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诃夫文集(1-16卷)
- (俄罗斯)契诃夫
- 3405字
- 2020-08-29 06:32:45
一八八四年
自由主义者
新年故事
新年第一天,人类形成一幅美妙动人的画面。大家欢天喜地,兴高采烈,互相贺喜。空中回荡着最诚恳真挚的祝愿。人人都幸福而满意。……
唯独十二等文官波尼玛耶夫不满意。元旦中午,他在京城一条街上站着,提出抗议。他伸出右臂抱住灯柱,挥舞左臂,不知在挡开什么东西,嘴里唠叨着不可原谅的、应当依法严办的字眼。……他妻子站在他身旁,拉他的衣袖。她脸上泪痕斑斑,现出苦恼的样子。
“你这个糊涂虫!”她说,“你这个魔障!你这个死不要脸的东西,邪教徒!你得去,我跟你说!趁时候还不算迟,你得去签名!去啊,你这醉鬼!”
“我说什么也不去!我是受过教育的人,不愿意向不学无术的家伙低声下气!要是你高兴,你自己去签名好了,别管我!……我不愿意做奴隶。”
“你得去!你要是不去签名,就要遭殃!人家就会把你这坏蛋开革,那时候我岂不要饿肚子?去,狗东西!”
“好吧。……我完蛋好了。……为真理而灭亡吗?现在就灭亡也无所谓!”
波尼玛耶夫举起一只手,要把妻子轰走,他那只手在空中画了个半圆。……正巧警察分局长穿着新的军大衣,路过此地,就暂时停住脚,对波尼玛耶夫说:
“您该害臊才是!您得学别人的样子,规规矩矩!”
波尼玛耶夫感到惭愧了。他开始害臊地眨巴眼睛,把抱着灯柱的胳膊放下来。他的妻子趁此机会拉住他的衣袖,沿着街道往前走,一路上竭力绕过所有可能被他抓住的东西。至多不过十分钟光景,她就把丈夫拖到他上司的家门口了。
“好,去吧,阿辽沙!”她温柔地说,把丈夫拉到台阶上,“去吧,阿辽沙!你只要签个名就出来好了。我为此要去买点白兰地酒,给你掺在茶里喝。往后你喝醉酒,我也不会骂你。……你可不要毁了我这个无依无靠的人啊!”
“啊……嗯。……那么这就是他的家?好极了!很好!我签名就是,见鬼!我这次签名,要叫他很久都忘不了!我要在那张纸上把所有的话都给他写出来!我要写出我有什么样的看法!到那时候,随他把我开革好了!要是我给开革了,那都怪你!怪你!”
波尼玛耶夫身子摇晃一下,用肩膀撞开大门,脚底下发出很大的响声,走进门廊。那儿,在大门附近,站着看门人叶果尔,新刮过胡子,满脸是过新年的模样。那儿有张小桌,上面放一张纸,旁边站着韦祖维耶夫和切尔诺斯文斯基,他们是波尼玛耶夫的同事。又高又瘦的韦祖维耶夫在签名,切尔诺斯文斯基却是个身材矮小和脸上有几颗碎麻子的人,站在一旁等着签名。他们两人的脸都显出“新年新禧!”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们不光是用手签名,也在用心签名呢。波尼玛耶夫见到他们,就鄙夷地冷冷一笑,愤慨地把身上的皮大衣裹裹紧。
“那还用说!”他开口说,“那还用说!怎么能不给大人拜年呢?不拜年可不行!哈哈!总得表白一下自己的奴隶感情嘛!”
韦祖维耶夫和切尔诺斯文斯基惊愕地瞅着他。他们有生以来从没听到过这样的话!
“难道这不是愚不可及,不是奴颜婢膝?”波尼玛耶夫继续说,“算了吧,别签名!提出抗议!”
他一拳头捶在纸上,把韦祖维耶夫的签名弄得字迹模糊了。
“你在造反,老爷!”叶果尔跑到桌子这边来,把那张纸举得高过他的头顶,说,“干出这种事,老爷,你知道,你们这班人……会落到什么下场?”
这时候大门开了。一个身量很高而且上了年纪的男人走进门廊,身上穿着熊皮大衣,头上戴着镶金丝绦的三角帽。这人就是波尼玛耶夫的上司威列列普托夫。他一走进来,叶果尔、韦祖维耶夫和切尔诺斯文斯基就仿佛各自吞下一把尺子似的,把身子挺得笔直。波尼玛耶夫也挺直身子,然而笑了笑,捻着他的一撇唇髭。
“啊!”威列列普托夫看见文官们,说,“你们……到这儿来了?嗯,是啊……朋友们。……当然……”大人说,分明有点醉意,“当然。……我见到你们也很高兴。……多谢你们没忘记我。……多谢。……嗯,是啊。……见到你们很高兴。……祝你们新年好。……你,波尼玛耶夫,已经喝醉了吧?这没关系,你也不必怕难为情。……俗语说得好:‘喝是可以喝,可是不要喝糊涂’。……您就喝吧,乐一乐吧。……”
“凡是植物做的东西都对人类有益,大人!”韦祖维耶夫大着胆子插一句嘴。
“嗯,是啊,当然。……你是怎么说的?哪儿有什么植物?好,你们去吧……上帝保佑你们。……哦,不。……你们到尼基达·普罗霍雷奇家里去过了吗?还没去过?好极了。那我交给你们几本书……托你们带给他。……他把这两年的《香客》杂志借给我读了。……现在应该还给他。……你们跟我来,我拿给你们。……脱掉皮大衣吧!”
