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诃夫文集(1-16卷)
- (俄罗斯)契诃夫
- 4875字
- 2020-08-29 06:32:42
自白,或奥丽雅、任尼雅、左雅
一封信
您,我亲爱的,我亲爱的而又难忘的朋友,在您可爱的信上顺便问我说,尽管我已经三十九岁了,可是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结婚。
我亲爱的!我是满心喜爱家庭生活的,我没结婚也只是因为命运这个恶棍不愿意让我结婚而已。这以前我大约有十五次准备结婚,可是没成功,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一切事情,特别是我的生活,都要听命于机会,一切都要碰机会!机会就是暴君啊。我现在写出几个实例来说明我何以至今仍然在过这种可鄙的单身生活吧。……
第一个例子
那是六月间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天空万里无云,像是最纯净的普鲁士蓝。阳光在河面上闪烁,滑过沾着露水的青草。河面上和绿草地上似乎撒遍珍贵的钻石。鸟雀仿佛在照着乐谱唱歌。……我们在铺着黄沙的林荫路上散步,挺起幸福的胸膛,吸进六月间清晨的香气。树木那么亲切地瞅着我们,低声喁语,大概在对我们倾吐颇为美好温柔的话语。……奥丽雅·格鲁兹多甫斯卡雅(现在她已经嫁给你们县里警察局长的儿子了)把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上,她那极小的小指在我的大手指上颤抖。……她两颊绯红,而她的眼睛……啊,我亲爱的,那真是一对美妙的眼睛呀!那对浅蓝色眼睛里闪着多少魅力、真诚、纯洁、欢乐、天真烂漫!我欣赏她那淡黄色的发辫,欣赏她小小的脚留在沙地上的小小的足迹。……
“我把我的一生,奥尔迦·玛克辛莫芙娜,献给科学了,”我小声说着,生怕她的小指从我的大手指上滑掉,“在前面等着我的是教授的讲台。……我的良心上压着许多问题……科学的问题。……这是辛劳的生活,充满了忧虑和高尚的……该怎么说好呢?……喏,一句话,我将来要做教授。……我为人诚实,奥尔迦·玛克辛莫芙娜。……我不阔绰,不过……我需要一个生活的伴侣,有她在就会……”奥尔迦·玛克辛莫芙娜发窘了,低下眼睛,她的小指颤抖起来,“有她在就会……奥丽雅!您看一下天空!天空多么洁净啊……不过我的生活也那么纯洁,那么广漠无垠。……”
我的舌头还没来得及从这一大堆胡说八道里爬出来,忽然奥丽雅抬起头,从我手上抽回她的手去,拍起巴掌来。原来有些大鹅和小鹅迎面走过来。奥丽雅跑到鹅跟前,扬声大笑,向它们伸出小手去。……啊,那是一双什么样的小手呀,我亲爱的!
“嘎……嘎……嘎……”那些鹅开口了,撑起脖子,斜着眼睛看奥丽雅。
“鹅,鹅,鹅!”奥丽雅叫道,向一只小鹅伸出手去。
那只小鹅,别看年纪小,却聪明得很。它躲开奥丽雅的手,去找它爸爸,一只又大又蠢的雄鹅,而且看样子,向它爸爸告状了。雄鹅就张开翅膀。顽皮的奥丽雅又向另一只小鹅伸出手去。这时候出了一件可怕的事。雄鹅把脖子伛到地面上,嘴里嘶嘶地叫,像蛇似的,不怀好意地走到奥丽雅跟前来。奥丽雅尖叫一声,回转身就跑。雄鹅追着她不放。奥丽雅回头一看,就叫得越发厉害,脸色煞白。她又怕又急,那张美丽的、少女的小脸变了相。看样子,倒好像有三百个魔鬼在她身后追过来似的。
我赶紧跑到她那边去救她,举起手杖敲雄鹅的头。可恶的雄鹅仍然不顾一切,咬一下她那连衣裙的下摆。奥丽雅睁大眼睛,面孔变了样,周身索索地抖,倒在我的怀里。……
“您的胆子真是小!”我说。
“您快打雄鹅!”她说着,哭起来。……
那张吓坏的小脸上,纯朴的神情没有了,稚气的神情没有了,剩下的是一副蠢相!我受不了懦弱,亲爱的!我不能想象我会娶懦弱、胆怯的女人!
雄鹅把这件事断送了。……我把奥丽雅安慰得定下心来,就走回家去,那张懦弱得一副蠢相的小脸印在我的脑海里。……在我的心目中,奥丽雅就此失去一切魅力。我不再跟她来往了。
第二个例子
您,我的朋友,当然知道我是作家。天神在我的胸中点燃了圣火,我认为我没有权利不拿起笔来。我是阿波罗的祭司。……我心脏的每一下跳动,我的一声声叹息,总之我的全身心,都献到缪斯的祭坛上去了。我不住地写,写,写。……夺去我手里的笔,我就会死掉。……您笑了,您不信。……我起誓:真是这样的!
