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家

一场小戏

九等文官的太太安娜·尔沃芙娜·库瓦尔津娜咽气了。

“现在可怎么办?”她的亲戚们和朋友们开始商议,“应当通知她的丈夫才对。他虽然同亡人不在一起生活,可是仍旧爱她。前几天他到她这儿来,在她面前跪下,一个劲儿地说:‘安诺琪卡安娜的爱称。!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原谅我那一时的迷恋?’这类的话,您知道,他说了许多。应当让他知道才是。……”

“阿利斯达尔赫·伊凡内奇!”泪痕斑斑的舅母对参加亲属会议的皮斯卡烈夫上校说,“您是米哈依尔·彼得罗维奇的朋友。劳驾,您到他机关去,让他知道这件不幸的事!……不过您,好人,不要一下子,冷不防说出口,怕他听了会出事。他有病。您要叫他先有所准备,然后再告诉他。……”

皮斯卡烈夫上校就戴上帽子,动身到铁路管理局去,那个新丧偶的鳏夫就在那儿工作。上校走进去,那个人正为一张平衡表做计算工作。

“米哈依尔·彼得罗维奇……”他在库瓦尔津桌旁坐下,擦着汗,开口说,“你好,我的好朋友!街上的灰尘好多呀,我的天!你写,你写好了。……我不打搅你。……我坐一会儿就走。……你知道,我是路过此地,我心想:米沙米哈依尔的爱称。不就是在这儿工作吗?我就进去一趟吧!顺便,那个……有一件小事。……”

“您坐一会儿,阿利斯达尔赫·伊凡内奇。……您等一下。……我再有一刻钟就做完,我们就可以谈一谈了。……”

“你写吧,你写吧。……要知道我没什么事,出来散散步。……我说几句话就走!”

库瓦尔津放下钢笔,准备倾听。上校把手伸进衣领里,搔了搔脖子,接着说:

“你们这儿闷热,街上却称得上是干净的天堂。……太阳可爱,微风那么和顺,你知道……鸟雀飞翔……春天来了!我顺着林荫路走动,你猜怎么着,心里畅快极了!……我是个死了妻子的人,毫无牵挂。……我要上哪儿就上哪儿。……我一高兴,就到酒馆去一趟;我一高兴,就搭上公共马车,坐一个来回。谁也不敢拦阻我。我出外,谁也不会在家里吵闹。……老兄,再也没有比独身生活更好的了。无拘无束!逍遥自在!你一面呼吸,一面感觉到你在呼吸!过一会儿我回到家里,什么事也没有。……谁也不敢问我到哪儿去。……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有许多人,老兄,赞美家庭生活,可是依我看来,它比苦役都不如。……那些时髦的衣服啦,腰垫啦,搬弄是非啦,尖声的哭叫啦……而且常常有客人来……孩子一个跟着一个不断出世……家里的开销。……呸!”

“我马上就写好,”库瓦尔津拿起笔来说,“我做完了再谈吧。……”

“你写吧,你写吧。……如果老婆不是个母夜叉,倒还罢了,可万一她是个穿着裙子的恶魔呢?万一她是个成天价东跑西颠、啰唆不停的娘们儿呢?……那你就要叫苦连天!拿你来打个比方吧。……当初你独身的时候,倒还像个人样,可是后来你娶了老婆,你就憔悴下来,心境忧郁了。……她闹得你在全城丢尽了脸……把你从家里赶出来。……这有什么好处呢?这样的老婆是用不着去怜惜的。……”

“讲到我们的破裂,那么责任在我,而不在她。”库瓦尔津说,叹口气。

“得了,你别说了!我可知道她!凶得很,又任性,又狡猾!她一开口说话,就像毒蛇吐出了信子;她一睁眼看人,就像一把尖刀刺过来。……讲到她,这个死人,有多么恶毒,那简直没法形容!”

“怎么会是死人?”库瓦尔津瞪大眼睛说。

“难道我说过死人?”皮斯卡烈夫醒悟过来,涨红了脸,“我压根儿就没说过这话。……你怎么了,求上帝跟你同在吧。……你的脸都白了!嘻嘻。……你要用耳朵听,不要用肚子听!”

“您今天到安娜那儿去过了?”

