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演出指借某一演员生日等机会举行演出,使该演员多得收入的公演。散戏以后

一场小戏

悲剧演员乌内洛夫和高贵的父亲指专扮这种角色的演员。季格罗夫在威尼兹旅馆应是“威尼斯旅馆”,威尼斯是意大利的城名。这个小旅馆把招牌写错了。三十七号房间里坐着,正在享用纪念演出的果实。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白酒、下等红葡萄酒、半瓶白兰地和沙丁鱼。季格罗夫是个矮胖子,脸上生着粉刺,无精打采地瞧着酒瓶,阴沉地默默不语。乌内洛夫却心潮起伏。他一只手拿着一沓钞票,另一只手握着一支铅笔,在椅子上坐不安稳,仿佛坐在针尖上一样。他正滔滔不绝地把心里的话讲出来。

“如果有什么东西使我得到安慰,受到鼓舞的话,玛克辛,”他说,“那就是青年们喜欢我。小小年纪的中学生和实科中学学生都是小人物,谁都瞧不上眼,可是你不能小看他们,老兄!他们这些调皮鬼,花三十戈比买最高楼座的票,坐得离舞台远极了,可是只有他们大声喝彩,这些小东西。他们是头等的批评家和鉴赏家!有的人只有麻雀那般大,简直可以在桌子底下走来走去,可是你一看他那张脸,简直是个杜勃罗留波夫杜勃罗留波夫(1836—1861),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哲学家、文艺评论家。!他们昨天喊得多么厉害!乌内洛夫!乌内洛夫!!总之,老兄,我没有料到。叫幕十六次!而且收入原文为法语。也不错:一百二十三卢布三十戈比!我们喝酒吧!”

“可是你,瓦塞奇卡,那个……”季格罗夫叽叽咕咕地说,困窘地眨巴着眼睛,“你今天就给我二十个达列尔在此指“卢布”。原是德国货币,演员演外国剧本时常用这个词。吧。我要到叶列茨城去一趟。我舅舅在那儿死了。说不定他身后会留下点儿遗产。要是你不给钱,我就只好一步步走着去了。你肯给吗?”

“嗯。……可是这笔钱你不会还给我的,玛克辛!”

“我不会还给你,瓦塞奇卡……”高贵的父亲叹道,“我到哪儿去找钱呢?……你就……看在朋友分上,给我这笔钱吧。……”

“慢着,说不定我还不够用。我要买点东西,定做点东西。我来算一算。”

乌内洛夫把一张包白兰地酒瓶的纸拿过来,用铅笔在纸上写字。

“给你二十,给我的妹妹寄去二十五。……那个可怜的女人三年来一直要求我寄点钱去。这一次我非寄不可!她那么可爱……那么好。……我得花三十卢布给我自己做一身新衣服。旅馆费和伙食费我还要等一下再付,反正不用着急。烟草三俄磅旧俄重量单位,1俄磅等于409.5克。……半高腰皮鞋一双。另外还有什么呢?要买一件礼服……一只怀表。我要给你买顶新帽子,你戴着现在这顶帽子,简直像个魔鬼。我都不好意思跟你一块儿上街了。等一等,另外还要买什么呢?”

“你得买支手枪,瓦塞奇卡,为了演《鬼火》俄国剧作家安特罗波夫(1843—1881)在1873年所写的一个传奇剧。——俄文本编者注。我们那支手枪放不响了。”

“对,这是实在的。剧团经理那个混蛋无论如何也不肯买。道具的事他不管,这个恶魔。嗯,那么,花六七个卢布买支手枪。另外还有什么呢?”

“到澡堂去,用肥皂洗个澡。”

“洗澡、肥皂等等,就算一个卢布吧。”

“这儿,瓦塞奇卡,常有个鞑靼人来,他卖挺好的狐狸标本。你该买上一个!”

“我要狐狸干什么?”

“买着玩嘛。把它放在桌上。早晨你醒来,睁眼一看,你的桌子上有一只野兽,于是……于是你就会快活起来!”

“这是摆阔气!我还是买个新烟盒的好。你知道,我得添置点行头。应当买几件竖领的衬衫。竖领现在正时兴。哦,对了!我差点忘了!要买件凸纹布的坎肩才成!”

“这非买不可。演克雷洛夫指俄国剧作家克雷洛夫(1838—1906),笔名维克托·亚历山德罗夫。——俄文本编者注的戏就不能不穿凸纹布的坎肩。还要带纽扣的半高腰皮鞋……手杖。洗衣女工的钱该付了吧?”

“不,我要拖一拖。我需要几副白色的、黑色的和别的颜色的手套。还有什么呢?苏打和酸性的药。供三次服用的蓖麻油。……纸张、信封。还有什么呢?”

乌内洛夫和季格罗夫都抬起眼睛看着天花板,皱起额头,开始思索。

“还有波斯粉一种灭臭虫的药粉。!”乌内洛夫想起来,说,“那些红皮的虫子闹得人不得安生。还有什么呢?圣徒啊,还有大衣!顶要紧的东西我们却忘了,玛克辛!没有大衣怎么过冬呢?我写上四十。可是……我的钱不够了!你别去管你舅舅了,玛克辛!”

