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首席贵族夫人家里

每年二月一日是殉教的圣徒特利丰的节日,在那一天,本县已故首席贵族特利丰·尔沃维奇·扎甫齐亚托夫的遗孀的庄园上,总要特别热闹一番。这一天,首席贵族的遗孀柳包芙·彼得罗芙娜举行安灵祭纪念亡人的命名日,而且做完安灵祭以后还要做感谢天主的祈祷。全县的人纷纷来参加安灵祭。您在这儿可以见到现任首席贵族赫鲁莫夫、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玛尔富特金、常任委员波特拉希科夫、本区的两个调解法官、县警察局长克利诺林诺夫、两个区警察局长、散发出碘酒气味的地方自治局医生德沃尔尼亚京以及所有大大小小的地主等。在这儿聚会的人有五十名上下。

中午十二点钟整,客人们拉长了脸,从各个房间里陆续往大厅走去。地板上铺着地毯,他们的脚步不会出声,然而当前的隆重仪式却促使他们本能地踮起脚尖走路,一面走一面张开胳膊,好稳住身子。大厅里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叶甫美尼神甫,一个矮小的老人,头上已经戴好褪色的法冠,正在穿一件黑色法衣。助祭康科尔季耶夫脸红得像大虾一样,已经穿戴整齐,正在不出声地翻着《圣礼书》,把一张张纸条夹进去。诵经士卢卡站在通到前厅的房门旁边,鼓起腮帮子,瞪大眼睛,对着一个手提香炉吹气。大厅里渐渐地弥漫着透明的淡蓝色烟雾和神香的气味。乡村小学教员盖里康斯基是个年轻的男人,穿着肥大的新礼服,神色惊恐的脸上生着大颗的粉刺,这时候手里端着一个白铜盘,盘子上放着蜡烛,他正把那些蜡烛分别送到各处去。女主人柳包芙·彼得罗芙娜在前边一个放着蜜粥的小桌旁边站着,没等到安灵祭开始,先就把一块手绢蒙到脸上去了。四下里一片肃静,偶尔为叹息声打破。大家的脸都拉长,神态庄重。……

安灵祭开始了。蓝色的细烟从手提香炉里袅袅上升,在斜射的阳光里缭绕盘旋。点燃的蜡烛发出轻微的爆响。歌声起初又尖又响,过了不久,歌手们渐渐适应这个房间的音响条件,歌声才轻柔和谐了。……歌的调子都悲怆而凄凉。……客人们逐渐心情忧郁,沉思不语。各种想法钻进他们的头脑,他们想到人生的短暂,想到世事的无常,想到俗世的空虚。……大家不由得想起去世的扎甫齐亚托夫,他身体壮实,脸颊绯红,一口气喝干一瓶香槟酒,一头撞碎一面镜子。等到歌手们唱着《同圣徒们一起安息吧》,女主人抽抽搭搭哭起来的时候,客人们就开始愁闷地活动两只脚,身子一会儿向左倾,一会儿向右歪。那些富于感情的人开始感到喉咙和眼皮附近发痒。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玛尔富特金想驱除这种不愉快的感觉,就低下头去凑近县警察局长的耳朵,小声说:

“昨天我到伊凡·费多雷奇家里去了。……我跟彼得·彼得罗维奇一起赢了一副无将大满贯。……真的。……奥尔迦·安德烈耶芙娜气得发昏,连嘴里的假牙都掉出来了。”

可是这时候歌手们唱起《永恒的悼念》。盖里康斯基收回那些蜡烛,安灵祭结束了。随后是一阵忙乱,更换法衣,祈祷。祈祷完后,叶甫美尼神甫动手脱衣服,客人们纷纷搓手,咳嗽,女主人就讲起去世的特利丰·尔沃维奇如何善良。

“诸位先生,请去吃饭吧!”她叹口气,结束了她的话。

客人们极力不互相推搡,不踩彼此的脚,匆匆地走进饭厅。……在这儿,饭已经为他们准备好。这顿饭丰盛极了,助祭康科尔季耶夫每年见到这样的菜肴,总认为自己有责任摊开自己的手,惊讶地摇一摇头,说:

“不可思议啊!这些东西,叶甫美尼神甫,与其说是人的食物,倒不如说是献给神的祭品呢。”

