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诺琪卡

爱情故事

房门轻轻打开了,我的好朋友巴威尔·谢尔盖耶维奇·维赫列涅夫走进我的房间里来。他是个年轻人,可是相貌显老,带着病容。他背部伛偻,鼻子很长,身子消瘦,总的说来,模样颇为难看,然而另一方面他的相貌又那么忠厚,柔顺,丰满,弄得我每次见到他都生出奇怪的愿望,想伸出五个手指去抓住他,摸一摸他那柔软的心和面团般的灵魂。如同一切在书房里打发生活的人一样,他文静,胆怯,腼腆,不过这一次,除此以外,他还脸色苍白,不知什么缘故心情极其激动。

“您怎么了?”我端详着他苍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嘴唇,问道,“您病了还是怎么的?或者又跟您妻子闹了别扭?您的脸色大变了!”

维赫列涅夫迟疑了一会儿,咳嗽几声,然后摇着手说:

“我又跟尼诺琪卡……出了麻烦事!好朋友,我那么难过,昨天晚上通宵没睡着,现在,您看得明白,我都半死不活了。……鬼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换了别人,任什么灾难也吓不倒,不管是受到欺侮也罢,死了亲人也罢,得了疾病也罢,很容易就能对付过去,可是对我来说,只要出一点点小事,我就泄了气,支持不住了!”

“可是出了什么事呢?”

“小事。……一出小小的家庭戏剧而已。要是您高兴的话,我就讲给您听。昨天傍晚我的尼诺琪卡哪儿也没去,留在家里,打算跟我一块儿消磨时光。我,当然,心里很高兴。她通常傍晚出门,到什么俱乐部去,我呢,只有傍晚才待在家里,所以您想象得出我……那个……多么高兴。不过您没结过婚,您想象不出一个人工作完毕,回到家里,看到与他的生命息息相关的亲人,他会感到多么温暖和舒适。……啊!”

维赫列涅夫描绘完家庭生活的种种妙处,擦掉额头上的汗,继续说:

“尼诺琪卡打算跟我度过一个傍晚。……可是您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我是个乏味沉闷的人,不会谈笑风生。跟我在一起怎么能快活呢?我老是专心搞我那些图样、滤纸、土壤。我既不会弹琴,也不会跳舞,更不会说风趣的话……我什么也不会,尼诺琪卡呢,您会同意,却年轻而善于交际。……青春有青春的权利……不是这样吗?好,我就着手给她看一些图片,看各式各样的小东西,这样那样的……讲了闲话。……当时我顺便想起我书桌里放着一些旧日的信件,其中有些写得很可笑!在大学时代我有过几个朋友,真会写信,那些滑头!谁读着那些信都会笑破肚子。我就从书桌里取出那些信来,拿给尼诺琪卡看。我给她读了一封又读一封,再读一封……可是,忽然刹车了!有一封信里,您知道,有这样一句话:‘卡嘉女人的名字叶卡捷琳娜的小名。问候你。’这样的句子对嫉妒心重的妻子来说无异于一把尖刀!而我的尼诺琪卡就是一个穿裙子的奥赛罗。意谓“嫉妒心重的女人”。奥赛罗是英国作家莎士比亚的同名悲剧中的男主人公。于是各种问题纷纷落到我这个倒霉人的脑袋上:这个卡嘉是谁?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告诉她说,这个卡嘉类似初恋的对象……这无非是大学生时代青年人干的那种幼稚事,无关宏旨。我说,每个青年都有过自己的卡嘉,这是难免的。……我的尼诺琪卡却不听这一套!鬼才知道她想到哪儿去了,眼泪汪汪的。她哭完以后,就歇斯底里发作了。她嚷道,‘您卑鄙,恶劣!您把您的过去瞒住我!’她嚷道,‘可见您现在也有个什么卡嘉,只是瞒住不说!’我再三向她提出保证,可是毫无结果。……男人的逻辑永远也对付不了女人的逻辑。最后我请求她原谅我,对她跪下……爬到她跟前,可是她一点也不动心。她就这么发着歇斯底里,上床睡了:她睡在她的房间里,我睡在我书房里的长沙发上。……今天早晨她看也不看我,拉长了脸,对我称呼‘您’。她口口声声说要搬到她母亲那儿去住。她一定会搬去,我知道她的性格!”

“嗯,是啊,这是件不愉快的事。”

“这些女人我真不理解!嗯,姑且承认,尼诺琪卡年轻,看重道德,要求苛刻,像卡嘉这类平淡的事不能不惹得她难过,我们姑且承认这一点……可是莫非这种事是难于谅解的吗?就算我不对吧,可是我已经认过错,向她跪下了!我,不瞒您说,甚至……哭了!”

“是的,女人是个猜不透的谜。”

“我的好朋友,亲爱的,您对尼诺琪卡有很大的影响,她尊重您,把您看作权威。我央求您,您到她那儿去一趟,运用您所有的影响,跟她谈一谈,要她明白她不对。……我难过呀,我亲爱的!……要是这件事再延续一天,我就受不住了。您去一趟吧,好朋友!”

“可是这样妥当吗?”

