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

一天傍晚,才六点钟光景,中尉斯特烈卡切夫在城里闲逛,走过一所三层楼大厦,偶尔抬头,看了一眼二楼上粉红色的窗帘。

“杜杜太太就住在这儿……”他想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到她那儿去了。要不要去一趟呢?”

然而在解决这个问题以前,斯特烈卡切夫从口袋里取出钱包来,胆怯地往钱包里看一眼。他在那里面只看见一张一卢布钞票,揉得很皱,有煤油气味,另外还有一个纽扣,两个戈比,别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钱太少。……嗯,那也没什么,”他暗自决定,“我进去一趟,坐一坐就走好了。”

过了一分钟,斯特烈卡切夫已经在前厅里站着,他的整个胸膛吸进浓重的香水味和甘油肥皂的气味。另外还有一种没法形容的气味,不过这在任何女性的所谓单人住宅里都可以闻到:那就是女人的巴楚莉印度和马来西亚等地所产的一种唇形科植物,叶子含有香精油。香水味和男人的雪茄烟味的混合。衣架上挂着几件女大衣和雨衣,另外还有男人的一顶亮晃晃的高礼帽。中尉走进大厅,看见那儿的景象跟去年一样:有一架钢琴,上面放着些破旧的乐谱;有一个小花瓶,里面插着些凋萎的花;地板上有些洒出来的果子露酒的污迹。……有一道房门通到客厅,另一道门通到杜杜太太的小房间,平时她在那个房间里睡觉,或者跟一个相貌颇像奥芬巴赫奥芬巴赫(1819—1880),法国作曲家,古典小歌剧大师。的老舞蹈教师符龙吉一块儿玩辟开一种纸牌戏。。假如往客厅里瞧一眼,就会清楚地看见一道门,门里露出一张床的边沿,床上挂着粉红色薄纱帐子。杜杜太太的“养女”巴尔勃和布兰希就住在那儿。

大厅里什么人也没有。中尉往客厅走去,在那儿却看见一个活人。那是个年轻的男人,在圆桌旁边的长沙发上坐着,摊开了四肢。他头发硬得像鬃毛,蓝色的眼睛暗淡无光,额头上冒出冷汗,他那副模样像是刚从一个他觉得又黑暗又可怕的深坑里爬出来似的。他装束考究,穿一身新的花呢衣服,衣服上还带着熨过的痕迹。他胸前挂着表坠,脚上穿着红袜子和带纽扣的漆皮鞋。青年男子用拳头支着胖脸,眼光无神地瞧着他面前的一瓶矿泉水。这个房间另一张桌子上放着好几个瓶子和一个盘子,盘里盛着橙子。

花花公子看一眼走进来的中尉,不由得瞪大眼睛,张开嘴巴。大吃一惊的斯特烈卡切夫也后退一步。……中尉费了不小的劲才认出花花公子就是文书菲连科夫,而今天早晨他还在办公室里斥责过这个文书,怪他写的公文错字连篇,把“裁夺”写成“栽夺”了。

菲连科夫慢腾腾地站起来,两只手扶住桌子。这时候他眼睛一刻也不放松中尉的脸,内心紧张得连脸色都发青了。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斯特烈卡切夫厉声问他说。

“我,长官,”文书结结巴巴地说,低下眼睛,“今天这儿有人过生日。……在普遍的义务兵役制度下,在所有的人一律平等的时候……”

“我问你: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中尉提高喉咙说,“而且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我,长官,感到自己不对,可是……如果考虑到在普遍的义务……兵役制度下,所有的人一律平等,再者我毕竟是受过教育的人,就不能穿着低级职员的制服来给巴尔勃小姐庆贺生日,所以我穿上这身符合家庭惯例的衣服,因为我是世袭的荣誉公民。”

菲连科夫看见中尉的眼神变得越发气愤,就停住嘴,低下头,仿佛等着中尉打他的后脑壳似的。中尉张开嘴,想说一句“滚开”,可是这时候一个金发女人走进客厅来,穿着鲜黄色的宽大长衫,扬起眉毛。她认出了中尉,就尖叫一声,向他扑过去。

“瓦夏!军官!!”

文书看见巴尔勃(她是杜杜太太的养女)跟中尉亲热,就恢复常态,精神振作起来。他张开手指,从桌子后边跑出来,摇着手。

“长官!”他气喘吁吁地说,“我荣幸地来给这个可爱的人儿庆贺生日!这样的姑娘在巴黎也找不到!真的!一团火似的!我一下子花掉三百,给这个可爱的人儿做了件长衫过生日!长官,喝点香槟吧!为过生日的人干杯!”

“布兰希在哪儿?”中尉问。

“她刚出去,长官!”文书回答说,其实中尉不是问他,而是问巴尔勃,“一会儿就来!这个姑娘说一口法国话:阿俩康普莱奈,阿莱乌阿尔,康索美法语的读音,意思是“您明白吗,再见,肉汤”。!前些日子来了个科斯特罗马城的商人,一出手就给了她五百。……这可不简单,五百啊!我一千都肯给,不过首先要尊重我的性格!我说的对吗?长官,请!”

