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诃夫文集(1-16卷)
- (俄罗斯)契诃夫
- 3562字
- 2020-08-29 06:32:50
有知识的蠢材
一场小戏
退役的骑兵少尉阿尔希普·叶里塞伊奇·波莫耶夫戴上眼镜,皱起眉头,读道:“……某地……某区调解法官特请台端……等等,等等……以被告身份出庭,为以暴力侮辱农民格利果利·符拉索夫一案受审。……调解法官彼·谢斯契克雷洛夫。”
“这是谁发来的?”波莫耶夫抬起眼睛瞧着送信人说。
“调解法官老爷彼得·谢尔盖伊奇发来的……就是谢斯契克雷洛夫。……”
“嗯。……是彼得·谢尔盖伊奇?他约我去干什么?”
“大概是受审。……那上边写着呢,老爷。……”
波莫耶夫把传票又读一遍,惊讶地看了看送信人,耸起肩膀。
“呸。……以被告身份出庭。……这个彼得·谢尔盖伊奇可真会开玩笑!嗯,行啊,你就说:好吧!不过要让他最好准备一顿早饭。……你就说:我一定去!替我向娜达丽雅·叶果罗芙娜和孩子们问好!”
波莫耶夫签了名,然后往他内兄尼特金中尉住着的房间走去,尼特金中尉是到他这儿来度假的。
“你看看吧,彼得·谢斯契克雷洛夫给我送来一封什么样的信,”他把传票拿给尼特金,说,“他叫我星期四到他那儿去。……你跟我一块儿去吗?”
“然而他不是叫你去做客,”尼特金把传票看了一遍说,“他是传你到法庭上去以被告的身份受审。……他要审问你。……”
“审问我?呸。……他嘴巴上的奶还没有干,就要审问我。……他还在浅水里游呢。……这是他随便写写,闹着玩的。……”
“根本不是闹着玩!你不懂还是怎么的?这儿写得清楚:以暴力侮辱……你打了格利果利,所以要受审了。”
“你是个怪人,真的!既然我和他可以说是朋友,那他怎么能审问我呢?我和他一块儿打过牌,喝过酒,而且鬼才知道还有什么事没干过,那他怎能做审问我的法官呢?他算是个什么法官?哈哈!彼得成了我的法官!哈哈!”
“你笑吧,你笑吧,可是等到他不顾朋友交情,根据法律把你关押起来,你就笑不出来了!”
“你发疯了,老兄!既然他是我的万尼亚的教父,哪儿还谈得上什么根据法律?等我们星期四到了他那儿,你就会看见法律是怎么回事了。……”
“可是我劝你根本就不要去,要不然你就会弄得你自己和他都下不来台。……让他去缺席审判好了。……”
“不,何必缺席审判呢?我偏要去,偏要看一看他怎么审案。……我倒很想瞧瞧彼得成了个什么样的法官。……顺便说一句,我有很久没到他那里去了。……不去是不妥当的。……”
星期四波莫耶夫同尼特金一起动身到谢斯契克雷洛夫那儿去了。他们在审讯室里碰到调解法官,他正在问案。
“你好,彼得!”波莫耶夫说着,走到审判桌跟前,伸出手去同他握手,“你在从容不迫地审案?你在故意刁难人家?你审吧,你审吧……我等一下,瞧一瞧好了。……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内兄。……你太太身体好吗?”
“对……她身体好。……你们在那边坐一下……在旁听席上。……”
法官叽叽咕咕地说着这些,涨红了脸。一般说来,新做法官的人在自己的审讯室里见到熟人,总是心慌意乱的。在他们不得不审问熟人的时候,别人就会感到他们窘得简直要往地缝里钻。波莫耶夫离开桌子,同尼特金一起在前边一条长凳上并肩坐下。
“这个滑头装得多么神气!”他凑着尼特金的耳朵小声说,“你都认不出他来了!连笑脸也没有!他戴着金链子!哎呀呀!倒好像以前在我家厨房里用墨水涂在昏睡的阿加希卡脸上的不是他。真叫人好笑!难道这样的人也能审案?我问你:这样的人也能审案?干这种事要有官品的人,要稳重的人……你知道,那才能叫人畏惧,现在呢,却随便打发个人来,说声请,你审案吧!嘻嘻。……”
“格利果利·符拉索夫!”调解法官叫道,“波莫耶夫先生!”
波莫耶夫微笑一下,往桌子那边走去。旁听席上走出一个汉子,穿着高腰身的旧上衣和花条长裤,裤腿塞在红褐色的短靴腰里。他跟波莫耶夫并排站着。
“波莫耶夫先生!”调解法官低下眼睛,开口说,“您被控告……那个……以暴力侮辱您的听差……也就是格利果利·符拉索夫。您承认您犯过这个罪吗?”
“瞧你说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一本正经了?嘻嘻。……”
“您不承认?”法官打断他的话说,窘得在椅子上局促不安,“符拉索夫,您说一说事情的经过!”
