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母亲的故乡

冯伟山

母亲准备回趟老家,走前的几天里心情一直不错。小舅家的儿子要结婚了,当姑的没有不去的道理,何况也有五六年没有回去了。母亲年轻时跟着父亲随军,后来就在五百公里外的一座城市安了家。自此,母亲回趟娘家便成了奢侈的事儿。上次大舅家的女儿出嫁,母亲却怎么也挪不开身,就给大舅多寄了点钱,好歹把事儿圆过去了。

母亲坐了火车坐汽车,来到小舅家时,娘家的许多人以及左邻右舍都围上来嘘寒问暖,那种浓浓的亲情和乡情,让母亲倍感温馨,满身的疲惫瞬间跑没了踪影。但小姨没有过来,甚至连眼皮也没抬,她在院子里的一张小桌旁忙着给几棵芹菜择叶子。小姨的婆家离舅家很近,就几里路,这几天她一直过来帮着干点杂活。

小姨是母亲姊妹四个中最小的一个,没啥文化,但干农活绝对是一把好手。她要强,性子也急,啥事都想压人一头,小姨夫更是被她管得服服帖帖。随着两个孩子渐渐长大,家里的开销大起来,小姨家的经济立马就出现了危机。这时,小姨才突然觉得光指望土坷垃里刨食不行,该放丈夫出去捞钱了,但此时的小姨夫在她多年的管理下早已没了丝毫闯劲儿,畏头缩脑,做啥也难成样子了。于是,小姨家的日子越过越糟,她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还时不时地发点无名火。

等大伙寒暄完了,母亲才走到小姨身边,悄悄和她商量给侄子多少喜钱合适。小姨头也没抬,边干活边说,多少都行。母亲就伸了四个手指,说:“咱都不是大款,多少有那个意思就行了。”小姨没吭声,起身去一边倒垃圾了。母亲看小姨忙得不行,就打了个招呼,先去账房把礼钱上了。

谁知就是这点礼钱,却让母亲和小姨起了矛盾,还拌了嘴。

表弟的婚礼结束后,很多瞧热闹的大人孩子都涌进洞房看新媳妇去了。母亲怕吵,就在账房和一个邻居大哥聊天,聊天的空里就随手翻了一下桌上的礼簿,却发现小姨上了六百元。当时母亲愣了一下,觉得小姨是不是当时看错了她的手势,把四当成六了。母亲想找小姨问问,要是她领会错了,母亲会补上二百,也凑个六百,一样的姑姑,不能再让侄子领会错了。本来,母亲之所以上四百元,是想照顾一下小姨的面子,她条件不好,多了吃不消。我家的条件虽不是很好,但父亲和母亲都是领工资的,日子比两个舅舅和小姨还是要好很多。她这次来,兜里还揣了几千块钱,想等婚礼结束,帮忙的管事的都散去,一家人坐一起时,再给两个舅舅和小姨一人一千元,多少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兄弟姊妹,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母亲找到小姨,笑着问了礼钱的事儿。小姨说得很干脆:“我就是愿意上六百元。”

母亲脸上的笑突然就僵住了,说:“为啥?”

小姨嘴一撇:“为啥?上次侄女出嫁时你不是也没和我商量,一下就给大哥打来了五百元吗?让我为难了好久,我可是狠着心卖了一只小山羊呢。”

原来如此!母亲有些歉意,说:“侄女给我打了几次电话,希望我能看着她出嫁,可我当时实在挪不开身,对她有愧,就多寄了一点点儿。其实,你完全不用那样的,又不是外人,你的家境都清楚,有那个心意就行了。”

母亲说完,小姨的火气一点没减,反而大了:“大姑是亲的,小姑就不是亲的了?不就是几百块钱吗,我丢不起那个脸!”

