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生
东风过中原,吹醒草木。
冬天的灰袍被风撕碎,豫东平原的身子,被一阵风吹净,被一场雨洗尽,沐浴,更衣,绿袍加身。
春至,村庄沸腾了。一场吃的盛宴,即将拉开帷幕。
在故乡,人们总是念念不忘“暮春三芽”:榆钱、槐花和香椿。除此之外,我还喜欢园中那一畦春韭,清高,孤傲。
榆钱花
中原,苦难多。活着的人,谁都欠榆树一些恩情。祖母常说,那些年,一开春,人就饿红了眼。青黄不接的关口,活命是村庄的共识。榆钱,吃了;榆皮,吃了。如今,看见榆钱,人们都不好意思,他们内心的贼,榆钱知道。那些年,榆树白森森的骨头,是刻在人脸上的配印。
那时候,没有人愿意安静地坐下来,去读“水绕陂田竹绕篱,榆钱落尽槿花稀。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的酸话。乡人爬上树,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着榆钱。吃相自然不好看,但人能活着就好。
把多余的榆钱带回家,女人可以做榆钱窝窝。人见了这些救急的榆钱窝窝,比见了亲娘老子都亲。
在平原,只有榆钱有余钱,其他树都是穷光蛋。四川有交子,故乡有绿色的铜钱,风刮过,一树的响声。
故乡的榆钱是豪门大户。它是善人,把绿币送给人间。一村的榆钱风情,飘在炊烟里。
槐花
槐花,是散养的花。
它比家花好养活,也比家花野,春风过,一树的繁茂。中原的槐树多,门前都是这种树,你看,“薄暮宅门前,槐花深一寸”,这白色的花,开得正旺。
槐花开了,它的香,淡淡的。顺着风,先是村西的人闻到。
这花是那种白色的小花,一簇一簇,它安静地开,安静地落。起先是那种奶黄色,团在一起,后来完全打开时,就成了雪白的世界。
一个人,躲在槐树下,读着白居易的“凉风木槿篱,暮雨槐花枝”。雨中的槐花,多半落了一地。
其实,槐花开,赶蜂的人也来了。
这赶蜂人,有些不太规矩,他的蜂采完故乡的槐花,他就赶着蜂走了。不久,村里人看出端倪来,村西头的一个姑娘,肚子凸了起来。
她的命运,像这槐花,短暂地开,短暂地落,最后死在一口井里。
棘槐,说的不是小老百姓,乃是三公贵族。这槐树,木木的,谁能想到,还在历史的文字里如此风光过。
香椿芽
燕子盘巢,香椿吐香。
香椿的芽,是那种红的。它在一片绿叶中如此耀眼。
这香椿,头茬挑进城里,一个人,放不开,不敢走正街,总是沿着小巷叫卖,不到半天,居然卖完了。第二茬的香椿,停留在舌尖上,热水过后,放上些许调料,一盘绿绿的香椿芽菜上桌了。
吃不完,给亲戚送去一些。在乡村,香椿外交是行得通的。不走动的亲戚,年久淡忘,一把香椿芽,又解开了绑下的死结。
剩下的香椿芽,才是自己的。切丝,腌制,放在罐头瓶子里。麦子黄时,是要出死力,这诱人的香椿芽腌菜,便满足了人的味蕾。
在故乡,香椿树,一家有,一村都有了。这香椿的果实,一见风,便跑出了主人的院子,落在毗邻的院子里。就这样,香椿一家家占领,最后,村庄满是它的身影。
第二年,春风一起,村人惊喜于一棵香椿芽。有香椿芽,便有一春的乐事。也有人,闻不惯香椿的味道。香椿是树中有风骨的树,像苏轼,像傅山,不会取悦人。
只是这香椿的心境,平和一点。它和荆芥不同。荆芥在东京待过,那时,春天至,一盘荆芥,让外来者开了眼界。“吃过大盘荆芥”(开封的说法),这话,是说给外人听的。荆芥的心态,被金国的铁蹄踏破。它破落了,其心境一定是中年人的苍凉。而香椿的心境,多半是少年的单纯。
韭菜
早韭晚菘。
其实,在故乡,庭院里最多的,是一畦春韭。这韭菜,遍身是宝。你看诗经里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说的是韭菜。你看,它是如此古老。《四月令》里说“七月韭菁”。七月的韭菜,多半不能吃了,“六月臭韭沟”,何况七月呢。七月,韭花正盛。
吃韭菜,要在春天,韭鲜,叶嫩。唐代的杜甫,也嗜好春韭,曾有诗云:“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夜雨里,老杜穿一身蓑衣,手里握紧一把春韭,清洗,切段,用木柴烧火炒制。
这韭菜香。一直以来,我就固执地认为,木柴烧的菜,比天然气烧的菜好吃一些。
老杜剪春韭的诗,是老杜的诗里不可多见的温暖之作。
古人,多惊人之举。王弘白衣送酒,陶潜便高兴了,喝酒吃菊。朋友送韭花,杨凝式高兴了,喝酒吃韭花,过瘾。饭足,磨砚,提笔,一挥而就,《韭花贴》里,满是草木香。
韭黄,是不见光的韭菜,正如不见光的女人一样,健康欠佳。这韭黄,苏轼喜欢,他写道“渐觉东风料峭寒,青蒿黄韭试春盘”,这北宋的美食专家,除了研究东坡肘子、荠菜粥外,还研究春韭的吃法。
郑板桥,显得农家生活经验足一些,“春韭满园随意剪,腊醅半瓮邀人酌”。郑板桥,除了爱竹,还爱韭,一池的韭菜,邀三五好友,有菜有酒,是否醉酒,不得而知。
说完了文人,也说说女人对韭菜的见识。母亲,在乡村劳碌半世,总是对乡村的韭菜颇多赞词,说它有君子之风。一茬,又一茬,内心干净、大气,吃土,吐绿。
在故乡,韭菜园子是妇女的集结地,她们用镰刀割韭,谈吃,谈生活,正如韭菜的宫苑,是诗人的集结地一样。它在历代的更替中,文雅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