“我今天早晨顺便去了一趟。……她躺着呢。……她随意支使仆人。……她一会儿怪这件事干得不对,一会儿又对那件事不称心。……这个女人谁也受不了!我真不明白你是凭哪一点爱上她的,求上帝跟她同在吧。……上帝保佑,巴不得叫她跟你这个不幸的人拆开才好。……那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高兴起来……另娶别人了。……得,得,我不说了!你不用皱眉头!要知道我只是随便说说的,人老了就爱唠叨。……我的意思只是说,这种事随你的便。……你要爱,就去爱她,你不要爱,就不去爱她,反正我无所谓……我是巴望你好。……她不跟你一起生活,又不愿意理睬你……这算是什么妻子呢?又生得不好看,精瘦,脾气也坏。……没有一点招人疼的。……随她去吧。……”

“您说说倒容易,阿利斯达尔赫·伊凡内奇!”库瓦尔津叹道,“爱情可不是一根毛,不是轻易就能拔掉的。”

“总得有可爱之处才能爱嘛!你在她身上看不到别的,只看到恶毒。你要原谅我这个老头子说话不中听,我就是不喜欢她。……我看不惯她!我走过她的住处,总是闭上眼睛不看她。……上帝跟她同在吧!祝她升天堂,永久安息在谈话中涉及死人时常用的宗教用语。,反正我这个罪人……不喜欢她!”

“您听我说,阿利斯达尔赫·伊凡内奇……”库瓦尔津说,脸色变白,“您这是第二次说漏了嘴。……她是死了还是怎么的?”

“您是说谁死了?谁也没死,只是我不喜欢她,那个死人。……呸!那就是说不是死人,而是她……你的安娜。……”

“她究竟是死了还是怎么的?阿利斯达尔赫·伊凡内奇,您不要折磨我!您激动得有点奇怪,讲起话来语无伦次……您还称赞独身生活。……她死了?是吗?”

“她哪能就这样死了!”皮斯卡烈夫喃喃地说,不住地咳嗽,“你,老兄,怎么一下子说到那上头去了。……再者,就算死了又怎么样!大家都要死的,所以她也得死。……你也要死,我也要死。……”

库瓦尔津眼睛发红,泪水涌上来了。

“几点钟死的?”他轻声问道。

“扯不上什么几点钟。……你居然哭鼻子了!可是她没死!谁告诉你说她死了?”

“阿利斯达尔赫·伊凡内奇,我……我求求您。您不要怕伤我的心!”

“老兄,跟你都没法说话了,倒好像你是个小娃娃似的。我何尝对你说过她死了?我不是没说过吗?您干吗哭天抹泪呢?您自管去欣赏她好了,她活得好好的!我到她那儿去的时候,她正跟她的舅母相骂。……那时候玛特威神甫在做安灵祭,她却哇哇地嚷,闹得整个房子里都能听见。”

“什么安灵祭?为什么要做安灵祭?”

“安灵祭?哦,没什么……好像是代替普通祈祷的。那就是说……根本没做什么安灵祭,而是做了那么一种……其实什么也没做。”

阿利斯达尔赫·伊凡内奇前言不搭后语,站起来,扭转身去对着窗子,开始咳嗽。

“我咳嗽起来了,老兄。……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儿着了凉。……”

库瓦尔津也站起来,烦躁地在桌旁走来走去。

“您在蒙哄我,”他说,用发抖的手扯着稀疏的胡子,“现在事情才算闹明白……一切都清楚了。可是我不明白,何必来这套外交手腕!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出口呢?她不是死了吗?”

“嗯!……该怎么对你说呢?”皮斯卡烈夫说,耸了耸肩膀,“倒不是说她死了,而是……瞧,你却已经哭了!要知道,人人都会死的!不单她一个人会死,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死!你与其当着人哭,还不如为死人祈祷安息的好!应该在胸前画十字!”

库瓦尔津呆呆地瞧了皮斯卡烈夫半分钟,后来脸色惨白,倒在圈椅上,痛哭失声。……他的同事们纷纷从各自的桌边跳起来,跑到他跟前来照应他。皮斯卡烈夫搔了搔后脑壳,皱起眉头。

“皇天在上,这些先生可真是麻烦!”他摊开双手,悻悻地说,“他号啕大哭……咦,请问,你哭什么?米沙,你该是清醒着吧?米沙!”他说,动手推一下库瓦尔津,“要知道她还没死!谁告诉你说她死了?刚好相反,大夫们说她还有希望!米沙!啊,米沙!我跟你说,她没死!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到她那儿去一趟吗?我们正好能赶上安灵祭……哎,我这是在说什么?不是赶上安灵祭,而是赶上吃午饭。米沙!我向你担保,她还活着!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叫我的眼珠迸裂!你不信?既是这样,那我们就到她那儿去好了。……到那时候,要是我说得不对,那就随你怎么骂我都成。……我真不懂:他怎么会想到那上头去了?今天我自己就到死人那儿去过,那就是说不是到死人那儿去过,而是……呸!”

上校挥一下手,啐一口唾沫,从机关里走出去,他来到死者的住宅里,往长沙发上一躺,揪住自己的头发。

“你们自己到他那儿去吧!”他灰心地说,“你们自己去叫他对这个消息有所准备吧,不要再叫我去!我不想再干了!我刚刚对他说了几句话……我刚刚露出点口风,你们去看看他出了什么事!他死过去了!失去知觉了!……这种事我说什么也不能再干!你们自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