“有什么不妥当的?您跟她几乎从小就是朋友,她相信您。……您去一趟,您给朋友帮帮忙!”

维赫列涅夫这种含泪的请求打动了我的心。我穿上外衣,坐上马车去找他的妻子。我见到尼诺琪卡的时候,她正在做她喜欢做的事:坐在长沙发上,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眯细她那对好看的眼睛望着空中,什么事也不干。……她看见我,就离开长沙发跳起来,跑到我跟前。……然后她回过头去看,赶快关上房门,像一片小羽毛那么轻地抱住我的脖子(请读者不要以为这儿有印错的字。……我同维赫列涅夫分担夫妇的义务已经有一年之久了)。

“你这个小坏包,又想出了什么花样?”我让尼诺琪卡在我身旁坐下,问她说。

“怎么回事?”

“你又闹得你那一位六神不安了!今天他到我家来,把卡嘉的事一五一十地对我讲了。”

“哦……这个!他居然去找你诉苦!……”

“你们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那不值得一提。……昨天傍晚我心里烦闷……我因为没处可去而生闷气,懊恼得拿他的卡嘉出气。我是因为烦闷才哭的,可是怎么能把哭的原因对他明说呢?”

“可是,我的宝贝儿,你这样做太残酷,太不人道了。他本来就神经质,你还大闹一场来折磨他。”

“没什么,我吃醋,他反而高兴。……再也没有比假吃醋更能蒙骗人了。……可是我们不谈这些吧。……我不喜欢你开口就谈我那个草包。……他本来就已经惹得我讨厌了。……我们最好还是喝茶吧。……”

“不过你还是不要再折磨他吧。……你知道,他的模样真可怜。……他那么真诚老实地描绘他的家庭幸福,那么相信你的爱情,简直叫人觉得可怕。……你好歹克制一下,对他亲热点,做做假。……只要你肯说句好话,就足以使他感到登上七重天了。”

尼诺琪卡噘起小嘴,皱紧眉头,然而没过多久,维赫列涅夫就走进来了,胆怯地瞅着我的脸,于是她总算快活地微笑着,用亲切的目光看他了。

“你来得真巧,正赶上喝茶!”她对他说,“你可真机灵,从来也不会来迟。……给你的茶里加鲜奶油呢,还是加柠檬?”

维赫列涅夫没料到见面后会这样,心里很感动。他动情地吻他妻子的手,拥抱我。可是这种拥抱显得那么荒唐可笑,那么不合适,惹得我和尼诺琪卡都涨红了脸。……

“和事佬有福啊!”幸福的丈夫快活地叫道,“为什么您能说服她呢?因为您是个社交界的人,素来在社交界周旋,懂得女人的心的种种奥妙!哈哈哈!我呢,是海豹,旱獭意谓“我却是笨蛋”。!本来只用说一句话,我却说了十句。……本来该吻她的小手,或者干点什么别的,可是我却叫起苦来!哈哈哈!”

喝完茶后,维赫列涅夫把我带到他的书房里,摸着我的纽扣,喃喃地说:

“我不知道该怎样感激您才好,亲爱的朋友!请您相信,我本来那么难过,痛苦,现在却这么幸福,幸福得不得了!您已经不是头一次把我从可怕的局面里解救出来了。我的好朋友,请您不要拒绝我!我有个小物件……就是我亲手做的一个小火车头……这个东西在展览会上得到过奖章。……请您收下它,算是我感激的表示……友情的表示!……请您赏脸收下吧!”

当然,我百般推谢,可是维赫列涅夫执意不从,我不得不把他珍贵的礼品收下了。

若干天,若干星期,若干月,过去了……那件该诅咒的事迟早会在维赫列涅夫面前露出肮脏的真相。他无意中了解了实情,顿时脸色煞白,在长沙发上躺下,呆呆地瞧着天花板。……不过他一句话也没说。精神上的痛苦势必表现为某些动作,他开始在长沙发上痛苦地翻来覆去。他那懦弱的性格只限于做出这些动作罢了。

过了一星期,维赫列涅夫从那个使他震动的新事件中略微清醒过来后,来到我家里。我们两人都心慌意乱,谁也不看谁。……我开始驴唇不对马嘴地胡扯起来,谈到什么自由恋爱、夫妇的利己主义、听天由命等等。

“我不是来谈这些的……”他温和地打断我的话说,“这些我都知道得很清楚。在感情方面是谁都没有过错的。不过,使我感兴趣的是事情的另一方面,纯粹实际的那一方面。好朋友,我完全不了解生活,事情一牵涉到社会上的礼数和规矩,我就完全没辙原文为德语。了。您,我亲爱的,帮帮我的忙。您说说看,现在尼诺琪卡该怎么办才对!您认为她该继续住在我那儿呢,还是最好搬到您这儿来?”

我们没有商量多久,就做出这样的决定:尼诺琪卡仍然住在维赫列涅夫家里,我想要找她就可以去找她,可是维赫列涅夫搬到角落上的一个房间里去住,那儿原先是个储藏室。那个房间有点潮湿,阴暗,而且要穿过厨房才能走到那儿,不过另一方面,住那个房间倒可以闭门独居,再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眼中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