“那不行。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怎么能丢开不管!多半他身后还会留下点什么呢。”

“他会留下什么?无非是一个海泡石烟斗和一张舅母的照片吧?真的,你别去管他!”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这样自……自……自私自利,瓦塞奇卡?”季格罗夫着眼睛说,“如果我有钱,我会吝惜吗?一百……三百……一千……你要多少就给你多少!我父母死后,给我留下了一万。我把它全分给演员们了!……”

“好了,好了,你拿二十吧!”

“谢谢。我的口袋全是破的,钱没处放。不过,现在已经五点多钟,我该到火车站去了。”

季格罗夫吃力地站起来,开始把他那件瘦小而且肩膀很窄的大衣裹在他圆球般的身体上。

“可是你,瓦塞奇卡,不要对我们的人说我走了,”他说,“我们那个混蛋要是听说我不辞而别,就会闹翻天。就叫他们以为我在灌酒吧。你得送我到火车站去,瓦塞奇卡,要不然保不准我会在路上走进一家小饭铺,把你的达列尔全花光。你知道我的弱点!你送我一趟吧,好朋友!”

“行啊。”

两个演员穿上外衣,走出去,到了街上。

“究竟该买点什么呢?”乌内洛夫在路上瞧着那些商店和小铺的橱窗,唠叨说,“你看,玛克辛,多么出色的火腿!要是我们的戏院昨天卖了满座,我就一定买它,我说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那么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没卖满座吗?因为商人楚达科夫家里正办喜事。所有的阔佬都到他那儿去了。他们这些魔鬼,结婚也不挑个时候。你看,这个橱窗里的高礼帽多么好!要不要买?不过,算了吧。”

到了火车站,两个朋友就在头等客车乘客候车室里坐下来,开始吸雪茄烟。

“见鬼,”乌内洛夫说,皱起眉头,“我想喝点酒。咱们喝点啤酒吧。茶房,来啤酒!头一遍钟还没打,你也用不着着急。不过你,矮胖子,这回出门不要耽搁太久。从你那死去的舅舅那儿略微捞到点油水就回来。你听我说,嗯嗯……茶房!不要啤酒!来一瓶‘纽依’一种法国葡萄酒。!咱们临别喝上点红葡萄酒……然后你就上路。”

过了半个钟头,两个演员喝完第二瓶酒。乌内洛夫用拳头支住发热的脑袋,多情地瞅着季格罗夫的肥脸,用不灵便的舌头唠叨说:

“我们这一行的主要祸害就是剧……剧团经理。表演艺术家只有在真正奉……奉行集体经营原则的时候,才能站住脚。”

“合伙经营。”

“对,合伙经营。这种葡萄酒太差。这么办,咱们喝莱茵葡萄酒莱茵河流域产的白葡萄酒。吧!”

“瓦塞奇卡……打第二遍钟了。”

“没关系。你坐夜班车好了,现在我把心……心里的话给你说一说。茶房,来一瓶莱茵葡萄酒!剧……剧团经理把演员看作工具,看作……炮灰。他榨演员的血汗。他是不会了解演员的。比方拿你来说吧。你是个没有才能的人,不过……是个有用的演员。应当看重你才对。慢着,你不要凑过来吻我,这不像样!……我喜欢你什么呢?喜欢你的灵魂,你那真正艺术家的心。玛克辛,明天我给你定做一身衣服!我什么都给你买。连那个狐皮也买下。让我握一下你的手!”

一个钟头过去了。两个演员仍旧坐着,谈个不停。

“上帝保佑,但愿我能干出点名堂才好,”乌内洛夫说,“到那时候你再看吧。……那时候我就要叫大家瞧瞧什么叫舞台!在我那儿,你一个月会挣两百卢布。……一开头我手头只要有一千卢布……能租下一个夏季剧院就成。……你听我说,咱们要不要吃点东西?你要吃吗?你老实说吧。……想吃吗?茶房,来两只烤大鹬!”

“现在没有大鹬。”侍役说。

“见鬼,你们总是什么都没有!既是这样,那么,蠢材,你就去要……你们究竟有些什么野味?全拿来!你们这些混蛋素来给商人吃各种残羹剩饭,因此就认为演员也会吃那些残羹剩饭!全拿来!再送一瓶蜜酒来!玛克辛,要吸雪茄吗?那你也拿点雪茄烟来。”

过了不久,喜剧演员杜德金来了,缠住这两个朋友。

“你们怎么挑了这样一个地方喝酒!”杜德金惊讶地说,“咱们到美景饭店去。眼下我们的人都在那儿。……”

“算账!”乌内洛夫叫道。

“三十六卢布二十戈比。……”

“你都拿去……不必找零钱了!我们走,玛克辛!你别去管你舅舅!让可怜的尤里克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中的人物。——俄文本编者注没有继承人算了!你把二十卢布给我!明天你再上火车好了!”

在美景饭店,两个朋友要了牡蛎和莱茵葡萄酒。

“明天我还要给你买一双皮靴,”乌内洛夫一面给季格罗夫斟酒,一面说,“喝吧!谁爱艺术,谁就……为艺术干杯!”

他们谈艺术,谈集体原则,谈合伙经营,谈同心协力,谈团结精神,谈演员的其他理想。……至于叶列茨之行,买茶叶、烟草、衣服,赎回典当的东西,付出各种开支,所有这些事情都自然而然地烟消火灭……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美景饭店的账单吞噬了纪念演出的全部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