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天

时间将近深夜。

季洪大叔的酒店里坐着一伙马车夫和朝圣的香客。秋天大雨滂沱,潮湿的狂风像鞭子似的抽打人的脸,这就把他们赶进酒店里来了。淋湿的和疲乏的行人坐在靠墙的长凳上,听着风声呼号,昏昏睡去。他们脸上露出烦闷无聊的神情。有个马车夫是麻脸的汉子,脸上带着抓伤,把淋湿的手风琴放在膝上:他本来在拉琴,后来却不知不觉停住了。

大门上方,在昏暗而肮脏的挂灯四周,飞溅着雨点。风像狼那样嗥叫,呼啸,看来竭力要把酒店的大门从合叶上扯下来。院子里传来马匹的喷鼻声和马蹄踩着泥泞的咕叽声。天气又潮又冷。

季洪大叔本人坐在柜台里边,是个高身量和大脸庞的农民,浮肿的小眼睛睡意蒙眬。他面前,柜台外边,站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衣服肮脏寒酸,然而显出知识分子的风度。他外面穿一件揉皱而粘着泥浆的夏大衣,下身是花条布的长裤,光脚上蹬着橡胶的套鞋。他的头、揣在衣袋里的手、又瘦又尖的胳膊肘,一齐瑟瑟发抖,好像得了热病。他那消瘦的全身,从极其憔悴的脸庞到橡胶的套鞋,偶尔掠过一阵轻微的痉挛。

“拿给我吧,看在基督面上!”他用疲乏而刺耳的男高音央求季洪说,“一小杯就成……喏,一小杯。记在我账上就是!”

“得了吧。……你们这号人,在这儿逛荡的多的是,下流货!”

下流货轻蔑而痛恨地瞅着季洪。要是办得到的话,他真想把他打死!

“你得明白,你这个蠢材,大老粗!不是我要酒喝,用你的话来说,用乡巴佬的话来说,这是我的内脏要酒喝!我的病要酒喝!你得明白!”

“我没有什么要明白的。……你走开。……”

“要知道,如果我现在喝不着酒,你得明白,如果我不能满足我的嗜好,我就能干出犯法的事来!上帝才知道我能干出什么事来!你这个粗人,开酒店这么些年,见过很多的醉汉,莫非你到现在还没弄清楚这都是些什么人?这都是病人!你管自给他们戴上手铐脚镣,管自把他们关起来,管自打他们,杀他们,可是你得给他们酒喝!好,我恭恭敬敬请求你!行行好!我低声下气了。……我的上帝,我多么低三下四啊!”

下流货摇头,慢腾腾地吐一口唾沫。

“你拿钱来,就有你的酒喝!”季洪说。

“我上哪儿找钱去!我把样样东西都拿来换酒喝了!一样也不剩,喝尽荡光!喏,只剩下这件大衣了。我不能把它拿给你,因为脱下它,我就光着身体了。……这顶帽子你要吗?”

下流货把他那顶厚呢帽拿给季洪,上面有些地方已经露出棉絮。季洪接过帽子来,里里外外看一遍,不以为然地摇头。

“这东西你就是白给,我也不要……”他说,“这是废物。……”

“不中意吗?好吧,要是你不中意,那你就赊给我酒喝。等我从城里回来,就给你送一枚五戈比小钱来。到那时候叫那个小钱卡在你嗓子眼里,把你活活卡死才好!把你活活卡死才好!”

“你到底是哪路的骗子?你是什么人?你上这儿来干什么?”

“我要酒喝。不是我要喝,是我的病要喝!你得明白!”

“你干吗捣乱?像你们这样的滑头,在这条大路上逛荡的,多的是!你到那边去央求那些东正教徒吧,要是他们乐意的话,就让他们看在基督面上请你喝酒好了,我是只施舍面包的。混蛋!”

“你去敲那些穷人的竹杠好了,我呀……对不起!我可不去打劫他们!我不干!”

下流货忽然中断他的话,涨红脸,转过身去对香客们说:

“这倒也是个办法,东正教徒们!你们舍给我一枚五戈比小钱吧!我的内脏要酒喝!我有病!”

“你去喝水吧。”麻脸的汉子冷笑着说。

下流货害臊了。他咳嗽几声,不说话了。过一分钟,他又央求季洪。最后他哭起来,开始建议用他那件湿大衣换一小杯酒喝。大家在黑地里没看见他的眼泪,那件大衣也没有人要,因为酒店里有许多女香客,她们是不愿意看见赤身露体的男人的。

“现在我怎么办呢?”下流货轻声问道,声音里充满绝望,“怎么办呢?我不喝酒不行啊。要不然我就会干出犯法的事来,或者索性自杀。……这可怎么办?”

