼仁立刻多了起来。麦苗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爸临走前就是这种目光,那种渴望、那种留恋……麦苗不敢再往下想号啕起来。
麦老太太伸出僵硬、皱巴巴的手不住地给她擦眼泪。
“姑娘,你回来咋不来封信,好让你兄弟骑车子接你?”老太太的手紧紧抓着女儿的手不放。
“这春天该送粪了,都挺忙的,俺自己走也不远,妈,你还没吃饭吧?俺也饿了。”麦苗洗把手,到碗柜又拿了碗筷。
“你先别忙着吃呀,来信说你订婚了,小伙长得啥样?妈惦记的天天都吃不饱睡不香的。”妈一把抢下麦苗手里的饭碗。
“俺饿了,吃完再说不行啊?”麦苗耍娇地说。
“不行,妈盼你回来跟丢了魂似的,快说说。”麦老太太麻溜下地去翻麦苗背回来的新兜子。
“这就是那个小伙子的相片吧?”
“妈,看照片也不当饿,吃饭吧。”麦苗盛了满满两碗饭。
麦苗右脚尖蹬左脚跟儿左脚尖蹬着右脚跟把方口布鞋脱掉,一扭身盘腿坐在了火炕上,端起饭碗就开始造饭。
“吃饭吃饭。”老太太稀罕巴叉地把照片又夹回了包里唯一的书中,回身也盘腿和麦苗坐个脸对脸。
“妈,还是在家里吃饭实惠,这苞米磕粥是不是放火碱了?”她边往嘴扒拉饭边说。
“嗯哪,妈要是知道你回来就给你烙糖饼,买半斤猪肉,做猪肉炖粉条子,管保你造个够。”老太太说着托起了碗底,顺时针转了一圈,下去了半碗粥,用筷子挟了一根咸菜条了放在嘴里咯噔、咯噔的嚼,咽下去后,又逆时针转回来,一碗粥便见了底,又夹了一根咸菜条子咯噔、咯噔地嚼:“再给妈成盛一碗。”
这天早饭后,麦苗正在屋里洗衣服,大弟弟手拿着信兴高采烈跑进来:“大姐,大姐,哈尔滨来信啦!”
麦老太太端着糠瓢从屋外进来,“快打开信看看都写啥了?”
“妈,是大姑来的信,说是包谷他家要结婚,让俺们把介绍信开过去登记,他们那要调整机动地,马上结婚就能捞上一份。”大弟说。
“姑娘,这是好事儿,都老大不小的,也该结婚了。”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拽过烟笸箩,拿起烟袋装了一锅烟有节奏地抽着。
“俺们才见了两次面,还不了解呢?”
“俺和你爸结婚那天才打第一个照面,这些年过得不也挺好。再说了,包谷那要分地了,你不结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包谷家好不热闹,大嫂组织一帮女人铺被里铺被面摊棉花,正给包谷做结婚的被褥。二姐夫和几个小舅子给新房糊墙,糊棚。
“哎!老二媳妇儿,咱俩得做饭了,一会儿包谷和他媳妇儿上乡民政登记就回来了,让她姐几个先做。”大嫂脸上充满了喜悦。
“那不回来了了吗?”二嫂手拿着一把柴火刚要点火,一抬头看见包谷自己推自行车进了院子。
“哎,你媳妇儿呢?”大嫂扒在外屋门问。
“去她老姑家了。”包谷把自行车支在房檐下,转身进西屋。
“咋回事呀,干啥上她老姑家了?”大嫂跟屁股后进到西屋。
“没咋。”包谷扑腾一声坐在了椅子上。
“没咋地咋没回呢,啊,你倒是说话呀,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大嫂几乎是吼了起来。
正在东屋组织人糊墙的二姐夫两步就窜到了西屋:“谷子,咋地,出啥岔头了?”
“咱们俩在乡里登完记骑自行车回来,刚一进咱屯子她就在后面蹦下去了,回头看她在地上走,咱也没下车子,等骑车到咱家大门时,回头一看人没了……”
“没了?”二嫂手拿着水瓢轻声问了一声。
“咱没头骑车就找,她简直就奔岗南她老姑家了。”包谷一摆手,目光移开了众人。
“你小子,登完记就有拿捏的了,自己骑车把人家一个人丢在后面,你是不是太狂啦!”二姐夫气得直跺脚。
“狂不狂能咋地?!”包谷呼地一下子从椅子站了起来。
“你说咋地!四六不懂的东西,咋觍脸回来!你赶紧把麦苗给咱们接回来,要不俺他老太太的打断你的腿!”包老爷子摸起木头烧火棍就打包谷,大伙急忙拉仗。
“谷子,麦苗可不是一般的姑娘,也很清高,她的各方面只比你强不比你差,你赶紧去把她接回来,哪怕是低三下四也得接回来。谷子,你以后可不能和她针尖对麦芒啊,在一起过日子,更不能筷子夹蒜薹,尖棍对尖棍。”二姐夫正往下抢老爷子手中的烧火杈,转头对包谷说。
包谷从人缝中挤出去,摔门而去,直奔岗南。
老姑神色慌张地把包谷拽到了房东,悄声地说:“你也太过分了,哪能把人家姑娘一个人儿甩在身后呢?”
