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诃夫文集(1-16卷)
- (俄罗斯)契诃夫
- 3946字
- 2020-08-29 06:32:53
到巴黎去!
有一天傍晚,地方自治局执行处秘书格利亚兹诺夫和县立学校教师兰巴德金从警官沃纽奇金的庄园上辞出,走回家去。他们挽住胳膊一块儿走,活像字母“Ю”。格利亚兹诺夫瘦而且高,青筋嶙嶙,衣服紧贴在身上,类似一根棍子。兰巴德金却生得壮实,身子发胖,周身衣服肥大,颇像数目字零。两个人都带着醉意,脚步有点蹒跚。
“新的格罗特语法书很受称道,”兰巴德金嘟哝说,把他那双满是污泥的套靴踩得咕叽咕叽响,“格罗特证明一种理论,认为第二格阳性单数形容词的词尾不应该是aro,而是oro。……这可真把人搞糊涂了!昨天我罚彼尔霍特金不准吃饭,就因为他把一个字里的aro写成了oro,可是明天,大概,我就要在他面前干瞪眼。……丢脸啊!坍台啊!”
可是格利亚兹诺夫没有听教师的学术性谈话。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希利亚耶夫的小饭铺前边那座满是泥泞的小桥上,这时候那儿正发生一场小小的纠纷。有二十来条当地居民养的狗形成一根链条,把一只黑毛蓬松的看家狗团团围住,弄得空中响彻了吠叫声,拖着长音充满胜利的音调。看家狗不住转动身子,就跟坐在针尖上似的,对仇敌们龇出牙齿,把脱了毛的尾巴尽量缩到肚子底下去。这件事并没什么了不起,然而执行处秘书却是那种一触即发,容易激动的人,要是有谁吵嘴或者打架,他见了就不能置之不理。等他走到那群狗跟前,他就忍不住要出头干涉一下。
“把它咬个稀烂!咬这该死的东西!呸!”他加入那些狗的围剿,开始咆哮,吹口哨,“汪汪汪。……狠狠地给它一口!快咬它!”
为了进一步给那群狗打气,他就弯下腰去,揪一下看家狗的后腿。那条狗尖叫一声,没容格利亚兹诺夫抬起手,就把他的手指咬了一口。立刻,它仿佛被它自己的大胆吓坏了似的,一纵身越过那根链条,顺便在兰巴德金的腿肚子上咬一口,沿着街道跑掉了。那些狗就在它后面紧追不舍。
“哎呀,你这个鬼东西!”格利亚兹诺夫摇着那根手指头,对着它的后影嚷起来,“巴不得你死了才好,鬼畜生!抓住它!打它!”
“抓住它!”许多人的说话声响起来,其中混杂着口哨声,“追上它!打它!伙伴们,那是条疯狗!它夹着尾巴,脸朝下!它一定是疯狗!扑上去!”
等到那些狗跑得不见了,两个朋友才挽住胳膊,向前走去。他们回到家里(教师每月付出七卢布在秘书家里寄宿和搭伙),关于那条看家狗的事已经忘掉了。……他们脱掉泥污的裤子,挂在门上准备晾干,然后开始喝茶。两个人心绪极好,像哲学家那样心平气和。……可是大约过了一个半钟头,他们正跟格利亚兹诺夫的姑母、小姨子和四个姐妹围着桌子玩“打傻瓜”牌戏,不料县里的医生卡达希金忽然来了,略微搅扰了他们平静的心境。
“没关系,没关系……我又不是女人!”来人看见秘书和教师极力把自己的衬裤和光脚藏在桌子底下,就开口说,“我,两位先生,是别人打发到你们这儿来的!据说你俩给狗咬了。”
“可不是,可不是……狗把我们咬了,”格利亚兹诺夫说,笑容满面,“见到您很高兴!请坐,米特利·福米奇!很久没见面了,要是我说得不对,就叫上帝把我打死。……您要喝茶吗?格拉霞,拿白酒来!您吃点什么下酒菜:萝卜还是香肠?”