母亲说:“上次怨我想得不周到,这次我可是当着你的面商量的,你再这样,就不应该了。”

“你做了应该,我做了凭啥就不应该了?”小姨竟扭头走了。

母亲那个气呀,没想到小姨这么执拗,比小时候还要任性。芝麻大的事儿,值得较真吗?她真想去账房再把礼钱重新上一次,上一千,甚至两千都行,不就是较个真吗!但仅仅一瞬间,母亲就改变了主意,她轻轻摇了下头,笑了。自己可是五十多岁的老姐了,还和小孩子一样玩“过家家”呀。

傍晚,洞房里灯光摇曳,热闹极了,左邻右舍的年轻人都跑来闹腾新郎新娘了,表弟的婚礼再一次掀起高潮。院子里暂时静了下来。吃过饭,母亲和两个弟弟还有弟媳也终于坐到了东厢房里拉起了家常。拉着拉着,就说到了明天的事情上。小舅喝了点酒,显然有些激动,说:“明天我们兄弟姊妹几个陪孩子一起去给爹娘上上坟吧,咱家这可是多年来第一次添人口呢。”母亲和大舅都点头赞同,说应该去瞧瞧他们了。

小舅又说:“可妹妹(指小姨)下午走时说她心口疼,胃也胀得厉害,明天不一定能去给爹娘上坟了。唉,咱兄弟姊妹四个凑一堆还真不容易,缺了她怎么和爹娘说呢?”

母亲一笑:“实话实说呀,就说她和姐姐闹矛盾了,使小性子呢。”

母亲的话,让一屋子的人疑惑不已。母亲就把白天发生的事儿讲了一遍。母亲“唉”了一声,说:“妹妹也是四十多的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呢。这样的性格,怎么和邻里还有家人相处呢?”

大舅说:“她人不坏,就是任性,但近几年办事的确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也许是生活压力太大,心理稍稍受了点刺激吧。”

小舅边点头边说:“对!她从小就好强,啥也不服输,可现在的日子一塌糊涂,心里一直窝着火呢。过两天,也许啥事也没了。她做的是不对,可我们还是要原谅她,谁叫她是咱的妹妹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劝母亲消消气,不要和小姨一般见识。

母亲淡淡地说:“爹娘没了,世上最亲的人就是兄弟姊妹了,我嘴上说归说,但心里早就原谅她了。”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和两个舅母忙着收拾上坟的用品。香烛、红纸、一大包袱黄表纸叠成的金元宝,还有四个碟子的祭品,有鱼有肉有水果,还有姥爷爱喝的白酒,姥娘爱吃的薄荷糖。收拾妥当,早饭做好,表弟和媳妇才总算起了床。

吃过早饭,母亲对小舅说:“给妹妹打个电话,让她一起去上坟,就说姐姐给她赔不是了。”

电话打了过去,小姨在那边支吾了好一阵,总算同意了。

等小姨赶过来,太阳已经升在半空了,一家六人提着祭品向姥爷姥娘的墓地走去。表弟媳妇走在中间,身材娉婷,一身火红的裙装,映红了不少村人的眼睛。去墓地,要穿过村子,到村东临河的一片田地上。走到村子中央时,母亲被一个晒太阳的老太太认了出来。

老太太说:“要不是你的兄弟姊妹们跟着,我说啥也不敢认你了。看看,才眨眼的工夫,你也出嫁快三十年了。还记得小时候你去村南的池塘里救你妹妹的事儿吧?”

母亲显然没了印象,摇了摇头。

“你妹妹调皮,去池塘边玩水滑了下去,你在一旁疯了般就跳了下去,可水马上就没到了你的脖子,幸亏我从旁边路过,就把你俩拽了上来。那时我就常说,老卢家的大闺女真是勇敢,为救妹妹眼也不眨呢。”老太太边说边挥舞着双臂,动作有些夸张。

母亲攥着她的手,一个劲地说着谢谢。小姨站在一旁,眼睛也红了。再走,总有人和母亲搭话,他们大都是同龄人,见了格外亲热。他们和母亲聊着,都是些童年、少年,抑或青年时的点滴往事,他们笑着、唏嘘着,感叹着时光的飞逝。一路走走停停,母亲目光所及的地方,譬如一棵大树、一堵土墙、一方池塘,几乎都能唤起她数十年前的回忆,琐琐碎碎,遥远而亲切。

