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

小铺老板库兹玛·叶果罗夫的小屋。这儿又闷又热。该死的蚊子和苍蝇纷纷飞到人的眼睛和耳朵四周来,惹得人厌烦。……屋里弥漫着烟草的云雾,然而论气味,却不是烟味,而是咸鱼味。空气里,人们的脸上,蚊子的嗡嗡声中,充满了苦恼。

屋里有一张大桌子,上边放着一个盛满核桃壳的小碟、一把剪子、一个盛着绿色软膏的小罐、几顶帽子和一些空瓶。桌子四周坐着库兹玛·叶果罗夫本人、村长、医士伊凡诺夫、教堂诵经士费奥方·玛纳富伊洛夫、教堂唱诗班男低音歌手米海洛、教父巴尔番契·伊凡内奇,还有从城里到姑妈家里来做客的安尼西雅和宪兵佛尔土纳托夫。离桌子相当远,站着库兹玛·叶果罗夫的儿子谢拉皮昂,他在城里做理发师,如今到父亲家里来休息。他觉得很不自在,举起发抖的手揪自己的短唇髭。库兹玛·叶果罗夫这个小屋已经暂时租出去做医疗“站”用,现在前堂里有些病弱的人等着看病。刚才不知从什么地方用车子送来一个农妇,肋骨给人打断了。……她躺在那儿,哼哼唧唧,静等医士终于大发善心,来给她看病。窗外聚着一群人,是来看库兹玛·叶果罗夫怎样打儿子的。

“你们全都说我撒谎,”谢拉皮昂说,“所以我也不打算跟你们多讲。在十九世纪,爸爸,说空话是不济于事应是“无济于事”。他因掉文而讲出不通的话。的,因为理论也罢,正如您自己并非不知道的,缺了实践就不能存在。”

“闭嘴!”库兹玛·叶果罗夫厉声说道,“你别东拉西扯。你对我们正经说一句:你把我的钱弄到哪儿去了?”

“钱?嗯。……您如此聪明,理应明白我没动过您的钱。您的钞票不是为我积攒的。……别冤枉人。……”

“您,谢拉皮昂·库兹米奇,要老实点,”诵经士说,“话说回来,我们这样问您是为了什么缘故?我们是想劝您,把您领上正路。……您的亲爸爸对您没有什么恶意,都是为您好。……所以他才把我们请来。……您要老实才是。……谁没有做过错事呢?您爸爸放在衣柜里的二十五卢布,您到底拿了没有?”

谢拉皮昂往一旁啐唾沫,没说话。

“你说话呀!”库兹玛·叶果罗夫叫道,用拳头捶桌子,“你说,是不是你干的?”

“随您的便吧。……是就是吧。……”

“应当说‘就算是吧’。”宪兵纠正他的话道。

“就算是吧,是我拿的。……就算是吧!只是,爸爸,您用不着对我嚷!捶桌子也大可不必。不管您怎么捶,反正桌子也不会陷到地里去。您的钱我根本没有拿,以前我即使拿过,那也是出于正用。……我是个活人,是个动物名词俄语语法中的一个术语,用在这里全不贴题。,所以我要钱用。我又不是石头!……”

“你要钱用,那你就自己去挣,用不着抢我的。我又不是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我有七个哪!”

“这一点您就是不开导,我也明白,不过我身体弱,这您自己也知道,因此之故,我挣不着多少钱。您刚才怪我不该吃您的饭,那您日后可要在天主面前为您这种话负责。……”

“身体弱!……你干的活又不重,只要给人剃剃头、理理发就成了,可是就连这活你也丢下不干,跑掉了。”

“我干的算是什么工作?难道这也算是工作?这不是工作,只不过是意图应是“聊胜于无”。而已。再说,按我这种教育程度,我也不能靠这种工作生存。”

“您讲的不对,谢拉皮昂·库兹米奇,”诵经士说,“您的工作是令人起敬的,是脑力劳动,因为您是在省城里任职,给脑力劳动的人和贵人理发刮脸。甚至将军也离不开您这行手艺。”这个诵经士也因为掉文而造成用词上的错误。

“关于将军的这类话,要是您乐意的话,我也能给您讲上一套。”

医士伊凡诺夫微微带点酒意。

“照我们医学上的说法,”他说,“你是松节油,如此而已。”

“您那种医学,我们可懂得。……去年,容我问您一句,是谁把喝醉酒的木工错看成死尸,差点把他解剖了?要不是他醒过来,您可就活活地把他开膛破肚了。还有,是谁把大麻子油搀和在蓖麻油里的?”

