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尊贵的先生,父亲,恩人!”文官涅维拉齐莫夫在起草一封贺信,“祝您在这个复活节以及此后许多岁月中福体康泰,万事如意,并祝阖府健康顺遂。……”

灯里的煤油快要烧尽,冒着黑烟,放出臭气。桌子上有一只迷路的蟑螂,在涅维拉齐莫夫写字的那只手旁边惊慌地奔跑。同这个值班室相隔两个房间,另有一个屋子,看门人巴拉蒙在那儿擦他节日才穿的皮靴。他已经擦过两次,可是这一次仍然擦得很有劲,所有的房间里都可以听见他不住地啐唾沫,他那蘸过黑鞋油的刷子沙沙地响。

“另外还应当给他,那个混蛋,写点什么好呢?”涅维拉齐莫夫抬起眼睛来瞧着烟熏的天花板,开始沉思。

他看见天花板上有一个乌黑的圆圈,那是灯罩的阴影。下面一点是积满灰尘的墙檐,再下面一点是墙壁,很早以前原是刷成蓝棕色的。值班室在他眼睛里显得那么荒凉,他不但可怜自己,甚至可怜那只蟑螂了。……

“我值完班就离开这儿走了,它呢,却要一辈子在这儿值班,”他暗想,伸一伸懒腰,“真是苦恼!我要不要也把我的皮靴擦一下?”

涅维拉齐莫夫又伸一次懒腰,然后懒洋洋地往看门人房间走去。巴拉蒙已经不擦皮靴了。……他在敞开的通风小窗跟前站着倾听,一只手拿着刷子,另一只手在自己胸前画十字。……

“打钟了,先生!”他对涅维拉齐莫夫小声说,睁大眼睛呆呆地瞧着他,“已经打钟了!”

涅维拉齐莫夫把耳朵凑到通风小窗跟前,听一下。复活节的钟声随着春天的新鲜空气,一齐从通风小窗的窗口涌进来。钟声同马车的辘辘声混在一起,在这片杂乱的响声中只能分辨出相距最近的那个教堂的活泼而高昂的钟声和一个什么人的又响又尖的笑声。

“人好多啊!”涅维拉齐莫夫看一眼下面的街道,叹口气说,点燃的街灯旁边闪过一个个人影,“大家都跑去做晨祷了。……我们这儿的人现在恐怕已经喝过酒,在城里闲逛呢。多少笑声和谈话声啊!只有我才这么倒霉,这样的日子还得在这儿坐着。而且我每年都得这样!”

“那么谁叫您拿人家的钱,受人家的雇呢?要知道今天又不是您值班,而是扎斯土波夫花钱雇您替他值班的。人家都玩玩乐乐,您却受人家的雇,替人家值班。……这是贪财啊!”

“怎么是贪财呢?根本就贪不着什么财,一共也不过拿到两卢布,外加一根领带罢了。……这是因为穷,不是因为贪财!可是眼下,你知道,要是能跟大家一块儿去做晨祷,然后开斋,那多好。……喝上那么一点酒,吃上一点冷荤菜,然后躺下睡它一觉。……你在桌子旁边坐着,桌上放着受过圣礼的圆柱形甜面包,还有茶炊嘘嘘地叫,身旁又坐着一个迷人精原文为法语。。……你就喝下一小杯酒,托一下她的小下巴,那个小下巴也真是撩人的心……这样你才觉得你活得像个人。……哎哎……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你瞧,那个混蛋坐着四轮马车过去了,可是你却坐在这儿想心思。……”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伊凡·达尼雷奇。求上帝保佑,您也会禄位高升,日后也会坐上四轮马车的。”

“我吗?哼,不行,伙计,那可办不到。我就是拼了命,至多也不过做到九等文官罢了。……我没有受过大学教育。”

“我们这儿的将军也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可是……”

“哼,这个将军,在做到将军以前,早已搜刮到十万了。况且,他那种气派,伙计,就跟我不一样。……像我这种派头就成不了气候!就连我这个姓也糟到无可再糟:涅维拉齐莫夫在俄语中,这个姓的发音和“衬裤”相近。!一句话,伙计,这个局面没有出路。你乐意,就照这样活下去;不乐意呢,那就只好去上吊。……”

涅维拉齐莫夫离开通风小窗,满心苦恼地在各处房间里走来走去。钟声变得越来越响。……已经用不着站在窗口就可以听见了。钟声越是清晰,马车的辘辘声越是热闹,深棕色的墙壁和烟熏的墙檐就越显得阴暗,灯里的烟子也就冒得越浓。

“要不要丢下这值班的工作,一走了事?”涅维拉齐莫夫暗想。

然而,这样逃走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从衙门走出去,在城里闲逛一阵以后,涅维拉齐莫夫就得回到他的住处去,而他的住处比这个值班室更阴暗,更差劲。……姑且假定这一天他会过得挺好,挺自在,可是往后又怎么样呢?仍旧是灰溜溜的墙壁,仍旧是受雇代人值班,仍旧是写这种贺信。……

涅维拉齐莫夫在值班室中央站住,开始沉思。

他向往一种新的和较好的生活,这种向往弄得他的心痛得难忍难熬。他热烈地想望自己能突然在街头出现,汇合到活跃的人群中去,参加这个节日的盛典,听所有的钟为它齐鸣,马车为它轰响。他巴望着他小时候经历过的那种情景:家人团聚,亲人们脸上喜气洋洋,桌布雪白,灯光明亮,屋里暖暖和和。……他想起刚才一个太太乘坐的那辆四轮马车,想起衙门里庶务官穿在身上招摇过市的那件大衣,想起秘书胸前佩戴着的那条金表链。……他想起温暖的床铺、斯坦尼斯拉夫勋章、新皮靴、肘部没有磨破的文官制服……他所以想起这些,是因为这些东西他一概没有。……

“莫非应该去贪污公款吗?”他暗想,“就算贪污公款并不困难吧,可是要收藏好就不易。……听说人家总是带着赃款逃到美洲去,可是鬼才知道那个美洲在什么地方!是啊,为了贪污公款也得受过教育才成呢。”

钟声停了。他只听见遥远的马车声和巴拉蒙的咳嗽声。涅维拉齐莫夫胸中的愁闷和愤恨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难以忍受。衙门里的挂钟敲了十二点半。

“应该写告密信还是怎么的?普罗希金就写过告密信,这才步步高升的。……”

涅维拉齐莫夫在他桌子旁边坐下,开始沉思。灯里的煤油已经完全烧干,冒着浓烟,眼看就要熄灭。那个迷路的蟑螂仍然在桌子上东奔西走,找不到安身之处。……

“写告密信倒也未尝不可,可是怎么写法呢!应当写得隐隐约约,拐弯抹角,像普罗希金那样。……可是我哪会写!我一写不要紧,事后倒会害得我自己吃亏。我这个笨蛋啊,见鬼去吧!”

涅维拉齐莫夫绞尽脑汁,要想出办法来摆脱这种没有出路的处境,这时候他的目光落在他起草的那封信上。那封信是他写给一个他满心痛恨和害怕的人的,近十年来他一直请托那个人把他从十六卢布的职位提升到十八卢布的职位上去。……

“啊……你在这儿跑来跑去,鬼东西!”他说着,恶狠狠地一巴掌拍在那只不幸被他看见的蟑螂身上,“可恶的东西!”

那只蟑螂仰面朝天躺在那儿,绝望地踢蹬它那些小腿。……涅维拉齐莫夫揪住它一条小腿,把它扔在玻璃灯罩里。灯罩里蓦地燃起火光,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涅维拉齐莫夫的心头这才轻松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