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前

上星期的星期四,波德扎狄尔金娜姑娘在她可敬的父母家里被宣布为十四等文官纳扎利耶夫的未婚妻。订婚典礼办得再体面也没有了。来宾们喝掉两瓶拉宁牌香槟酒和一个半维德罗俄国液量名,1维德罗等于12.3公升。的白酒。小姐们喝光一瓶拉斐特红葡萄酒。未婚夫和未婚妻的爹娘都在恰当的时候哭了一场,未婚夫和未婚妻都欣然接吻。一个八年级中学生所致的祝词里有这样的外国话:“啊,时代呀,啊,风尚呀!”原文为拉丁语。和“未来的一对好夫妇万岁!”原文为拉丁语。而且念得很漂亮。生着棕红色头发的万卡·斯梅斯洛玛洛夫正等候抽签指兵役的抽签,中签者就服兵役。,干脆丢下正事不做,这天拣个最适当的时候,“抓紧机会”拉开架式,大演可怕的悲剧,揉乱大脑袋上的头发,用拳头捶膝盖,大叫一声:“他妈的,我爱她,爱她呀!”这一下逗得姑娘们乐不可支。

波德扎狄尔金娜姑娘唯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才显得出众。她的智慧谁也没见识过,谁也不知道,因而关于这一点,也就无话可说。她的外貌极其平常:鼻子像爸爸,下巴像妈妈,眼睛像猫,胸部也不怎么起眼。弹钢琴她是会的,可是要按乐谱弹就不成了。她常在厨房里帮妈妈做饭,天天穿着束腰的紧身衣,遇到持斋的日子吃不来素食,认为会用这个字母一个俄语字母,现已废弃不用,读音与另一个字母e相同,因而在拼写时容易与它混淆。就是天大的学问。人世间她最喜爱的莫过于体态端正的男人和罗兰这个名字。

纳扎利耶夫先生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生一张任什么表情也没有的白脸,头发卷曲,后脑勺扁平。他在某处工作,薪金少得可怜,几乎连买烟草都不够用。他身上老是带着蛋制香皂和石炭酸的气味,自以为是了不起的猎艳家,说话的嗓门很高,一天到晚大惊小怪,讲起话来唾星四溅。他喜欢打扮,对父母态度傲慢,不论见着哪个小姐,总要对她说:“您多么纯朴啊!您应该常读文学作品才是!”世界上他最喜爱的是他自己写出来的那笔字、《娱乐》杂志当时在莫斯科出版的一种幽默杂志。、走起路来吱吱嘎嘎响的皮靴,不过,他最最喜爱的还是他自己,特别是他陪着姑娘们闲坐,喝着加糖的茶,激烈地否认魔鬼存在的时候他自己的那种神态。

波德扎狄尔金娜姑娘和纳扎利耶夫先生就是这样的两个人!

举行订婚典礼后,第二天早晨,波德扎狄尔金娜姑娘从睡梦中醒来,就有一个厨娘来叫她到妈妈那儿去一趟。妈妈躺在床上,对她作了如下的一番训诲:

“你今天穿毛料的连衣裙干什么?今天满可以穿薄纱的嘛。我脑袋好痛呀,痛得要命!昨天,秃头的丑八怪,也就是你父亲,居然开了个玩笑。我才不赏识他那些荒唐的玩笑呢。他端给我一个酒杯,里边不知盛着些什么东西。……‘你喝吧。’他说。我以为杯子里是酒,就一口气喝干了,不料杯子里装的是酸醋和青鱼的油。这就是他开的玩笑,醉醺醺的丑八怪!他,流口水的老东西,专叫人出洋相!你昨天高高兴兴,也没哭一场,这可叫我大吃一惊,闹不清是怎么回事。有什么可高兴的?莫非你拾到了钱还是怎么的?我不懂!大家都会认为你是因为就要离开爹娘的家才高兴的。恐怕事情也真是这样吧。什么?爱情?这哪儿谈得上什么爱情?你根本就不是出于爱情而嫁给他的,无非是贪图他的官品罢了!怎么,难道不是这样?没错儿,这是实情嘛。我呢,我的孩子,我可不喜欢你那口子。他太高傲,自高自大。你可得降伏他。……什么?你别胡思乱想了!……过不上一个月,你们就会打起架来:他就是那号人,你也是那号人。只有姑娘家才喜欢结婚,其实结婚没什么好处。我自己就经历过,我知道。你活下去,也总有一天会明白。你别把身子这么转来转去,你就是不这么转动,我的头也已经够晕的了。男人全是蠢货,跟他们一块儿生活可不很舒服呢。你那口子,虽然把头抬得老高,其实也是个蠢货。你别太顺着他,别样样事情都依他,也别太尊重他,千万千万。遇事你该找你妈商量。不管出了点什么事,你就赶紧来找我。没有问过你妈,你什么事也别办,上帝保佑你吧!丈夫出不了什么好主意,不会教你干什么好事,老是只顾他自己的好处。这你得明白!你父亲的话也别太听。你可别请父亲到你家里去住,说不定你会一时糊涂……冒冒失失请他去的。他去了,就会一个劲儿地盘算他们。他就会一连多少天坐在你们家里不走,可你们要他干什么用?他少不了跟你们要酒喝,吸你丈夫的烟叶子。他虽说是你父亲,却是个行为不好、对人有害的人。他这个坏心眼的家伙,相貌倒挺忠厚,可是他的心别提多狡猾了!他会开口跟你们借钱,那你可别给他,因为他虽是九等文官,却是个滑头,借了钱就不还。你听,他在哇哇地嚷,他在叫你呢!那你到他那儿去吧,不过我刚才说他的那些话,可别告诉他。要不然他马上就要缠住我不放,这个基督徒里的混蛋,巴不得叫他挺了尸才好!趁我的心脏还没出毛病,你就去吧!……你们这些冤家啊!我死了,你要记住我的话!殉教徒呀!”