“咱也没多寻思呀,那她回来说啥了?”包谷可能也感到事情复杂了。
“没说啥,就问咱还有没有回城里的客车了。”老姑两只手捂着嘴小声地说。
“她真生气了,要回家?”包谷有些着急挠了几下头皮。
“你跟她好好地说说,我出去办点事。”老姑说完跳出北墙。
包谷此时真像个贫穷的章鱼,只剩下柔软了。他进屋踅摸一圈,才看到在东屋西墙新开门栅的小屋炕上,麦苗大头朝下趴着。包谷悄悄进去,没敢坐在炕上,站在麦苗的脚边,轻声说:“哎,都是咱不好,把你一个人撇在后面,别生气了。”包谷看麦苗没有吱声,又接着说:“跟咱回去吧,明天二姐夫不出车,和咱们一起去买家具呢。再说咱俩都登记了,和结婚一样,咱两口子有啥说道,啊?起来吧,咱的小美人。”说着用腿轻轻地碰麦苗的脚,并伸出手去抚摸麦苗的脚脖子。“咱的小美人,从咱第一眼看见你咱就心动了,这感觉咱从来没有过……”
燥热通遍她全身,一种朦胧的关于男人和女人的情景,像滴入润在她心灵白纸上,这润开的形状支棱八翘的,东一条,西一道子,在她的血液里来回地搅个不停,随着包谷的手顺着脚脖子不断上滑,灼人的气浪冲击她的全身。此时麦苗像一粒种子越发的膨胀,膨胀在包谷手指上渐渐地蔓延,直到漫过她全身所有的部位,她的灵魂似乎要脱离自己的躯壳而游荡起来。这时,她看见了娘家后院新结婚的两口子,没等结婚两人就睡在了一起,怀孕好几个月才结婚。结完婚她们成天打架,男人总是侮辱女人不要脸没结婚就先怀孕,这孩子说不准是哪个野种的呢!女人要生了,还总是被男人殴打。麦苗冷不丁的打个冷战,一翻身坐了起来蹦下了地,到洗脸盆用冰冷冰冷的凉水用力洗着发烫的脸。包谷如同吃错了药,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扭曲的脸在极度控制着,很是痛苦。
麦苗洗完脸,重新梳了梳马尾大辫子,粉红的小脸像秋天的海棠花。包谷慢慢地从小屋走了出来,不好意思说:“你啊你真是个小坏蛋,把咱逗的够呛,小坏蛋!”说着双手按住麦苗柳弱的双肩,微微低下头……
晚饭后,麦苗、包谷跟着二姐夫去了岗东他家住,明天起早开二十八马力的拖拉机就得往城里走,否则,一天往返不回来。
她们在城里跑了半天工夫才把家具装上车,麦苗总觉得缺点啥东西。
“沙发背景应该挂一张壁画。”她说完扭脸看了一眼包谷。
“对对,要不,沙发后面的墙上太空了,走,到装饰商店看看。”二姐夫拉了一把包谷:“走啊,麦苗。”
“这张山水画挺好,哎,这张也不错,是鹤年图,哎,你快过来看看。”包谷着急地喊。
“俺喜欢这张。”
“这张,别逗了,这是啥呀,大人孩子都没穿衣服,光腚拉叉的像啥呀!不行,不行。”包谷拽着麦苗的胳膊就要走。
“俺就要这个,这是艺术,你不会欣赏。”
“就你会欣赏,咋会欣赏不也是个种地的。”包谷没好气地说。
“种地咋了,你自己也是个种地的,还看不起俺是种地的,俺非要这张不可,俺就让你这个种地的学会欣赏!”麦苗一甩胳膊,挣脱了包谷的手。
“咱就不买,大苦春头子,还要种地还要结婚,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分,学啥欣赏!”说完刚要转身走。
二姐夫上前一把拉住包谷,“这画咱给你们买,左了咱也要送你们一件礼品,售货员,把这张画给包上。”