“听说那是一条疯狗!”医生继续说,不安地瞧着两个朋友,“不管它是不是疯狗,反正不能马马虎虎,置之不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让我看看它咬了你们什么地方!”
“哎,没什么了不起的!”秘书摇一下手说,“它只咬着一点点……咬着个手指头罢了。……受这么点伤,不至于得狂犬病。也许您要喝啤酒吧?格拉霞,你到犹太女人的铺子里去一趟,要她赊给我们两瓶啤酒!”
卡达希金坐下,为了压过两个醉汉的说话声而扯开嗓门嚷着,讲起狂犬病来吓唬他们。……两个人先是装腔作势,一味逞强,可是后来胆怯了,就把被狗咬过的地方指给他看。医生察看他们的伤口,抹上硝酸银,走掉了。这以后两个朋友就躺下睡觉,讲起硝酸银是用什么做的,争论很久。
第二天早晨格利亚兹诺夫爬到很高的杨树顶上,在那儿拴好一个椋鸟巢。兰巴德金在树底下站着,手里拿着锤子和绳子。秘书的小花园里仍然到处是白雪,不过每根树枝和潮湿的树皮,却已经带有春天的气息了。
“格罗特还证明另一个论点,”教师嘟哝说,“他认为‘大门’这个词不是中性,而是阳性。嗯。……那么形容‘大门’的词,词尾也要跟着改变了。哼,这我可不能依他!我宁可辞职不干,也绝不改变我对‘大门’这个词的信念。”
教师已经张开嘴,庄严地举起手里的锤子,正要开始抨击那个有学问的科学院院士,忽然花园的便门吱呀一声开了,本县的首席贵族波兹沃诺奇尼科夫出人意外地走进花园里来,就像魔鬼从天窗里钻进来似的。兰巴德金见到他,惊愕得脸色发白,手里的锤子掉在地下了。
“您好,亲爱的朋友!”首席贵族对他说,“哦,您身体好吗?听说昨天您和格利亚兹诺夫给疯狗咬了!”
“也许那条狗根本没有狂犬病,”格利亚兹诺夫在杨树顶上喃喃地说,“这无非是娘们儿的闲扯罢了!”
“也许吧。不过也可能真有狂犬病!”首席贵族说,“反正不应该这么考虑问题。……必须采取措施,以防万一才对!”
“采取什么措施呢,先生?”教师轻声问道,“昨天我们上过药,先生。”
“刚才医生已经告诉我了,然而这还不够。必须采取比较彻底的办法才成。要不要到巴黎去一趟。……是啊,你们大概就得这么办:到巴黎去!”
教师手里的绳子掉下地,呆住了。秘书吃了一惊,差点从树上摔下来。……
“到巴黎去?”他拖着长音说,“我到那儿去干什么?”
“你们去找巴斯德。……当然,这样做就要花相当多的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健康和生命更宝贵嘛。……这样一来,不但你们可以放心,我们也心里踏实了。……刚才我已经跟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伊凡·阿历克塞伊奇谈过这件事。他认为执行处可以拨给你们盘费。……就我这方面来说,我的妻子愿意捐助你们两百卢布。……你们另外还缺什么呢?你们去打点行李吧!至于护照,我会很快给你们办好。……”
“这些怪人发疯了!”等到首席贵族走后,格里亚兹诺夫冷笑说,“到巴黎去!哼,这些蠢材啊,求上帝饶恕我这么说!到莫斯科去一趟,或者到基辅去一趟,倒还罢了,可是,冷不防……居然叫你到巴黎去!这都是因为什么?倘或那是一条蛮不错的狗,良种狗,那还情有可原,可是那只是一条看家狗罢了,呸!请你说说看,我们算是什么贵族,居然到巴黎去!我死也不去!”
教师沉思地瞅着地下,过了很久,才快活地像马嘶一样笑起来,用充满灵感的声调说:
“你猜怎么着,瓦夏?我们去吧!我说得不对就叫上帝惩罚我,我们真的去吧!要知道那是巴黎,外国……欧洲啊!”
“我到那儿去干什么?滚它的!”