这顿饭真也不同寻常。饭桌上,凡是植物界和动物界所能提供的东西,应有尽有。不可思议的也许只有一件事:桌子上样样都有,唯独缺——酒。柳包芙·彼得罗芙娜发过誓,家里绝不许有酒和纸牌,正是这两种东西送掉了她丈夫的命。桌子上只放着醋瓶和油瓶,仿佛在嘲笑和惩罚那些赴宴的人,因为那些人一概是瘾头很大的酒徒和醉鬼。

“请吃吧,诸位先生!”首席贵族夫人招呼说,“不过,对不起,我没有白酒。……我是不预备这种东西的。……”

客人们走到饭桌跟前,带着迟疑的神情开始吃馅饼。然而大家吃得不起劲。他们固然也用叉子,使刀子,不住咀嚼,然而看得出来他们懒洋洋的,无精打采。……显然这儿缺少一种什么东西。

“我有一种感觉,仿佛丢失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一个调解法官对另一个小声说,“当初我妻子跟一个工程师私奔的时候,我就有过这样的感觉。……我吃不下去!”

玛尔富特金开始吃东西以前,在衣袋里摸索很久,寻找手绢。

“可是我的手绢在皮大衣里!那我得去找一找。”他想起来了,大声说着,往前厅走去,他的皮大衣就挂在那儿。

等到他从前厅走回来,他那两只眼睛就闪着油亮的光,立刻胃口大开地吃起馅饼来。

“怎么样,这么干吃而没酒喝,恐怕不好受吧?”他小声对叶甫美尼神甫说。“神甫,你到前厅去,那儿我的皮大衣里有一瓶酒。……不过要留神,手脚轻一点,别把瓶子碰响!”

叶甫美尼神甫想起他有几句话要叮嘱卢卡,就踩着碎步往前厅走去了。

“神甫!我有几句话……要私下跟你说说!”德沃尔尼亚京在他后面追上去说。

“我,诸位先生,碰巧买到一件挺好的皮大衣!”赫鲁莫夫夸耀说,“它值一千,可是我出了……说来你们也不信……二百五!只花了这点钱!”

换了在其他任何时候,客人们都会对这个消息漠不关心,然而现在他们却纷纷表示惊讶,不相信。最后大家蜂拥到前厅去看那件皮大衣,一直到医生的仆人米凯希卡悄悄地从前厅拿走五个空酒瓶才算看完。……软炸鲟鱼端上席来的时候,玛尔富特金想起他把烟盒忘在雪橇上了,就走到马房去。他怕一个人去太寂寞,便把助祭带去,而助祭恰巧也要去看一看他的马。……

当天傍晚,柳包芙·彼得罗芙娜在她的私室里坐着,给彼得堡的一个老朋友写信。

“今天按照往年的惯例,”她顺便写道,“我在家里为亡人举行安灵祭。我的邻居都来参加。这班人粗俗,头脑简单,不过心肠很好!我招待他们饱餐了一顿,不过,当然,跟往年一样,烈性饮料是一滴也没有的。自从他纵酒过度死去以后,我发过誓要在我们的县里立起不喝酒的风气,借此给他赎罪。为了提倡不喝酒,我就从我家里做起。叶甫美尼神甫热烈赞赏我的工作,从言论到行动都帮着我做。啊,我亲爱的原文为法语。,但愿你知道我那些熊多么喜爱我!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玛尔富特金饭后低下头凑近我的手,吻了很久,可笑地摇着头,哭起来:他动了感情,可是说不出话来!叶甫美尼神甫,这个非常好的小老头,挨着我坐下,泪汪汪地瞧着我,口齿不清地说了很久,像个小孩子。我听不懂他的话,然而他那真挚的感情我是能够理解的。县警察局长是个美男子,以前我在写给你的信上讲到过他,这一次他在我面前跪下,打算朗诵他写的诗(他是我们的诗人),可是……激动得没有力气……身子摇晃一下,就倒在地上了。……这个身材魁梧的人发了一阵歇斯底里。……你可以想象我心里多么欢喜!然而,不愉快的事也在所难免。可怜的调解法官会审法庭审判长阿拉雷金是个体态丰满的人,容易中风,他觉得头晕,在长沙发上躺下,人事不省地躺了两个钟头。他们只好往他的头上泼水。……多亏德沃尔尼亚京大夫在场,他从他的药房里取来一瓶白兰地酒,洒在调解法官的鬓角上,过了不久,调解法官醒过来,由人扶上车,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