他在酒店里走来走去。

一辆邮车响着铃铛,来到门前。淋湿的邮差走进酒店里来,喝下一大杯白酒,走出去。邮车又走了。

“我给你一个金首饰,”下流货转过脸去对季洪说,脸色忽然白得像麻布一样,“好吧,我给你就是。就这么办。……虽然从我这方面来说,这样做是下流的,卑鄙的,可是你拿去吧。……我是因为无可奈何才做这种卑劣的事。……就是到法庭上,人家也会判我无罪的。……你拿去吧,只是有个条件:以后等我回来,就还给我。我当着许多见证人的面拿给你。……”

下流货把湿手伸进怀里去,掏出一个小小的金鸡心来。他打开鸡心,看一眼其中嵌着的照片。

“应当把照片挖出来才对,可是我又没有地方放它:我浑身都湿透了。算了,就让你连照片一起抢去好了。只是有个条件。……我的好人,亲爱的……我求求你。……你千万别用手指头去碰那张脸。……我求求你,好人!你要原谅我粗野,原谅我跟你说话粗野。……我愚蠢。……可是你不要用手指头去碰那张脸,也不要用眼睛去看。……”

季洪接过鸡心来,看了看金子的成色,把它放进衣袋里。

“这是偷来的小怀表,”他说着,斟上一大杯酒,“嗯,好。……你喝吧。……”

酒徒两只手接过酒杯来。他那双眼睛对着酒杯闪闪发光,尽他那双醺醉而混浊的眼睛所能有的一点点力量发光。然后他把酒喝下去……喝得津津有味,身上一阵阵战栗。他把嵌着照片的鸡心换酒喝了以后,羞愧地垂下眼睛,往墙角那边走去。到了那边,他在长凳上挨着女香客坐下,缩起身子,闭上眼睛。

在寂静和无言中半个钟头过去了。只有风在呼号,在烟囱里唱它的秋季狂想曲。女香客们开始祷告上帝,然后不出声地在长凳底下躺下来过夜。季洪打开鸡心,欣赏一个女人的小头像,那个女人正在小金框里对着小酒店,对着季洪,对着酒瓶微微地笑呢。

院子里有一辆大板车嘎吱嘎吱地响。传来吆喝马的声音和践踏泥地的咕叽咕叽声。……一个矮小的农民跑进酒店里来,身上穿着长皮袄,脸上留着尖胡子。他周身淋湿,粘着泥浆。

“喂!”他喊一声,拿着一枚五戈比小钱敲柜台,“来一大杯真正的马德拉马德拉是上等葡萄酒,在此含有取笑的意思,意谓“拿一大杯好酒来”。!要斟满!”

他雄赳赳地猛一转身,向那群人扫了一眼。

“这些糖人全化了,落汤鸡!他们怕雨,嘿,是啊!好娇嫩!不过这粒葡萄干是谁呢?”

矮小的农民跳到下流货跟前,看他的脸。

“原来在这儿!老爷!”他说,“谢敏·谢尔盖伊奇!我们的东家!啊?您干吗到这家小酒店里来乘凉?莫非这种地方您能来吗?唉……不幸的受难人!”

老爷瞧一眼矮小的农民,就举起袖子蒙住脸。矮小的农民叹口气,摇摇头,灰心地挥动两只手,走到柜台那边去喝酒。

“这就是我们的老爷,”他小声对季洪说,朝下流货那边点一下头,“我们的地主谢敏·谢尔盖伊奇。你看他成了什么样子?如今他像个什么人了?啊?说的就是嘛……喝酒喝到了什么地步。……”

矮小的农民喝下酒去,用袖口擦擦嘴唇,继续说:

“我就是他那个村子里的人。离这儿有四百俄里远,叫阿赫契洛夫卡村。……我们本来是他父亲手下的农奴。……真是可惜,老兄!真是可惜啊!他原是挺好的东家。……喏,你看院子里那匹马!瞧见没有?买那匹马的钱就是他给我的!哈哈!命运呀!”