“文明啊!”兰巴德金继续兴奋地说,“上帝啊,那是什么样的文明!名胜啊,各式各样的维苏威啊……郊区的美景啊!不管你往哪儿走,到处都是郊区的美景!真的,我们去吧!”
“你昏了头,伊留希卡!我们在那儿跟日耳曼人怎么打交道呢?”
“那儿不是日耳曼人,而是法国人!”
“那也一样!我该怎么跟他们打交道呢?我一见到他们,就会活活笑死!按我的脾气,我就会在那儿把他们统统揍一顿!你一到那儿,就会后悔不该去。……他们会抢光你的钱,你自己也会胡来。……再者,说不定我们会走错地方,没到巴黎而到了一个糟糕的国家,害得你事后吐五年唾沫呢。……”
格利亚兹诺夫断然拒绝出国,可是话虽如此,当天傍晚两个朋友还是互相搂抱着,走遍全城,逢人就说他们马上要出国了。秘书神情阴郁,一肚子的闷气,心神不定,然而教师却兴奋地挥动胳膊,一心要对人说说他的幸福。……
“要不是这个巴黎,本来样样都挺好!”格利亚兹诺夫安慰自己说,“日子过得别提多么痛快了!大家都怜悯地瞧着我们。不管你到哪儿去,到处都拿出酒和菜来请你吃,人人都给你钱,可是……半路上杀出一个巴黎!我到那儿去干什么?……再见吧,朋友们!”他拦住遇见的人说,“我们要到巴黎去了!不要记着我的坏处!说不定我们从此再也不能见面了。”
过了五天,在当地火车站上,人们为秘书和教师送行,场面盛大。所有的知识分子,从首席贵族起到警官沃纽奇金的视力极弱的继子,都聚齐了。首席贵族的妻子给那两个旅行者两封介绍信。调解法官的妻子给他们一百卢布,托他们带着样品去买衣料。……祝愿声啦,叹息声啦,呻吟声啦,简直没完没了。格利亚兹诺夫的姑母、小姨子、四个姐妹,一齐泪如泉涌,眼泪足够流成三条小河。看来,教师神气十足,毫不气馁,可是秘书喝了酒,百感交集,一直绷紧脸,免得哭出来。……等到火车站上敲过第二遍钟,他再也忍不住,竟然号啕大哭起来。……
“我不去!”他说着,从火车上跳下来,“我宁可发疯也不去找那个八十多!去他的!”
可是大家劝他,安慰他,把他搀上火车去。列车开动了。
如果严格地按照时间顺序来叙述,那么,送行以后不出四天,格利亚兹诺夫的姐妹们正在小窗旁边坐着,怀念亲人,不料忽然看见兰巴德金走回家来了。教师脸色通红,衣服上沾着泥浆,手里提着的皮箱不时掉在地下。起初姑娘们以为鬼魂来了,可是不久,便门砰的一响,穿堂里响起了她们熟悉的喘气声,这个现象才失去原有的招魂术的性质。姐妹们惊讶得张口结舌,什么话也没问,拉长了苍白的脸瞧着这个回来的人。教师眨巴着眼睛,摇一下手,然后哭起来,又摇一下手。
“我们坐火车到了库尔斯克……”他开口说,声音沙哑地哭着,“瓦夏对我说:‘在火车站上吃饭太贵。我们走吧,’他说,‘这儿火车站附近有小饭铺。我们到那儿去吃饭好了。’我们就带着皮箱,去了,”教师哭出了声,“……在小饭铺里,瓦夏接连不断地喝酒,一杯接一杯。……他嚷着:‘你把我送到死路上去了!’他就闹起来。……他喝完白酒,又喝白葡萄酒,接着……警察写了呈文报官。后来,钱全喝光……一文也不剩!盘费都几乎没有了。……”
“那么瓦夏在哪儿?”姑娘们不安地问。
“在库……库尔斯克。……他要求你们快点给他寄盘费去。……”
教师摇着头,擦一下脸,补充说:
“不过库尔斯克倒是个好城呢!很好!我在那儿愉快地过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