“很简单!我,您明白,在他老人家那儿当听差,也就是跟侍仆差不多。……当然,我们的差事苦透了,老爷。……他老人家八点多钟起床,可是我天一亮就得起来。……上帝才知道他老人家要穿皮靴还是软靴,可也说不定一整天趿拉着拖鞋。我却得把所有的鞋都擦干净:皮靴啦,软靴啦,皮鞋啦……全刷干净。……好。……这天早晨,他叫我去给他穿衣服。……我呢,当然去了。……我给他老人家穿上衬衫,穿上长裤,穿上皮靴……都穿得整整齐齐。……我就动手给他穿坎肩。……这当儿他老人家发话了:‘你把梳子拿来,格利果利,’他说,‘它在上衣的旁边口袋里。’好。……我就在旁边口袋里摸那把梳子,可是那把梳子像是让魔鬼吃掉,不见了!我摸呀,摸呀,说:‘这儿没有梳子,阿尔希普·叶里塞伊奇!’他老人家皱起眉头,走到上衣跟前来,一伸手就把梳子取出来了,然而不是像他老人家吩咐的那样从旁边口袋里取出来,而是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来的。‘那么这是什么?不就是梳子吗?’他老人家说着,拿起那把梳子扎我的鼻子。梳子上那些齿儿就戳破了我的鼻子。后来,那一整天,我的鼻子不住地流血。您明白,整个鼻子都肿起来了。……我有证人。大家都看见的。”
“您有什么话要为自己辩白吗?”调解法官抬起眼睛瞧着波莫耶夫说。
波莫耶夫用疑问的眼光看了看法官,然后看了看格利果利,又看了看法官,脸孔涨得通红。
“我该怎么理解这件事?”他嘟哝说,“这是开玩笑吗?”
“这根本就不是拿您开玩笑,”格利果利说,“我是凭着清白的良心跟您说话的。您不该动手伤人。”
“闭嘴!”波莫耶夫用手杖敲击着地板,说,“混蛋!废物!”
调解法官赶快摘掉链子,从桌子旁边跳起来,跑到办公室去了。
“审讯暂停五分钟!”他一边走,一边高声说。
波莫耶夫跟着他走去。
“你听着,”调解法官把两只手一拍,开口说,“你是要叫我闹笑话还是怎么的?莫非你乐意听你的厨娘和听差在供词里糟蹋你,你这蠢驴?你来干什么?缺了你,我就不能定案还是怎么的?”
“我居然对他犯了罪!”波莫耶夫摊开手说,“你自己在演滑稽戏,反而生我的气!你把这个格利果利关起来,那不就……完了吗?”
“把格利果利关起来!呸!你原本是个傻瓜,到现在也还是傻瓜!怎么能把格利果利关起来啊!”
“把他关起来不就完了吗?总不能把我关起来吧!”
“现在是从前那个时代还是怎么的?他打了格利果利,却要把格利果利关起来!惊人的逻辑!那么你到底懂不懂现在的诉讼程序?”
“我从来也没打过官司,更没做过法官,不过我是这么理解的:要是这个格利果利到我这儿来告你的状,那我就把他从楼梯上推下去,好叫他回去叮嘱他的子孙千万告不得状,反正我决不容许他说出这种撒野的话来。你干脆说你是存心拿我取笑,想露一手……就是了!我的妻子看完那张传票,又看见你派人给所有的厨娘和畜生送来传票,不由得暗暗吃惊。她没料到你会干出这种事来。这可不行啊,彼得!对朋友不兴干这种事。”
“可是你要了解我的处境!”
谢斯契克雷洛夫就开始对波莫耶夫解释他的处境。
“你在这儿坐一下,”他最后说,“我去一趟,搞一下缺席判决。看在上帝面上,你别出去!你一脑子的老思想,到了那儿就会胡说八道,说不定弄到非写呈文报官不可。”
谢斯契克雷洛夫走到审讯室里,着手问案。波莫耶夫则坐在办公室里一张小桌旁边,闲着没事做而翻看新填好的执行票,听调解法官劝格利果利和解。格利果利执意不肯,僵持了很久,不过最后他同意了,索取十卢布,算是补偿他受的侮辱。
“好,谢天谢地!”谢斯契克雷洛夫宣读判词后,走进办公室里来说,“幸亏这个案子就这样结束了。……好像一副千斤重担从肩头卸下来了。你付给格利果利十卢布,就可以安心了。”
“我付给格利果利……十……卢布?!”波莫耶夫愣住了,“你疯了?……”
“算了,好吧,好吧,我替你出这笔钱就是,”谢斯契克雷洛夫摇一下手,皱起眉头,“我连一百卢布都肯出,只图不惹出麻烦来就行。求上帝保佑,可别叫我审问熟人。你,老兄,与其打格利果利,不如每一次都到我这儿来,把我打一顿!这在我倒轻松一千倍。我们到娜达霞那儿去吃饭吧!”
过了十分钟,这几个朋友在调解法官住宅里坐着用中饭,吃煎鲫鱼。
“嗯,很好,”波莫耶夫喝下第三杯酒,开口说,“你判决给格利果利十卢布,那么你把他关多少天呢?”
“我没有把他关起来。为什么要关他呢?”
“什么叫‘为什么’?”波莫耶夫瞪大了眼睛说,“就因为他不该告状!难道他能告我的状?”
调解法官和尼特金就开始向波莫耶夫解释,可是他不理解,仍旧坚持己见。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彼得不宜于做法官!”他在回去的路上同尼特金谈话,叹了口气,“他是个好心人,又受过教育,那么乐于帮助人,可是……做法官却不行!他不会认真审案。……虽然我感到歉然,可是下次选举任期三年的调解法官的时候,我只好不选他了!只好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