波德扎狄尔金娜姑娘离开她的母亲,往爸爸的房间走去。这时候,爸爸坐在床上,往他枕头上撒波斯粉一种消灭臭虫的药粉。

“我的女儿!”爸爸对她说,“你打算跟纳扎利耶夫先生这样聪明的先生结成夫妇,我很高兴。我对这桩婚事很高兴,完全赞成。你嫁给他吧,我的女儿,不用害怕!婚姻是极其庄严的事,所以……哎,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你好好生活,生儿养女,繁殖后代吧。求上帝赐福给你!我……我……哭了。不过,流泪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人的眼泪是什么?无非是懦弱的精神病学应是“心理表现”。下文还有一些为了掉文而措辞不当的地方,不再一一注出。,如此而已!我的女儿,你要听我的忠告!不要忘了你的双亲啊!对你来说,丈夫不如你的双亲好,真的不如!丈夫所看中的只不过是你物质性的美丽罢了,我们却喜欢你这整个人。你的丈夫看中你什么呢?看中你的性格?看中你的善良?看中你的感情的表征?不是的,小姐!他爱你是贪图你的陪嫁。要知道,我们给你的陪嫁,我的小宝贝儿,可不是什么一文半文的钱,而是整整一千卢布!你得明白这一点!纳扎利耶夫先生是非常好的先生,可是你尊敬他不要胜过尊敬你的父亲。他会迷恋你,不过他不会成为你真正的朋友。将来他少不了会……不,还是不说为妙,我的女儿。你母亲的话呢,你要听,我的小宝贝儿,可是要当心。她是个善良的女人,然而表里不一,思想放肆,为人轻浮,装腔作势。她是个高尚而诚实的人,可是……滚她的吧!你的父亲,你生命的始作俑者,给你提出的这种忠告,她就提不出来。你可别把她接到你家里去住。丈夫总是不喜欢丈母娘的。我自己就不喜欢我的丈母娘,非常不喜欢,所以不止一次斗胆在她的咖啡里撒上烧焦的软木塞粉末,结果闹出了极其堂皇的奇观。少尉玖木布木本契科夫就为丈母娘受过军事审判。难道你不记得这件事了?不过,当时你还没出世呢。要紧的是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遇上什么事,你的父亲总能出主意。这你得明白,你要专听你父亲一个人的话。还有,我的女儿。……欧洲文明在妇女阶级当中培养了反对派,她们认为女人生孩子越多越糟。这是胡说!故事诗!父母生孩子越多越好。可是,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完全相反!我弄错了,小宝贝儿。孩子越少才越好。这是我昨天在报章杂志上读到的。一个姓马尔萨斯马尔萨斯(1766—1834),英国经济学家,《人口论》的作者。的人写了那么篇文章。对了。有人坐马车来了。……嘿!就是你的未婚夫!真是阔气呀,这个精灵鬼,调皮家伙!好一个男子汉!简直是个地道的瓦尔特·司各特瓦尔特·司各特(1771—1832),英国历史小说作家。呢!去吧,小宝贝儿,你去招待他,趁这时候我也好穿上衣服。”

纳扎利耶夫先生坐着马车来了。他的未婚妻迎接他,说道:

“请坐,不要客气!”

他两次把右脚的靴后跟碰响左脚的靴后跟,然后在未婚妻身旁坐下来。

“您过得好吗?”他用平素那种随随便便的态度开口说,“您睡得怎么样?我呢,您要知道,可是通宵都没有睡。我在读左拉的作品,同时心里想着您。您读过左拉吗?真的没读过?哎呀呀!这简直是犯罪啊!那是一个文官借给我看的。写得棒极了!我借给您读吧。啊!但愿您能看懂才好!我体验到种种您从没体验过的感情!请容许我亲一亲您!”

纳扎利耶夫先生欠起身子,吻一下波德扎狄尔金娜姑娘的下嘴唇。

“您家里人都在哪儿?”他继续说,越发随便了,“我得见一见他们。老实说,我有点生他们的气。他们把我骗得好苦。您要注意。……先前您爸爸告诉我说他是七等文官,可是现在才弄明白,原来他不过是个九等文官罢了。嗯!……难道可以这样吗?其次……他们本来答应给您一千五的陪嫁钱,可是昨天您的妈妈对我说,我至多只能拿到一千。这岂不是混账?彻尔克斯人俄国的一个少数民族,居住在高加索北部。是喝血的民族,可是这样的事就连他们也干不出来。我可不容许人家欺骗我!你什么事都可以干,可就是别碰我的自尊心和忘我精神!这不近人情!这不合理!我是个老实人,所以不喜欢不老实的人!我这个人什么都不计较,可就是别对我耍花招,别放冷箭,要本着人的良心办事!就是这么的!连他们的脸也那么土里土气!那算是什么脸?简直不成其为脸!请您原谅我,反正我对他们生不出亲戚的感情来。是啊,等我们结了婚,要好好管教他们。那种称王称霸、蛮不讲理的作风,我可不喜欢!我虽然不是怀疑主义者,也不是犬儒主义者借喻他还不是一个学问渊博的人。,不过我毕竟也还受过一点教育。我们要好好管教他们!我的父母早就对我服服帖帖了。怎么,您已经喝过咖啡了?还没有?好,那我就跟您一块儿喝他个痛快吧。您给我拿支纸烟来,我把我的烟叶忘在家里了。”

他的未婚妻走出去了。

这是在婚前。……至于婚后会怎么样,我想,那就不单是先知和梦游者按照俄国的迷信说法,梦游者有一种神秘的能力,能够解答人们的一切问题。才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