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运不济!

上午九点多钟,两个地主加久金和希洛赫沃斯托夫,坐着马车去参加本区调解法官的选举会议。天气好得很。两个朋友走过的那条路上一片碧绿绵延不断。路旁立着两排老桦树,树上新生的树叶在低声细语。道路左右两旁伸展着茂盛的草场,响彻了鹌鹑、田凫、鹬鸟的叫声。在蓝色的远方,在地平线上,这儿那儿有几个白色教堂和配着绿色房顶的地主庄园。

“应该把我们的主席指帝俄时代各县的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带到这儿来,按住他的脑袋叫他瞧一瞧……”加久金嘟哝说,他是个身体肥胖、头发斑白的地主,戴着肮脏的草帽,系着松散的花领结,这时候他们的马车绕过一道小桥,不住地颠动,整个车身吱嘎作响。“我们的地方自治局造出桥来,纯粹是为了要人绕着它走过去。在上次地方自治局会议上,杜勃列威伯爵说得对,他说地方自治局造出桥来是为了要测验人的智力:谁要是绕着桥走,谁就是聪明人;谁要是走上这道桥,因而像经常发生的那样摔断了脖子,谁可就是傻瓜了。这全怪主席不会办事。如果我们的主席换上另一个人,而不是醉汉,不是贪睡的人,不是草包,那就不会有这样的桥。这儿需要一个明白事理、精力充沛、口齿锋利的人,比方说,像你这样的人。……魔鬼却支使你去竞选调解法官!说真的,你该去做主席的候选人才对!”

“不过你等着瞧吧,”希洛赫沃斯托夫谦虚地说,他是个高身量的人,头发棕红,戴着新的贵族帽子,“等到今天我落选,那就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只好去做主席的候选人了。”

“你不会落选的……”加久金打个呵欠说,“我们需要受过教育的人,可是讲到大学生,我们全县总共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不选你还能选谁?人家早就这样决定了。……只是你不该去做调解法官。……你做主席才更合乎需要。……”

“反正一样,朋友。……调解法官挣两千四指年薪两千四百卢布。,主席也挣两千四。调解法官自管坐在家里审案,主席却要不时坐上马车到执行处去,受颠簸之苦。……调解法官不知要轻松多少,再说……”

希洛赫沃斯托夫没有说完。……他忽然不安地扭动身子,目光盯住前面的道路。随后他脸色通红,啐口唾沫,把身子往后一靠。

“我早就知道会这样!我的心觉出来了!”他喃喃地说,脱下帽子,擦掉额头上的汗,“我又要落选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

“难道你没看见奥尼西木神甫坐着车子迎面来了?这错不了。……你在路上遇见这么个人,就可以拨转马头往回走了,因为这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这我知道得很清楚!米契卡马车夫的名字。,拨转马头往回走吧!主啊,我故意早点出来,免得碰见这个伪君子,可是偏偏不行,他闻出我要来了!他的鼻子可真是厉害!”

“得了,你别说了!你这是想入非非,真的!”

“我不是想入非非!要是在路上遇见教士,就一定凶多吉少。每逢我坐上马车去参加选举,他总要坐着马车出来迎我。他老了,只有一口气,应该死了,可是心眼还这么歹毒,连造物主都不容!怪不得他二十年找不到好差事!可是他究竟什么缘故要跟我为难?就因为我的思想方式他不满意!我的思想他不喜欢!有一回,你知道,我们在乌里耶夫家里做客。吃过饭后,当然,我有了点酒意,就在钢琴旁边坐下,不假思索,扯开嗓子唱了两支歌:《草浸酒》和《我们当着一切正人君子的面大跳轮舞吧》。他听了就说:‘他也不怕有失官体,有这样的思想就不配做法官。我绝不让他当选!’从那时候起他每一次都坐着马车来迎我。……我为此跟他吵过架,而且换一条路走,可是这都无济于事!我一坐上马车出来,他就闻到味儿了。……有什么法子呢?现在只好往回走!反正我是选不上了!这是一清二楚的事。……以前那些次我都落选了,原因何在?就因为他作怪!”

“得了,别说了,你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大学毕业,可是居然像妇道人家那样迷信。……”

“我倒不是迷信,不过我总感到有一些预兆:只要我每月十三日动手做什么事情,或者碰见这个人,那么事情的结局总是不妙。这一切,当然,都是胡闹,无稽之谈,不能信以为真,可是……你来解释一下,为什么事情总是按预兆指出的那样发生呢?你也没法解释嘛!依我看来,迷信大可不必,然而,为了妥当起见,也不妨听从那些该死的预兆。……我们回去吧!不管是我还是你,老兄,都会落选的,而且车轴还会断掉,或者打牌要输钱。……你等着瞧吧!”