“在医学上,非这么办不可。”

“那么是谁把玛拉尼雅送了命的?您给她泻药吃,后来给她止泻药吃,后来又给她泻药吃,她受不住了。您不配给人治病,对不起,只配给狗治病。”

“祝玛拉尼雅升天堂吧,”库兹玛·叶果罗夫说,“祝她升天堂吧。……这笔钱又不是她拿的,我们谈的也不是她的事。……那么你就说吧……你把钱拿给阿连娜了吧?”

“哼。……拿给阿连娜!……当着僧侣界的面,当着宪兵先生的面,您说这话该害臊才是。”

“那你说:你拿了钱没有?”

村长离开桌子,在膝盖上划亮一根火柴,恭恭敬敬地送到宪兵的烟斗跟前。

“呸……”宪兵生气了,“你弄得我一鼻子的硫磺味!”

宪兵点上烟斗,从桌旁站起来,走到谢拉皮昂跟前,恶狠狠地紧盯着他,尖起嗓子喊道:

“你是什么人?你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这样?啊?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不答话?不服管教吗?别人的钱也要拿?闭嘴!答话!说!叫你答话!”

“如果……”

“闭嘴!”

“如果……您小点声吧,先生!如果……我不怕!您把自己看得太了不起了!可您是个傻瓜,如此而已!如果我爸爸要把我碎尸万段,那我准备好了。……你们乱杀乱砍吧!你们打吧!”

“闭嘴!少说废话!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是不是贼?你是什么人?闭嘴!你站在谁面前?不准强辩!”

“不惩治他不行了,”诵经士叹气说,“如果他不愿意知错认错,借以减轻罪过,那么,库兹玛·叶果雷奇,就势必要打他一顿才行。反正我认为非打不可!”

“揍他!”男低音歌手米海洛说,声音极其低沉,把大家吓一跳。

“那我最后一次问你:是不是你拿的?”库兹玛·叶果罗夫问。

“随您的便。……就算是吧。……您乱杀乱砍吧!我准备好了。……”

“打!”库兹玛·叶果罗夫决定说。他涨红脸,从桌旁走过来。

人群在窗外探进头来。病人们挤在门口,昂起头。就连那个肋骨打断的农妇也抬起头来。……

“躺下!”库兹玛·叶果罗夫说。

谢拉皮昂脱掉身上短小的上衣,在胸前画个十字,乖乖地在长凳上趴下。

“把我碎尸万段吧。”他说。

库兹玛·叶果罗夫解下皮带,对着人群看了一会儿,仿佛等着人家来帮忙似的,然后动手。……

“一!二!三!”米海洛用低沉的男低音数着,“八!九!”

诵经士在墙角上站着,低下眼睛,翻看一本小册子。……

“二十!二十一!”

“够了!”库兹玛·叶果罗夫说。

“还得打!”宪兵佛尔土纳托夫小声说,“还得打!还得打!就该这么收拾他!”

“我认为非再打几下不可!”诵经士放下小册子说。

“他连一声都不吭!”人群惊叹道。

病人们让开一条路,库兹玛·叶果罗夫的妻子走进房间里来,浆硬的裙子沙沙地响。

“库兹玛!”她对丈夫说,“我在你衣袋里找着的是什么钱啊?莫非就是你刚才找的那笔钱?”

“就是那笔钱。……起来吧,谢拉皮昂!钱找着了!我昨天把它放在衣袋里,后来就忘了。……”

“还得打!”佛尔土纳托夫嘟哝道,“揍他!就该这么收拾他!”

“钱找着了!起来吧!”

谢拉皮昂站起来,穿上短小的上衣,在桌旁坐下。大家沉默很久。诵经士发窘,拿出小手绢擤鼻子。

“你别见怪,”库兹玛·叶果罗夫对儿子叽叽咕咕说,“你别那个。……鬼才知道这笔钱怎么会又找着了!你别见怪。……”

“没什么。……我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您用不着操心。我素来是不管什么磨难都准备担当的。”

“你喝点酒。……喝点酒就把这点痛熬过去了。……”

谢拉皮昂喝下酒,翘起颜色发青的小鼻子,雄赳赳地走出房外去了。可是这以后很久,宪兵佛尔土纳托夫还一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涨红脸,瞪大眼睛,不住地说:

“还得打!还得打!就该这么收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