姥爷和姥娘的墓地在舅舅家的责任田里,他们生前在这里洒下了无数汗水,也收获了无限希望。附近是一条小河,夏湍冬缓,千百年来绕卢村而流。这块栖息地,是姥爷自己看好的,现在他和姥娘就静静地躺在两堆黄土下。坟上长满了杂草,碧青碧青的,其间零星地开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散着悠悠的香。

大舅绕坟走了一圈,说:“这该死的草,总也拔不完!”说着弯腰就拔。

母亲说:“这草这么绿,看着喜人呢,就让它们陪着爹娘吧。”

大舅“嗯”了一声,和小舅一起给坟头上压了红纸,又动手在坟前摆上了祭品,等点燃了三炷香,才招呼所有人跪在了坟前。大舅说:“爹,娘,你们的孙子昨天已经娶媳妇了,今天我们兄弟姊妹四个领着您的孙子和孙媳妇来看你们了。你们放心吧,我们生活得很好,今天也顺便给你们送钱来了,你们想买啥就买啥,千万不要委屈自己呀。”大舅说话的工夫,母亲和小姨他们就把“金元宝”点上了,火苗蹿起来,母亲他们满脸虔诚,用树枝轻轻地拨弄着那些元宝,希望燃烧得更充分,据说元宝烧得越干净,姥爷和姥娘收到得就越多。坟前到处飞舞着细细的纸灰,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像一群翩翩起舞的黑蝴蝶,很美。

这时,小舅开口了:“爹呀,娘呀,咱老卢家添人口了,这可是多年未有的大喜事呀,一年后你们就该抱重孙子了。你们放心吧,咱老卢家会子孙不断的!”说完,他两眼通红,看样子有些激动,竟“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大舅瞅了他一眼,脸色一暗,也磕了三个头,起身到一边抽烟去了。

上完坟,小舅到大舅身边蹭烟抽。大舅说:“你是老卢家的功臣和脊梁,我算个啥呀,别为一支烟糟践了自己的身份呀。”

小舅弄了个大红脸,说:“你什么意思呀?”

“什么意思?老卢家要没了你,不就断根了嘛!”大舅的头梗着,脖子上凸了一条筋。

小舅这才知道自己多话了。大舅就一个女儿,也远嫁了。当年政府安排二胎时,大舅母却因病切除了子宫,刚才说什么“子孙不断”的话,肯定戳到他的痛处了。

“这……我……我就是随便一说嘛,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小舅灵活,连忙赔起了不是。

见大舅冷冷地坐在一边不说话,母亲有些着急,嘴张了几次又闭上了。过了一会,她幽幽地说:“你们都回家吧,我要和爹娘说个悄悄话。”

母亲是兄弟姊妹中的大姐,两个舅舅还算听话,闷头往回走,走了几步,大舅示意侄子和侄媳妇先走,自己却停住了。小舅和小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停住了,都回头朝母亲张望。这时母亲几乎是趴在了坟堆的野草中,肩头抖动,已经哭出了声。舅舅和小姨有些意外,又都回到了母亲身边。

母亲还在哭,哭了一阵又开始自言自语了。她趴在坟上的样子很迫切,双臂张开着,像在和姥爷和姥娘做着拥抱:“爹,娘,你们受了一辈子累,那时虽然苦,可我们一家人多么幸福呀。想想那时的我们,虽然穿旧衣,有时还吃不饱,但无忧无虑,心里敞亮,兄弟姊妹间和睦,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给座金山也不换呀。你们享福去了,我们却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你们走时再三嘱咐我们兄弟姊妹要抱成一团儿,可我没有那个能力呀,他们都有自己的心思了,肚子里早就盛不下兄弟姊妹们的一言一行了,我、我愧对你们呀。如果时光能倒转,我还想回到小时候,给你们捶背,帮你们做饭,领弟弟妹妹满田野里放风筝、逮蚂蚱……”