这时候一辆农民的大车跟这辆四轮马车碰头了。大车上坐着一个矮小衰迈的教士,头上戴着一顶由于年深月久而颜色发绿的宽边高礼帽,身穿帆布法衣。两辆车相遇,他就脱掉帽子,点头行礼。

“这样做不好,神甫!”希洛赫沃斯托夫说,摇一下手,“这种阴险行径跟您的圣职不相称!是啊!为这种事,临到末日审判,您得受到报应!……我们回去吧!”他转过脸对加久金说,“我们用不着白跑一趟。……”

可是加久金不同意回去。……

当天傍晚这两个朋友坐着马车回家去。……他俩脸色红得发紫,抑郁不乐,犹如天气变坏以前的晚霞。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应该回去!”希洛赫沃斯托夫抱怨道,“我早就说过嘛。你为什么不听呢?还说是迷信!现在看你还信不信!他们,那些坏蛋,非但不选我们,而且还耍笑我们,那些该死的东西!他们说:‘你在你的地界开了一家酒馆!’对,我就是开了一家酒馆!这跟外人有什么相干?我就是开了酒馆,不错!”

“没关系,过一个月你就会当选主席……”加久金安慰他说,“今天他们故意不选你,就是要将来选你做主席。……”

“你唱得跟夜莺那么好听!你这个阴险的家伙,老是安慰我,其实头一个存心投反对票的就是你!今天赞成票一张也没有,全是反对票,可见你,朋友,投的也是反对票。……多谢多谢。……”

过了一个月,这两个朋友坐着马车顺着同一条路去参加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的选举会议,然而这回不是上午九点多钟动身,而是六点多钟就出发了。希洛赫沃斯托夫在四轮马车里坐不安稳,心惊胆战地瞧着那条道路。……

“他没料到我们这么早就出来,”他说,“不过我们还是得赶紧走。……鬼才知道他这个人,说不定他有暗探!赶车,米契卡!快点!……昨天,老兄,”他转过脸对加久金说,“我派人给奥尼西木神甫送去两口袋燕麦和一斤此处指俄斤。茶叶。……我想给他点好处,叫他心软下来,可是他收下礼物,对费多尔说:‘替我问你东家好,谢谢他送的礼,不过,’他说,‘你告诉他:我是收买不了的。慢说送燕麦,他就是送金子也动摇不了我的想法。’你看他这个人如何?不过你等着就是。……你一坐车出门,就会碰见那个胖魔鬼。……把车赶快点,米契卡!”

四轮马车驶进了奥尼西木神甫住的村子。……路过他家院子的时候,两个朋友往大门里看了一眼。……奥尼西木神甫正在那辆大车旁边忙碌,急着把马套上车去。他用一只手扣上腰带,用另一只手和牙齿把皮马套装到马身上去。……

“你迟喽!”希洛赫沃斯托夫说,哈哈大笑,“你的暗探报告了你,可是你迟了!哈哈!你落空了!怎么样,有苦说不出吧?这就叫收买不了!哈哈!”

四轮马车驶出村子,希洛赫沃斯托夫感到脱离危险了。他高兴起来。

“嗯,将来在我的治理下,就不会有这样的桥!”未来的主席开始夸口说,挤了挤眼睛,“我要把他们抓得紧紧的,那些包工头!将来在我的治理下,就不会有这样的学校!我一发现哪个教员是酒鬼或是社会主义者,我就不客气地说:‘请滚蛋,老兄!你马上就给我滚!’在我的治理下,地方自治局的医生就不敢穿红衬衫!我,老兄……你,老兄……你快点赶车,米契卡,免得再遇见别的教士!……嗯,看样子,我们会顺利到达。……哎呀!”

希洛赫沃斯托夫忽然脸色煞白,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跳起来。

“兔子!兔子!”他叫道,“一只兔子穿过了大路!啊啊……见它的鬼,巴不得它死了才好!”

希洛赫沃斯托夫摇一下手,低下了头。他沉默一会儿,想了想,然后用手摩挲着苍白而冒汗的额头,小声说:

“看来,时运不济,我挣不到那两千四了。……往回走,米契卡!时运不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