不过您,我亲爱的,当然知道,地球对艺术来说是个坏地方。世界广大而富饶,然而作家在这儿却没有立足之地。作家是永生永世的孤儿,流亡者,替罪羊,无倚无靠的孩子。……我把人类分成两部分:作家和嫉妒者。头一部分人写作,第二部分人却嫉妒得要死,千方百计跟头一部分人捣乱。就因为有那些嫉妒的人,我才遭了殃,现在还在遭殃,将来也仍然会遭殃。他们破坏我的生活。他们把持着作家业务方面的生杀大权,自称为主编和出版人,用尽全力想要埋没我们这班人。他们这些该死的!!
您听我说。……
有一段时期我追求过任尼雅·普希科娃。您,当然,记得这个可爱的、黑发的、喜好幻想的孩子。……现在她已经嫁给您的邻居卡尔·伊凡诺维奇·万采了(顺便说说:在德语里“万采”的意思是……臭虫。您不要把这话告诉任尼雅,她会生气的)。任尼雅因为我是作家而爱上我。她跟我一样深深地相信我的使命。我的希望鼓舞她生活下去。不过当时她还年轻!她还不能理解上面提到过的那种划分:人是分成两部分的!她不相信这种划分!她不相信,于是我们在一个天气晴和的日子……吹了。
当时我住在普希科娃家的别墅里。大家都认为我是未婚夫,任尼雅是未婚妻。我写作,她阅读。她是多么好的批评家呀,我亲爱的。她像阿里斯梯德那样公正,又像老加图那样严格。我总是把我的作品献给她。……任尼雅非常喜欢那些作品当中的一篇。任尼雅想看到它发表。我就把它寄到一家幽默杂志去。我是七月一日寄出去的,等着两个星期后的答复。七月十五日到了。我和任尼雅收到盼望中的杂志。我们赶紧拆开包装纸,把《邮箱》栏里的答复读一遍。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邮箱》栏里登着写给我的回答:“希连多沃村。玛·巴先生:您连一丁点才能也没有。鬼才知道您乱写些什么!您不必白糟蹋邮票,也不要再来打搅我们了。您干点别的事吧。”
哎,真是荒唐呀。……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傻瓜们写的。
“嗯嗯嗯……”任尼雅鼻子里哼着。
“简直是些……混蛋!!!”我嘟哝说,“您看如何?您,叶甫盖尼雅·玛尔科芙娜,现在想到我划分两种人的说法就会微笑了吧?”
任尼雅沉思不语,打了个呵欠。
“话说回来,”她说,“也许您真的没有才能!这种事他们比较了解。去年费多尔·费多塞耶维奇跟我一块儿整个夏天都在钓鱼,您却不住地写,写,写。……那是多么乏味啊!……”
您瞧瞧!我和她一块儿在写作和阅读当中度过那么多无眠的夜晚,她却居然说出这种话来!我们双方对缪斯做出那么多的牺牲,结果居然会这样。……啊?
任尼雅对我的写作生活冷淡,因而对我本人也冷淡。我们就分手了。事情也不能不这样。……
第三个例子
您,我难忘的朋友,当然知道,我是非常喜爱音乐的。音乐就是我的嗜好,使我着魔的东西。……莫扎特、贝多芬、肖邦、门德尔松、古诺这些名字,不是普通人的名字,而是巨人的名字!我喜欢古典音乐。我讨厌滑稽歌剧,就跟讨厌轻松喜剧一样。我是严肃歌剧最经常的看客。霍赫洛夫、柯切托娃、巴尔察尔、乌萨托夫、柯尔索夫……都是了不起的人!我却不认得那些歌唱家,我感到多么遗憾!要是我认得他们,我就会怀着感激的心情对他们倾吐衷曲。去年冬天我去看歌剧的次数特别多。我不是一个人去,而是同彼普西诺夫家的人一块儿去。可惜您不认识这可爱的一家人!每年冬天,彼普西诺夫一家人总在剧院里订下包厢。他们满心喜爱音乐。……给这个可爱的家庭增添光彩的是彼普西诺夫上校的女儿左雅。她是个好姑娘,我亲爱的!单是她那玫瑰色的小嘴唇就足以使我这样的人神魂颠倒!她苗条,美丽,聪明。……我爱她。……我爱得发疯,热烈,不知怎么才好!……我跟她坐在一块儿,我的血就沸腾。您微笑了,我亲爱的。……您微笑吧!您不了解作家的爱情,这种爱情在您是生疏的。……作家的爱情无异于埃特纳加上维苏威。左雅爱我。她的眼睛老是瞅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经常寻找她的眼睛。……我们很幸福。……我们离结婚只差一步了。……
可是我们遭殃了。
《浮士德》正在上演。《浮士德》,我亲爱的,是古诺写的,而古诺是最伟大的音乐家。我去剧院的路上,决定等到第一幕上演就向左雅吐露爱情,反正我看不懂第一幕。……伟大的古诺不该写那第一幕!