母亲唠叨了很多,舅舅和小姨大概也被带进了往日的回忆中。突然,大舅和小舅抱在一起,竟哭得一塌糊涂。小姨也满脸泪花,一个劲地去拽母亲,喃喃着说自己错了。

母亲站起来,泪眼婆娑地望着姥爷姥娘的坟头,心里竟有了些许欣慰。不管怎么说,这座坟头还是把大家的心拢在了一起。母亲想起了小时候,姥爷领着他们一起放风筝。看着风筝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姥爷说:“你们快快长吧,大了也和风筝一样到更高更远的天地去闯荡一番,等你们累了或者我想你们了,就在家里拽拽手里的线,你们就都回来了,哈哈!”姥爷爽朗地笑着,一脸的自豪……

事后,母亲又住了几天,没事就在村子里转悠,睹物思情,她清楚这里才是自己的根儿,那种质朴的亲切感已经完全融入她的血液中了。要回去了,母亲竟有了以前从没有过的不舍。走时,一大家人总算欢欢乐乐地吃了个团圆饭,母亲很知足。饭后,她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三千块钱,给两个舅舅和小姨一人一千。舅舅们推让了一下,就接了。小姨却说什么也不接,说自己满肚子小心眼,不配。母亲说:“啥配不配的,谁叫咱是亲兄弟姊妹呢,何况这点钱是给家里的外甥和外甥女的,让他们买点学习用品,记着还有个大姨就行了。”小姨咬了下嘴唇,“哇”的一声哭开了。

一年后,母亲再次提出要回趟老家看看,很迫切,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她说晚上常梦到家乡的山山水水和父老乡亲,很牵人魂的。当然,也梦到姥爷和姥娘了,他们居然说自己的房子被人拆了,全村过去的人都挤在一间窄屋子里,乱糟糟的,很吵。其实,母亲要回老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无意间翻出了父亲年轻时的一封信,信是一个女的写给父亲的,满是爱慕之情。说白了,就是一封情书而已。尽管父亲多次解释,说信是认识母亲前一个女同学写给他的,他因为觉得不合适,就没有回信,当时读完就顺手夹在了一本书里。他早就忘了这件事,几十年来更没有任何的联系。但母亲还是不信,觉得父亲欺骗了她的感情,说当年要不是我姥爷和姥娘极力撮合,她说啥也不会和父亲结婚的。人老了,心理异常脆弱,一点点小事也弄得草木皆兵,我估计母亲是想到姥爷姥娘坟前向他们“问责”的,顺便倾诉一下自己的委屈。

母亲再次辗转来到卢村时,却怎么也找不到昔日的村庄了。她看到的是一片废墟,还有不远处一幢幢正在建设中的楼房,工地上尘土飞扬,人声嘈杂。母亲有些发懵,不得已拨通了大舅的电话。大舅很惊奇,赶到后还一连声地问:“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

母亲低声说:“我想爹娘了,老做梦。”

大舅更加惊奇了,但他知道母亲的性格,想做的事儿谁也拦不住。就啥也没问,把母亲带到了一座小屋子前,说:“爹娘在里面呢,有啥话尽管说。”

推开虚掩的门,屋子里是一排排类似货架的东西,很高,上面摆满了骨灰盒。大舅说:“村子拆了,老坟也起了,全村的骨灰盒都在这里呢。”他指了指角落里靠下的两个骨灰盒,一脸悲戚地说:“爹和娘在那儿呢,俩人活着时没享福,没想到死了也不安生。”

母亲面无表情,两眼死死地盯着姥爷和姥娘的骨灰盒看了好久,又慢慢扭身把屋子里的情景看了一遍,突然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大舅去劝,母亲说:“帮我把咱爹和娘的骨灰盒抱下来。”看着母亲抱着两个骨灰盒,步履蹒跚地朝远处的小河滩走去,大舅问:“去哪?”

“找个清静的地方,我要和爹娘说说悄悄话。”母亲轻轻地回答,好像怕惊扰了怀中的老人。

“嗯。”大舅心里应了一声,两颗老泪“咕噜噜”滚了下来。

后来,母亲总是心事沉沉,再也没有说过要回老家的话。我知道,村庄没了,老坟没了,她的根也就断了。在她心里,故乡已经死了。她的心也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