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八六年

新年的大苦大难原名是《新年的大殉教者》。

街上的景象无异于镶在金边镜框里的一幅地狱图。要不是扫院子的仆人们和警察们脸上现出节日的神情,那么谁都可能认为敌人已经逼近这个京城了。体面的雪橇和马车川流不息,滑板吱吱地叫,车轮辘辘地响。……人行道上,拜年的人们不住地奔跑,吐出舌头,瞪大眼睛。他们跑得那么起劲,要是波提乏的妻子典出《旧约·创世记》:雅各的儿子约瑟被卖到埃及后,在护卫长波提乏家里为奴。波提乏的妻子对他眉目传情,有一天“拉住他的衣裳说:‘你与我同寝吧!’约瑟把衣裳丢在妇人手里,跑到外边去了。”——俄文本编者注拉住一个奔跑着的十四等文官的衣襟,那么,不光是衣襟,就连那个文官的整个半边身子以及他的肝脏和脾脏也会留在她手里的。……

忽然警察吹响了尖厉刺耳的哨声。出了什么事?扫院子的仆人纷纷离开原地,往发出哨声的地方跑去。……

“你们散开!各走各的路!用不着你们在这儿看热闹!莫非从来没见过死人还是怎么的?这班人啊。……”

人行道上,某人家的大门外,有个衣冠楚楚的人躺在那里,穿着海狸皮大衣和新的橡胶套靴。……他那张新刮过胡子而且死人般苍白的脸旁边,丢着一副打碎的眼镜。皮大衣的前胸已经解开,聚在那儿的人群见到一角礼服和一枚斯坦尼斯拉夫三等勋章这种勋章中最低的一等。——俄文本编者注。他的胸脯缓慢而沉重地起伏着,他的眼睛闭紧。……

“先生!”警察推那个文官说,“先生,不许在这儿躺着!老爷!”

可是那个先生一声也不响,大气也不出。……那些维持治安的人在他身边忙了五分钟光景,没能使他清醒过来,就把他放在一辆出租马车上,送到急诊室去了。……

“这条裤子倒挺好!”警察帮着医士给病人脱衣服,说,“大概要值六卢布!这件坎肩也不错。……要是凭这条裤子来判断,那么他是个贵族。……”

文官在急诊室里躺了大约一个半钟头,喝下满满一瓶缬草酊一种镇静剂。,然后清醒过来。……大家这才知道他是九等文官盖拉西木·库兹米奇·辛克列捷耶夫。

“您哪儿不舒服?”警察局的医生问他说。

“祝你们新年新禧……”他喃喃地说,呆望着天花板,呼呼地喘气。

“也祝您新年好。……可是……您哪儿不舒服?为什么您倒在地下?您回想一下!您喝了酒吧?”

“不……没有。……”

“可是您怎么会晕倒的呢?”

“那是我一时头昏。……我……我在拜年。……”

“那么您到许多地方去拜过年?”

“不……没有,不多,先生。……我做完祷告回来……喝了茶,就动身到尼古拉·米海雷奇家去。……在那儿,当然,我签了名。……从那儿出来,我到军官街……上卡恰尔金家去。……在那儿我也签了名。……在那儿门厅里,我记得,过堂风把我吹得着凉了。……从卡恰尔金家出来,我到维堡区伊凡·伊凡内奇家去。……我在那儿签了名。……”

“又送来一个文官!”警察报告道。

“从伊凡·伊凡内奇家出来,”辛克列捷耶夫继续说,“我就近到商人赫雷莫夫家去。……我顺便到他那儿拜年……祝他一家人新年新禧。……他们要我喝点过年的酒。……那怎能不喝呢?要是不喝,就会惹得他们不高兴。……好,我就喝下三小杯……吃了点香肠。……从那儿出来,我到彼得堡区即彼得堡的北城区。李霍杰耶夫家。……他是个好人。……”

“您一直是步行吗?”

“步行,先生。……我在李霍杰耶夫家里签了名。……从他那儿出来,我到彼拉盖雅·叶美里扬诺芙娜家去。……在那儿,他们叫我坐下吃早饭,请我喝咖啡。我喝下咖啡,出了身汗,想必咖啡的劲儿太厉害了。……从彼拉盖雅·叶美里扬诺芙娜家出来,我到奥勃列乌霍夫家去。……奥勃列乌霍夫的名字叫瓦西里,今天是他的命名日。……要是我不吃命名日馅饼,就会得罪他。……”

“又送来一个退役的军人和两个文官!”警察报告道。……

“我吃了一小块馅饼,喝了点花楸露酒,然后到花园街伊玖莫夫家去。……在伊玖莫夫家里我喝了点凉啤酒……喝得我嗓子很难受。……从伊玖莫夫家出来,我到柯希金家,后来还到卡尔·卡尔雷奇家去……从那儿出来我到我舅舅彼得·谢敏内奇家去。……我的外甥女娜斯嘉请我喝了点巧克力茶。……后来我顺便到里亚普金家去……不,我说错了,不是到里亚普金家去,而是到达丽雅·尼科吉莫芙娜家去。我是从她家出来后才到里亚普金家去的。……是啊,我在各处都觉得很畅快。……后来我到伊凡诺夫、库尔玖科夫、希列尔家去,到波罗希科夫上校家去,在那儿也感到很畅快。……我到商人冬金家去了一趟。……他硬要我留下,要我喝白兰地,吃油煎小灌肠加白菜。……我就喝了三小杯……吃了两根小灌肠,结果觉得也挺好。……直到后来我从雷若夫家出来,才觉得脑袋有点不好受……眼睛发花。……我浑身没有力气。……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您累了。……您略微休息一会儿,我们就把您送回家去。……”

“我不能回家呀……”辛克列捷耶夫哀叫道,“我还要到我丈人库兹玛·瓦维雷奇家去……还有我们庶务官的家,娜达丽雅·叶果罗芙娜家,都得去。……我还有许多地方没去呢。……”

“不应当再去了。”

“那可不行。……不去拜年怎么能行?非去不可,先生。……娜达丽雅·叶果罗芙娜家要是不去,那我就别想活了。……您千万放我走,大夫,别强制我。……”

辛克列捷耶夫坐起来,伸出手去拿他的衣服。

“要是您愿意的话,您就坐车回家去吧,”医生说,“至于到各处去拜年,您想都不要想了。……”

“没关系,先生,上帝会保佑的……”辛克列捷耶夫叹道,“我慢慢走就是。……”

文官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把皮大衣裹紧身子,一摇一晃地走到街上去了。

“又有五个文官送来了!”警察报告说,“请问,把他们放在哪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