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斤八两

“你们,我的孩子们原文为法语。,务必到谢普普林格(这个姓有两个“普”啊)男爵夫人家里去一趟……”我的岳母把我和我年轻的妻子送上一辆轿式马车,第十次叮咛说,“男爵夫人是我的老朋友。……你们再顺便去探望一下将军夫人瑞烈勃契科娃。……要是你们不去拜访她,她会不高兴的。……”

我们坐上轿式马车,这是我们婚后出外拜客。我妻子脸上,依我看来,带着洋洋得意的神情,可是我垂头丧气,闷闷不乐。……我和我妻子相比有许多不同之处,然而最使我心中苦恼的却是我的亲友和她的亲友大不相同。我妻子的熟人的名单使人眼花缭乱,什么上校夫人啦,将军夫人啦,谢普普林格男爵夫人(有两个“普”啊)啦,杰尔扎依-切尔托甫希诺夫伯爵啦,还有贵族女子中学里一大群贵族女朋友。可是我这一方的亲友却一概是低级趣味原文为法语,在此指地位卑微。:我的亲舅舅是个退休的狱吏,我的表姐开时装店,那些跟我同事的文官都是不可救药的酒徒和浪子,其中没有一个文官高过九等;此外还有商人普列甫科夫等。我很难为情。……为了避免丢脸,应当根本不到我熟人家里去,可是不去拜访就会招来许多责难和不愉快。表姐那边也许还可以不去,然而舅舅和普列甫科夫那边却非去拜访不可。我在舅舅那儿拿过钱办喜事,我买家具的钱是从普列甫科夫那儿借来的。

“小宝贝儿,”我说,开始向我的妻子讨好,“我们马上就要到我舅舅璞普金的家了。他出身于年代久远的贵族门第……他的叔叔做过某教区的代理主教,然而是个怪人,生活得乱七八糟,我不是说代理主教生活得乱七八糟,而是说璞普金本人。……我带你去是要趁此机会逗你笑一笑。……他是个大蠢货。……”

这辆轿式马车在一所小小的房屋门前停住,那所小屋有三个窗子,窗上安着护窗板,颜色发灰,带有铁锈色。我们走下马车,拉门铃。……门里传来响亮的狗叫声,狗叫声之后是威严的说话声:“不许叫,该死的!”随后,门里发出尖叫声,忙乱声。……忙乱很久后,大门才打开,我们走进前堂。……来迎接我们的,是我的表妹玛霞,一个小姑娘,穿着她母亲的短上衣,鼻子上有污斑。我装作没认出她的样子,照直走到衣架跟前,衣架上除了我舅舅那件狐皮大衣以外,还挂着不知什么人的裤子和一条浆硬的裙子。我脱掉套靴,胆怯地往大房间里看一眼。我的舅舅就在那儿,坐在桌旁,身穿家常长袍,光脚上套一双便鞋。我原希望他不在家,如今这个希望落空了。……他眯缝着眼睛,气喘吁吁,声音响得整个房子里都能听见,正用一根铁丝从酒瓶里勾出橙皮来。他带着操心和聚精会神的样子,倒好像他在发明电话似的。我们走进去。……璞普金见到我们,很不好意思,手里的铁丝掉下地了。他提着他的长袍衣裾,急忙跑出房外去。……

“我马上就来!”他叫道。

“他一溜烟跑掉了……”我笑着说,羞得满脸通红,不敢看一下我的妻子,“这挺可笑,索尼雅,对不?这个人怪透了。……你看,这都是些什么家具!三条腿的桌子,歪歪斜斜的钢琴,报时像杜鹃鸟叫声的挂钟。……简直可以认为,这儿住着的不是人,而是猛犸一种古代哺乳动物,现已绝种,其形状和大小与现在的大象类似。呢。……”

“这上边画的是什么?”我的妻子看着一张画片问道,那些画片同一些照片混杂地挂在一起。

“这是谢拉菲木老人在萨罗甫沙漠里喂熊一种民间的木版画,画着萨罗甫沙漠里的修士谢拉菲木(1760—1833)。——俄文本编者注。……这一张就是代理主教的照片,那时候他还担任宗教学校副校长。……你看,他挂着安娜勋章呢。……他是个可敬的人物。……我……”我擤一下鼻涕。

可是,再也没有比此地的气味更叫我害臊的了。……这儿有酒气,有变酸的橙皮味,有舅舅用来防蛀虫的松节油的气味,有咖啡渣的气味,这些合在一起,就凑成一股刺鼻的酸臭气。……我的表弟米嘉走进来了,这个小小的中学生长着很大的招风耳,见着我们就立正行礼。……他拾起那些橙皮,把长沙发上的枕头取走,举起衣袖来拂一下钢琴上的尘土,就走出去了。……看来,他是奉命来“收拾房间”的。……

“我来了!”最后,我的舅舅走进来,扣着他坎肩上的纽扣说。“我来了!我很高兴……非常高兴!请坐吧!只是不要坐在那张长沙发上,它一条后腿断了。你坐下,谢尼亚!”