歌剧开演了。剧院休息室里只剩下我和左雅。她在我身旁坐着,由于期待和幸福而不住发抖,心神恍惚地玩弄她的扇子。在傍晚的灯光下,我亲爱的,她真漂亮,漂亮极了!
“这个序曲,”我表白爱情道,“引起我的遐想,左雅·叶果罗芙娜。……它勾起那么多的感情,那么多呀。……我听着,心里热乎乎的。……我渴望一种什么东西,我听着。……”
我打了个嗝,接着说:
“我渴望那么一种特别的东西。我渴望人世间所没有的东西。……是爱情吗?是激情吗?对,大概就是……爱情……”我打个嗝,“对,就是爱情。……”
左雅微微一笑,难为情了,开始用力摇扇子。我打个嗝。我恼恨自己打嗝!
“左雅·叶果罗芙娜!您说吧,我求求您!您熟悉这种感情吗?”我打个嗝,“左雅·叶果罗芙娜!我在等着回答呀!”
“我……我……不懂您的意思。……”
“这是因为我忽然打起嗝来了。……一会儿就会过去。……我说的是一种无所不包的感情,这种感情……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您喝点水吧!”
“我先得表白我的爱情,然后我才能到饮食部去,”我暗自想着,就继续说,“我把话说得短点。左雅·叶果罗芙娜……您当然已经注意到……”
我打个嗝。我恼恨自己不断打嗝,就咬住自己的舌头。
“您,当然,已经注意到……”我打个嗝,“您认识我将近一年了。……嗯。……我是个诚实的人,左雅·叶果罗芙娜!我是个爱好工作的人!我不阔绰,这是实在的,不过……”
我打个嗝,跳起来。
“您喝点水吧!”左雅劝我说。
我在长沙发旁边走了几步,用手指头按住喉咙,可是又打了个嗝。我亲爱的,我的处境可真糟透了!左雅站起来,往包厢那边走去。我就跟着她走。我把她送进包厢里,打个嗝,往饮食部跑去。我喝下大约五杯水,打嗝的次数似乎略微少点了。我吸完一支纸烟,往包厢那边走去。左雅的弟弟站起来,把他的位子让给我,就在我的左雅身旁。我坐下去,可是立刻……打个嗝。过了将近五分钟,我又打个嗝,听起来有点特别,声音干哑。我就起来,在包厢门旁站住。我亲爱的,与其在我热爱的女人耳旁打嗝,还不如在门口打嗝好!我打了个嗝。隔壁包厢里有个中学生瞧着我,大声笑起来。……他这个坏小子,笑得那么起劲!我恨不得把这乳臭未干的坏蛋的耳朵连根揪掉才好!舞台上演唱伟大的《浮士德》,他居然发笑!这是大逆不道!是啊,我亲爱的,当初我们做孩子的时候,比他强得多。我正暗自咒骂无礼的中学生,不料又打个嗝。……邻近包厢里的人们都笑起来。
“再来一次!”那个中学生压低喉咙说。
“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彼普西诺夫上校凑近我的耳朵嘟哝道,“您尽可以到家里去打嗝嘛,先生!”
左雅脸红了。我又打个嗝,就发疯般地捏紧拳头,跑出包厢。我开始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我走啊,走啊,走啊,然而老是打嗝。我什么东西没吃,什么东西没喝啊!临到第四幕开场,我啐口唾沫,索性回家去了。等我回到家里,仿佛故意捣蛋似的,偏偏不再打嗝了。……我敲着我的后脑勺,叫道:
“现在你打嗝啊!现在你尽可以放心打嗝,你这个挨人嘘的未婚夫!不,你不是挨人嘘!不是人家嘘你,是……你紧着打嗝嘛!”
第二天,我照例到彼普西诺夫家里去。左雅没出来吃饭,却吩咐人转告我说她有病,不能跟我见面。彼普西诺夫絮絮叨叨地讲起有些年轻人不善于在社交场所举止得体。……这个蠢货!他就不知道打嗝的器官不依赖于意志的刺激。刺激,我亲爱的,就是原动力。
“如果您有女儿的话,”彼普西诺夫吃过饭后对我说,“您肯把她嫁给一个在社交场所居然不住打嗝的人吗?啊?怎么样?”
“我肯……”我嘟哝说。
“那可不对啊,先生!”
左雅和我的事就此吹了。她不能原谅我打嗝。我遭殃了。
您还要我另外再给您写二十个例子吗?
我倒愿意写,可是……够了!我两鬓的血管胀大,眼泪扑簌簌地淌下来,肝脏翻腾不停。……作家同行们,我们的命运颇有不祥之处啊!请允许我,我亲爱的,祝您万事如意!我握您的手,并且问候您的波里亚。他,我听说,是个好丈夫和好父亲。……应该赞美他!只是可惜,他喝烈酒。(这不是指责,我亲爱的!)祝您健康和幸福,我亲爱的,请您不要忘记您有一个最恭顺的仆人。
玛卡尔·巴尔达斯托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