文书递给中尉和巴尔勃每人一大杯香槟酒,他自己喝下一杯白酒。中尉喝了酒,可是立时醒悟过来。

“你,我看,过分放纵了,”他说,“你走开,回机关去,对杰米扬诺夫说,叫他关你一天禁闭。”

“长官,也许,您认为我是个什么下等人吧?您是这样认为吗?主啊!可是要知道,我爸爸是世袭的荣誉公民,勋章获得者!我的教父,不瞒您说,是位将军。您认为,如果我是文书,我就是下等人?……请再喝一杯。……这种冒气的酒。……巴尔勃,干了它!你不用拘束,这点钱我还花得起。按照现代的文明,所有的人一律平等。将军的儿子或者商人的儿子跟庄稼汉一样当兵。我,长官,念过中学,念过专科学校,念过商业学校。……到处都把我开除了!巴尔勃,喝干!你把这张一百卢布的钞票拿去,派人去买一打香槟酒来!长官,再喝一杯!”

杜杜太太走进来,这个女人又高又胖,生着一张鹰脸。相貌颇像奥芬巴赫的符龙吉跟在她身后,踩着碎步走进来。过了不大的工夫,布兰希也走进来,她是个娇小的黑发女人,年纪约摸十九岁,脸相严厉,生着希腊人的鼻子,大概是个犹太人。文书又丢出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

“拿去都花了吧!热闹一下子!让我把这个花瓶打碎!我太激动了!”

杜杜太太开始讲话,说是现在任何一个清白的姑娘都能找到正派的配偶,说姑娘家喝酒是不相宜的,说如果她允许她的姑娘们喝酒,那也只是因为她希望他们是正派的男人,如果他们是另一种男人,那么就连她们坐在这儿她也是不会容许的。

中尉由于喝多了酒,又由于布兰希坐在身旁而头脑发晕,他忘记那个文书了。

“音乐!”文书用气急败坏的声调嚷道,“快点奏乐!根据第一百二十号命令,我要你们跳舞!说话轻点声!”文书继续扯大嗓门嚷着,却又觉得不是他自己在嚷,而是另外什么人在嚷,“说话轻点声!我要你们跳舞!你们得尊重我的性格!跳卡楚查西班牙的一种民间舞蹈。!卡楚查!”

巴尔勃和布兰希同杜杜太太一起商量了一下,符龙吉老人就在钢琴旁边坐下来。跳舞开始了。菲连科夫跺着脚打拍子,眼睛盯住那四只女性的脚的动作,乐得大叫起来,像马嘶似的。

“加油啊!对!带点感情!抬起腿呀,别像冻僵了似的!”

过了一会儿,全班人马坐上几辆马车到“乐园”当时莫斯科的一家豪华的饭店。去了。菲连科夫跟巴尔勃同乘一辆马车,中尉跟布兰希同车,符龙吉跟杜杜太太同车。在“乐园”里他们占据一张饭桌,叫了晚饭。在这儿菲连科夫喝得大醉,声调变得沙哑,连摇胳膊都没有力气了。他坐在那儿,脸色阴沉,着眼睛,仿佛要哭似的,说:

“我是什么?难道我是人吗?我是乌鸦借喻“蠢货”。!什么世袭的荣誉公民……”他讥诮自己说,“你是乌鸦,不是公……公民。”

中尉已经醉得迷迷糊糊,几乎不理会文书了。只有一次他在迷雾中看见文书的醉脸,皱起眉头说:

“我看,你太放纵了。……”

然而他立刻失去思考能力,跟文书碰杯。

他们从“乐园”里出来,又到“克烈斯托夫花园”莫斯科的另一家大饭店。去。在这儿,杜杜太太同那些年轻人告别,说她充分信任这两个男人的正派,说完就跟符龙吉一块儿走了。随后,他们为了提神而叫了咖啡,在咖啡里搀上白兰地和果子露酒。后来他们又叫了克瓦斯和白酒以及鱼子酱。文书把鱼子酱擦在自己脸上,说:

“我现在成了阿拉伯人,或者像是恶魔了。”

第二天早晨中尉往他的办公室走去,感到脑袋里装满了铅,嘴巴又燥又干。菲连科夫在他的位子上坐着,穿着文书的制服,用颤抖的手把公文钉在一起。他闷闷不乐,那张脸显得不平整,像是铺路的鹅卵石。他的硬头发乱蓬蓬的,眼睛昏昏沉沉,张不大开。……他见到中尉,就吃力地站起来,叹一口气,立正行礼。中尉心里有气,再加上宿醉未醒,就扭转身去,做他自己的工作。他们的沉默持续了十分钟光景,可是后来他的眼睛遇到文书失神的眼睛,在那对眼睛里看到了一切:那红色的窗帘,那闹得人心里乱糟糟的舞蹈,那“乐园”,那布兰希的侧影。……

“在普遍的义务兵役制度下……”菲连科夫喃喃地讲起来,“在教授们甚至……也要当兵的时候……在所有的人一律平等……甚至有了出版自由的时候……”

中尉本想骂他一顿,把他打发到杰米扬诺夫那儿去,然而他摇了摇手,轻声说:

“见你的鬼!”

说完,他就从办公室里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