过了十分钟,马车夫和香客纷纷在矮小的农民四周坐下。在秋天的风雨声中,他用轻微而兴奋的男高音给他们讲一个故事。谢敏·谢尔盖伊奇仍然坐在墙角里,闭着眼睛,嘴里嘟嘟哝哝。他也在听。

“这都是因为软弱才闹到这个地步的,”矮小的农民讲着,不住扭动身子,比画手势,“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他原是家财豪富的东家,全省数得上的大地主。他吃呀喝的,要多少有多少!你们恐怕就见过他。……他坐着四轮马车路过这家酒店不知多少次呢。阔气得很。……我记得,大概五年前吧,他坐米基希金的渡船过河,本来给五戈比小钱也就够了,他却扔出一个卢布去。……他倾家荡产是从不值一提的小事开的头。头一件事就是娘们儿。他,可怜的人,爱上一个城里的娘们儿。……比爱自己的性命还厉害呢。往往,乌鸦倒比漂亮的鹰还要招人喜欢。……她,坏娘们儿,名叫玛丽雅·叶果罗芙娜,她的姓怪得很,简直念不上口。他爱上她了,于是就按正教徒的规矩,向她求婚。她呢,当然,满口答应,因为东家他不是没出息的人,他从不喝酒,又很有钱。……有一天傍晚,这件事我至今还记得,我穿过他们的花园,一瞧,他们坐在长椅上,抱着亲嘴呢。他亲她一下,她呢,那条蛇,亲他两下。他拉住她的白手,她就来劲儿了!马上挨到他身边去,见她的鬼!……她说,我爱你,谢尼亚谢敏的小名。。……谢尼亚就像着了魔,各处乱跑,傻头傻脑地夸他的福气。……他给这个人一卢布,给那个人两卢布。……他给了我买马的钱。……他一高兴,就把我们欠他的债全勾销了。……接着就是办喜事。……他们体面地完了婚。……可是就在老爷们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她却拔起腿,坐上轿式马车,跑了。……她跑到城里去找律师,找她的情人去了。这事就出在成亲之后,死不要脸的!啊?就出在那当口!啊?打那时候起,他就失魂落魄,灌起酒来。……现在你瞧,落到了这个地步。……他走来走去像是个疯子,心里还在惦记她,那个死不要脸的。他爱她!现在他多半就要走着进城,想去看她一眼呢。……第二件事,乡亲们,闹得他倾家荡产的就是他姐夫。……他冒冒失失地给他姐夫在一家银行里作保……借了三万。……他姐夫,那个骗子,当然,只顾他自己的好处,别的一概不在他的狗心上,结果从我们东家手里骗去三万。……傻人办傻事,临了自讨苦吃。……他老婆跟律师生下孩子,他姐夫在波尔塔瓦附近买下一座庄园,可是我们的东家却像个傻瓜似的,在小酒店里进进出出,拉住我们这班庄稼汉发牢骚:‘我失去信心了,乡亲们!如今我对谁都不相信!’这是软弱!人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那就应该灌酒吗?喏,比方说,我们那儿有个乡长。他的老婆大白天把个教员拉到家里去,拿她丈夫的钱买酒给他喝,可是乡长还是那么走来走去,脸上笑嘻嘻的。……只不过他瘦了点罢了。……”

“上帝赐给各人的力量各不相同啊……”季洪叹道。

“力量各不相同,这话是实在的。”

矮小的农民讲了很久。……等到他讲完,酒店里就变得一片沉寂。

“喂,你……您叫什么名字来着?……倒霉的人!你过来,喝酒吧!”季洪转过脸去对老爷说。

老爷走到柜台跟前来,津津有味地喝人家施舍的酒。……

“你把那个鸡心给我看一会儿!”他对季洪小声说,“我只瞧一会儿,然后就……还给你。……”

季洪皱起眉头,什么话也没说,把鸡心递给他。麻脸的汉子叹口气,摇一摇头,要了白酒。

“喝吧,老爷!唉!不喝酒挺好,不过喝了酒更好!喝了酒,伤心事就不伤心了!你管自喝吧!”

老爷喝下五大杯,走到墙角那儿,打开鸡心,用他昏花的醉眼开始寻找那张亲爱的脸。……可是那张脸已经不在了。……它让品格高尚的季洪用手指甲从鸡心里挖出去了。

挂灯猛地燃亮,然后灭了。墙角里,一个女香客说了句梦话,讲得很快。麻脸的汉子大声地祷告上帝,然后在柜台上躺下。外边又有人赶着车子来了。……大雨下个不停。……天气越来越冷,可恶而阴暗的秋天似乎没有尽头了。老爷目不转睛地瞅着鸡心,仍然在找那张女人的脸。……蜡烛熄了。

春天,你在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