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诃夫文集(1-16卷)
- (俄罗斯)契诃夫
- 2470字
- 2020-08-29 06:32:53
大人物
广告:税务督察官办公室需用文书一名,年薪二百五十卢布,至少须在县立学校毕业,或在中学三年级结业。应征者务须写申请书一份,并附个人生活经历一份,寄交古西纳亚街波德席尔金娜太太房屋内税务督察官先生收。
这个广告米沙·纳巴尔达希尼科夫读过二十遍了。他是个青年男子,额头上生着粉刺,鼻子由于患慢性鼻炎而发红,下身穿一条咖啡色长裤。他读完广告,走来走去,想了一阵,转过脸去对他妈妈说:
“我不是在中学三年级结业,而是在四年级结业的。我的书法好得很,哪怕当作家或者做大臣都成。嗯,薪水呢,您看得明白,也不错:每个月有二十卢布呢!我们家穷,即使只挣五卢布我也愿意去!不管您怎么说,这个职位合适极了,再好也没有。……只是有一件事糟糕,妈妈,要写一份生活经历!”
“哦,那又怎么样?你写它一篇就是了。……”
“说说倒容易:写它一篇!要写生活经历就得有才华,没有才华怎么写得出来?随便写一下,马马虎虎,杂乱无章,您明白,那可不妥当。要知道,这比不得写一篇作文交给老师,这是要附在申请书上,连同证件一起交到办公室去的!光是预备一张好纸,写得清清楚楚,那可不够,还得写出一篇好文章来才成。……当然了!不过您是怎样想的呢?如果漫不经心,从旁看一眼税务督察官伊凡·安德烈伊奇,那他就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区区一个十二等文官罢了,又赋闲过六年,在各处小铺里欠下账,可要是往深里一看,那就不对,妈妈,他可就算是个大人物,了不起的人物了。您看见广告里是怎么说的?要递一份申请书上去。……申请书啊!要知道,申请书是只递给要人的!人家不会把申请书递给我和您,也不会递给我舅舅尼尔·库兹米奇!”
“话是不错的……”妈妈同意说,“可是他要你的生活经历干什么用?”
“这我就没法跟您说了。……一定是有用呗!”
米沙把广告再读一次,开始在房间里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沉湎于幻想。……不论是谁,只要一生当中哪怕只失业过一次,由于赋闲而苦恼不堪,就一定能体会像上述那样的广告怎样激动人心。米沙自从上中学的那天起就没有一次吃饭不挨骂,人家总是把他说成寄生虫。他为了装阔而穿着舅舅尼尔·库兹米奇的旧裤子,只有到傍晚才上街,免得人家看见他的破皮靴和褪了色的上衣,一有机会可以谋到工作,就精神抖擞。一个月挣二十卢布,这笔钱不算少呀。固然,用这笔钱买不了马车,也办不成婚事,可是另一方面,有了这样的收入,就足以使米沙如愿以偿,头一个月就给自己买一条新裤子、一双皮靴、一顶帽子、一架手风琴,而且给他的母亲五六个卢布做伙食费了。不管怎样,薪水虽少,总比老是缺钱强得多。然而使米沙神往的,与其说是二十卢布,倒不如说是这以后的幸福时光,到那时候他母亲就不会再骂他吃白饭而羞得他无地自容,放声大哭了,他的舅舅尼尔·库兹米奇也不会再教训他,赌咒发誓说要痛打这个过寄生生活的外甥了。
“你与其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他妈妈打断他的幻想说,“还不如坐下来写的好。……”
“我写不好,妈妈,”米沙叹道,“老实说,我已经坐下写过五次了,可是连鬼影子也没写出来。我想写得文绉绉的,结果却写得很简单,就像给住在克列缅丘格的姑母写的信。……”
“写得简单也没什么。……督察官不会见怪的。……凭我这个做母亲的祷告和耐性,上帝会叫他的心软下来:就算写得不怎么样,他也不会生气。……恐怕他自己在你这种年纪也不见得怎么有学问!”
“也行,我再试一下,不过我知道又会毫无结果的。……好,我试一试。……”
米沙挨着桌子坐下,在面前铺开一张纸,沉思不语。他瞪起眼睛朝着天花板瞧了很久,拿起钢笔来,照那些欣赏自己书法的人的做法,摇了摇手腕,开始写道:“阁下!我在一八六七年生于某城,我的父亲叫基利尔·尼康诺罗维奇·纳巴尔达希尼科夫,我的母亲叫娜达丽雅·伊凡诺芙娜。我父亲在商人波德果依斯基的糖厂里做办事员,一年挣六百卢布。后来他被解雇,失业很久。后来……”
后来他父亲成了酒徒,死于酗酒,不过这已经是家庭秘密,米沙不打算告诉“阁下”了。米沙略一沉吟,就把写好的统统涂掉,稍稍思考一阵,又把原来的话重新写出来。……
“后来他在贫困中去世,”他继续写道,“他的妻子和他那满腔热爱的儿子深为悲痛,而他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米哈依尔。我满九岁那年,被送进预备班读书,由波德果依斯基给我付学费,可是自从我父亲被他解雇以后,他就不再给我付学费,我读到四年级就退学了。我的学习成绩平常,一年级和三年级都读了两年,然而在书法和操行方面素来得五分……”等等。
米沙写满了整整一张纸。他写得诚恳,然而没有条理,也没有通盘的布局,而且不按照年代的顺序,因而常常重复,写得很乱。结果他写出了一篇烦琐、冗长而幼稚的东西。……米沙是这样结束的:“现在我靠我母亲养活,而她却没有任何维持生计的方法,所以我极其恭顺地请求阁下赐给我这个职位,以便我能生活,并奉养我有病的母亲,她也请求您应允。冒昧上陈,谨祈鉴原为荷。”(署名)
第二天,经过长久的踌躇和腼腆的迟疑以后,这篇生活经历总算誊清,而且按照指定的地点,连同证件一起寄出去了。过了两个星期,米沙等得心都焦了,就走进税务督察官的门厅,在那儿站住,浑身发抖,期待着他的著作的酬劳。
“请容许我打听一下:办公室在什么地方?”他在门厅往一个陈设简陋的大房间里瞧一眼,看见那儿的长沙发上躺着个头发棕红色的人,脚上穿一双拖鞋,身上穿着夏季的斗篷算是睡衣,就问道。
“您有什么事?”生着棕红色头发的人问。
“我……两个星期以前递过一份申请书……是关于文书职位的事。……我可以见见督察官先生吗?”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红头发嘟哝说,脸上做出一副苦不堪言的神情,把身上的斗篷裹一裹紧,“居然一天来一百个人!不断地来,不断地来!可是,诸位先生,难道你们就没有别的事干,专门来给我捣乱吗?”
红头发从长沙发上跳下地,劈开两条腿,咬清每个字的字音说:
“我已经对大家说过一千次:我有文书了!有了,有了,有了!现在你们也该别再来了!我已经有文书了!请您转告所有的人吧!”
“对不起,先生……”米沙喃喃地说,“我不知道,先生。……”
米沙尴尬地鞠躬,走出去。……至于酬劳,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