文官们就脱掉皮大衣,跟着威列列普托夫走去。起初他们走进接待室,后来又走进陈设豪华的大厅,那儿有张圆桌,将军夫人就在桌旁坐着。她两旁坐着两个年轻的女人,一个戴着白手套,一个戴着黑手套。威列列普托夫把那些文官留在大厅里,自己走到书房去。文官们忸怩不安。
他们沉默地呆站了十分钟光景,一动也不动,不知道该把他们的手放在哪儿才好。那些女人在讲法国话,不时瞟他们一眼。……真难受啊!最后,威列列普托夫总算从书房里走出来,双手捧着一大包书。
“就是这包书,”他说,“你们交给他,替我道谢。……这是《香客》。有的时候我傍晚读一下。……那么谢谢你们……你们总算没忘记我……来对我表一表敬意。……你们看见我的文官了吗?”威列列普托夫转过身去对那几个女人说,“嘻嘻。……你们看,你们看。……这个就是韦祖维耶夫,这个是切尔诺斯文斯基……这个是我的波尼玛耶夫。有一回我到值班室里去,他,这个波尼玛耶夫,正在那儿表演火车头。你们猜怎么样?扑希!扑希!扑希!他还学汽笛叫,不住跺脚。……简直活灵活现呢。……嗯,是啊。……那么来吧,表演一下!你表演一下给我们看看。”
那些女人定睛瞧着波尼玛耶夫,微微地笑。他咳嗽几声。
“我不会。……我忘了,大人……”他喃喃地说,“我没法表演,也不想表演。”
“你不想表演?”威列列普托夫惊讶地说,“啊?可惜。……可惜你不给老人点面子。……再见。……遗憾。……你走吧。……”
韦祖维耶夫和切尔诺斯文斯基捅一下波尼玛耶夫的身子。再者,他自己也给自己的拒绝吓一跳。他的眼睛模模糊糊,看不清东西了。……黑手套同白手套混在一起,人们的脸七歪八扭,家具开始跳动,威列列普托夫本人变成一个指指点点的大手指头。波尼玛耶夫站一会儿,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就把《香客》抱在胸口,走出去,来到街上。在那儿,他见到他那面色苍白的妻子又冷又怕,正在发抖。韦祖维耶夫和切尔诺斯文斯基已经站在她身旁,使劲比画手势,对她讲一件可怕的事,一齐对着她的两个耳朵嚷叫。“这一下子不知道要出什么事了?!”他们的姿态和动作流露出这样的意思。波尼玛耶夫绝望地瞧着妻子,捧着书跟着朋友们慢腾腾走去。
他回到家里,没吃饭,也没喝茶。……夜里他给噩梦惊醒了。
他坐起来,眼望着黑暗。黑手套啦,白手套啦,威列列普托夫的络腮胡子啦,一齐开始在他眼前跳动,旋转,于是他想起白天发生的事。
“我是畜生,畜生!”他嘟哝说,“蠢驴,你高兴就管自抗议好了,可是你怎么敢不尊重上司!表演一下火车头又费得了你多大的事?”
他再也睡不着觉。良心的责备、苦恼、妻子的涕泣,把他折磨一夜直到天明。早晨他照一下镜子,看见自己模样大变,成为另一个什么人的苍白、憔悴、悲伤的面相了。……
“我不去上班!”他暗自决定,“反正也一样。……总归是完了!”
新年第二天,他在房间里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整整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他走着,叹气,暗想:
“该到谁那儿去弄一支手枪来呢?与其这么活着,还不如……真的……往脑门子里开一枪,死掉拉倒。……”
第三天他苦恼得跑去上班了。
“会出什么事呢?!”所有的文官都从各自的墨水瓶后边瞅着他,心里暗想。
波尼玛耶夫也这样想。
“有什么关系?”他对韦祖维耶夫小声说,“随他去开革我好了!要是我自寻短见,那他就会不好受了。”
十一点钟,威列列普托夫来了。他在波尼玛耶夫身边走过,看一眼他那苍白的、大为消瘦的、惊恐的脸,站住,摇一摇头,说:
“你那回喝得太厉害了,老弟!到现在你这张脸也还没复原。应当少喝点才是,朋友。……这样不好。……很容易把身体搞坏呢。”
威列列普托夫拍拍波尼玛耶夫的肩膀,走过去了。
“光是这样就算完了?”整个衙门里的官员们暗想。
波尼玛耶夫快活得笑起来。他甚至像鸟那样尖叫一声,太高兴了!然而很快他的脸又变了样。……他皱起眉头,龇出牙来鄙夷地一笑。
“我那时候喝醉了酒,算是你走运!”他等威列列普托夫走后大声嘟哝说,“算是你走运,要不然……你记得吗,韦祖维耶夫,我当时怎样奚落他?”
下了班,回到家里,波尼玛耶夫坐下吃饭,胃口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