我们都坐下来。……紧跟着是沉默,这时候璞普金摩挲自己的膝头,我极力不看我的妻子,心里发窘。

“嗯,是啊……”我的舅舅开口说,点上一支雪茄烟(有客人来,他总是吸雪茄烟),“那么你结婚了。……对。……从一方面来说,这是好事。……身旁有个妙人儿,亲亲爱爱,一派旖旎风光。可是另一方面,等到孩子生下地,你可就要嗥得比狼都厉害了!你得给这个孩子买皮靴穿,给那个买裤子,给第三个出学费,送他上学。……不得了啊!我呢,谢天谢地,我的妻子生下来的孩子有一半都死掉了。”

“您的身体怎么样?”我想改变话题,就问道。

“不好,孩子!前些日子我躺了一整天。……我胸口痛,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烧。……我的老婆说:你吃点奎宁,不要生气。……可是在这儿怎么能不生气?我一清早起就吩咐把门前的雪扫干净,可就是没人听!这些调皮鬼,一个也不动。我自己可不能扫!我是个有病的人,身体衰弱。……我害着内痔呀。”

我很窘,就开始很响地擤鼻子。

“或者,这病说不定是由澡堂引起的……”我舅舅接着说下去,呆呆地瞧着窗子,“很可能!我,你知道,上星期四到澡堂里去过……洗了三个钟头蒸汽澡。一洗澡,我的痔疮就发得更厉害了。……大夫说,洗澡对身体不好。……太太,这话不对。……我从小就洗惯了,因为我父亲在基辅的克烈沙契卡开过一家澡堂。……我常常成天价洗蒸汽澡。……好在不用出钱。……”

我羞得不得了。我站起来,结结巴巴地开始告辞。

“你这是怎么了?”舅舅惊讶地说,抓住我的衣袖,“你的舅妈马上就来了!咱们吃一顿家常便饭,喝一点果子露酒!……家里有腌牛肉,米嘉跑出去买腊肠了。……你们这些人,说真的,太客气了!你有点骄傲,谢尼亚!这不好!新娘穿的礼服没有在格拉霞那儿定做!太太,我的女儿开了一家裁缝店。……给您缝礼服的,我知道,是斯捷潘尼德太太,可是斯捷潘尼德哪儿及得上我们!我们要的价钱也便宜得多。……”

我记不得我是怎样同我的舅舅分手,怎样坐上那辆轿式马车的。……我感到无地自容,遭到污辱,料着随时会听见我那在贵族女子中学里读过书的妻子轻蔑地嘲笑我。

“而且在普列甫科夫家里会有什么样的低级趣味原文为法语。在等我们!”我暗想,害怕得浑身发凉,“只求赶快摆脱这些人才好,见他的鬼!活该我倒霉,熟人当中连一个将军也没有!我倒也认识一个退役的上校,可是就连他也开着一家啤酒店!我就有这么倒霉!”“你,索涅琪卡索涅琪卡和上文的索尼雅均为索菲娅的爱称。,”我带着哭音对我妻子说,“要原谅我,刚才我把你领到那个猪圈里去了。……我是想给你找个机会笑一笑,看一看怪人。……他们那么俗气,讨厌,这可不能怪我。……我向你道歉。……”

我胆怯地看我妻子一眼,我看到的比我怀着鬼胎预料到的要严重得多。我妻子的眼睛里含满泪水,脸上泛起一块块红晕,不知是害羞还是气愤,她双手发颤地捻着马车窗子旁边的一束穗子。……我顿时浑身发烧,皮肉发紧。……

“得,从现在起我就要受她的气了!”我暗想,感到我的胳膊和腿好像都灌了铅,“不过这不能怪我呀,索涅琪卡!”我不由得大叫起来,“说真的,你多么荒唐!他们是猪,低级趣味,可是话说回来,又不是我要他们做我的亲戚的!”

“要是你不喜欢你那些头脑简单的亲戚,”索尼雅哽咽着说,用恳求的目光瞧着我,“那么不消说,你就更不会喜欢我那些亲戚了。……我害羞,怎么也不敢对你说出来。……好人,亲爱的。……等一会儿谢普普林格男爵夫人会开口对你说,我妈做过她的管家妇,说我和妈妈都忘恩负义,如今她穷途落魄,我们却没有报答她过去的恩典。……不过你别听信她的话,劳驾!这个老脸皮的女人喜欢胡说。……我对你发誓,每到节日,我们总是给她送去一大块糖和一磅茶叶!”

“你这是说笑话了,索涅琪卡!”我惊讶地说,感到那些铅离开我的四肢,我的周身满是轻松活泼的感觉,“送给男爵夫人一大块糖和一磅茶叶!……嘿!”

“等你见到瑞烈勃契科娃将军夫人,你不要笑她,好人!她那么不幸!要是她总哭个不停,唠唠叨叨,那么这是因为杰尔扎依-切尔托甫希诺夫伯爵把她的家财都掏空了。她会抱怨她的命运,会向你借钱,可是你……那个……别给她。……要是她把钱用在自己身上,倒还罢了,可是她仍旧会拿给伯爵的!”

“小母亲……天使啊!”我说,兴奋得动手拥抱我的妻子,“我的心肝宝贝儿!这真叫人意想不到!要是你对我说,你的谢普普林格男爵夫人(有两个“普”啊)光着身子在街上走,那你会使我更加又惊又喜呢!你把你的小手伸过来,让我握一下!”

我忽然觉得懊悔,不该拒绝舅舅的腌牛肉,没有弹一下他那架歪歪斜斜的钢琴,没有喝果子露酒了。……不过这时候我想起普列甫科夫家里会有上等白兰地和辣根乳猪的。

“到普列甫科夫家去!”我扯大了嗓门对马车夫吆喝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