客车猛烈刹车,把麦苗的思绪拽断了。她顺着车窗往外一看,客车两侧的人把客车围住,人声鼎沸。“到站了。”包谷小声对麦苗说完站起了身,她刚下车,就被一些二十左右岁姑娘小伙们的陌生面孔一拥而上,不容分说拽起麦苗就扔上了戴着大红花的大红马车上,坐在暄暄腾腾的新被上,包谷也被摁在麦苗的身上动弹不得。二姐夫看到这种情景,大声喊:“车老板,快赶车走,一会儿把新媳妇腿压麻了。”一进村,鞭炮响彻云霄,男女老少如同过节一样簇拥拥到包谷家的大门口。大嫂手拿着小饭桌和一帮人等马车停稳,大嫂把小饭桌放在车下让新娘子踩着桌子后再下地,这是规矩。这些不知哪来的小叔子、小姑子把饭桌扔到一边,起哄:“新郎把新娘背进新房,这是新规矩……”包谷刚要溜走就被几个小姑娘给揪住,像抓逃犯摁在地上,几个小伙子把麦苗拽过来就摁在包谷后背上。包谷趔趄背起了新娘往新房走去。此时早已经有人把马车上的新被子放在新房的热炕头上,包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新娘放在了新被子上,这叫坐福。这时,大嫂让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端来满满一盆洗脸水,放在了麦苗身边,化妆品、新毛巾、小圆镜子都一股脑搬在她眼前。她轻轻在洗脸盆里洗了洗手,用新毛巾擦了几下,从兜里掏出了五十元纸钱搭在洗脸盆沿上,端水的小姑娘高兴地说声谢了把盆端了出去。主持婚礼的是二姐夫,一只手捋着山羊胡,清了清嗓子高声喊:“时辰已到,典礼开始。”大嫂也跟着嚷嚷“让开让开”才把一对新人从众多的人中闪了出来,步入了老人居住的西屋。二姐夫让公婆和媒人老姑让在前面坐下,一对新人离她们几步远处站齐,什么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共入洞房……
麦苗头昏脑涨、耳鸣眼花地跟着包谷挨桌敬酒。在全家人吃大团圆饭时,麦苗特意和二姐夫碰了一杯,感谢他赠的壁画。一小盅喜酒下肚,麦苗有些晕乎,都说喜酒不醉人,麦苗自己却先醉了。说声不好意思就先回到新房,从被格里拽出新枕头扔到炕梢脚底下,大头朝下躺下,顿时就失去了知觉。
二姐夫赶走了闹洞房的年轻人:“大嫂,咱看麦苗这一天折腾得够呛,就别走那些啥宽心面乱七八糟的过程了,咋样?”二姐夫看着大嫂小声说。
“让咱们省事还不好。”大嫂一边说一边用笤帚扫炕。
“谷子,怕你着急和媳妇儿睡觉,咱们走了,哎!咱可告诉你呀,这洞房之夜你可得整好了,别把你媳妇儿整出啥新婚恐惧症来。”二姐夫诡秘笑了笑。
“哎,谷子,你媳妇儿可是顶花带刺的黄花大姑娘,你可悠着点。”大嫂指了指正在酣睡的麦苗。
“别扯淡了,快走得了!”包谷脸像七彩灯似的。
“咋,卸磨杀驴呀,告诉你好事还急头掰脸的,你别像猫似的闻着腥味就上,没深拉浅的。”
“大嫂,别在这扯砢碜话了,走吧,工夫长了咱家孩子该哭了。”二嫂说完迈出了门槛。
知趣的人都相继走了,包谷把屋里门插好,拉上鸳鸯戏水的门帘,转身来到麦苗的脚下。麦苗大头朝下睡得正香,包谷用力用腿撞了撞她的双脚。她冷不丁地坐了起来,惺忪的双眼还在寻找送火车站的牛车,麦老太太领着亲人们围着她哭成了一团,大弟弟不容分说背起麦苗就往送站的牛车走去,生怕麦苗的鞋底带走娘家的土,穷了娘家富了婆家。瘦弱的大弟弟由于走得匆忙,往车上放麦苗时一个没注意把她摔在了车上,大弟弟一下子坐在她脚上,一种似枣刺扎一般的疼痛。麦苗不住揉着双脚,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慌乱地向四周环视。锃光瓦亮的大灯泡刺花了双眼,她定了定神后,继续搜索。北墙是米色三开门的大衣柜上贴着大红喜字,东墙是梳妆台上摆满了化妆品和两盆鲜红玫瑰塑料花。西墙挂着一张壁画,深褐底色,线条分明勾勒半卧全裸母亲,正在喂出生不久全裸的婴儿,母亲的一只手支撑在脑下,另一只手放在婴儿的小屁股上。
“哎,别愣呵呵地看了,把衣服脱了睡吧,炕挺热的,把毛料衣服压出褶子以后就没法穿了。”说着帮她脱下了外套:“还是上被服上睡吧,不热还暄腾。”
麦苗很顺从,包谷把她扶到了新被窝里。
一声惨叫,包谷被麦苗从身上推了下来,好像倒塌了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