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烦闷

根据富有经验的人的观察,连老年人也不容易跟俗世生活分手;每到那种时候,他们往往暴露他们的年龄所固有的吝啬和贪婪,另外还有多疑、胆怯、执拗、不满等。

《神职人员实际工作指南》普·涅恰耶夫

上校夫人安娜·米海洛芙娜·列别杰娃的独生女,一个到了出嫁年龄的姑娘,死了。她的死亡引来了另一种死亡:老太婆被上帝的光临基督教的说法,意谓上帝来把她的女儿接到天堂去了。震动得目瞪口呆,感到她的全部过去也已经随之死亡,无可挽回了。现在,对她来说,开始了另一种生活,跟过去的生活很少有共同之处了。……

她杂乱无章地忙碌起来。首先她寄给阿索斯指希腊阿索斯山上的东正教修道院。一千卢布,把家里的一半银器捐献给墓园的教堂。过不多久她戒绝吸烟,发誓再不吃肉了。然而她做完这些事,却一点也不觉得轻松,正好相反,对自己日益衰老以及死亡临近的感觉变得越发尖锐真切。于是安娜·米海洛芙娜把她在城里的房子三钱不当两钱地卖掉,匆匆搬到她的庄园上来住,却又没有抱着什么明确的目的。

一旦人的头脑里不论用什么方式提出了生活目标这一问题,出现了探索坟墓里的生活的迫切需要,那么捐献也罢,持斋也罢,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也罢,就都不能使人满足了。然而说来也是安娜·米海洛芙娜侥幸,她刚搬到热尼诺村来,命运就把她引到一件事上去,促使她把日益衰老和死亡临近忘却了很久。恰巧在她到达那天,厨师玛尔廷被开水烫伤了两只脚。他们派马车去接地方自治局的医生,可是他不在家。于是安娜·米海洛芙娜强压下嫌脏和难受的心情,亲手给玛尔廷洗伤口,抹上脂蜡合剂一种消肿拔脓的药膏。,给两只脚扎上绷带。她守在厨师床旁坐了一夜。多亏她出力,玛尔廷总算不再呻吟,睡熟了,这时候她心里,如同她后来说的那样,“灵机一动”。她忽然觉得她的生活目标在她眼前出现,清清楚楚。……她面色苍白,眼睛湿润,虔诚地吻了吻睡熟的玛尔廷的额头,开始祷告。

从此以后,列别杰娃开始做医疗工作。在她如今回想起来总不免感到憎恶的那段有罪的和不洁净的生活当中,她由于闲着没事也常去找医生。

此外,在她喜爱的人当中,就有医生,她从他们那儿多少学到点医道。如今这一切对她来说再切合需要也没有了。她订购了常备药箱、几本书籍、《医师报》,大胆地着手治病。起初只有热尼诺村的居民到她这儿来就诊,可是后来附近各村的人也纷纷到她这儿来了。

“您想一下吧,我亲爱的!”她来到此地三个月后,写信给教士的妻子,夸耀道,“昨天我这儿有病人十六名,今天却整整有二十名!我为他们忙得累极了,脚都站不稳。我手头的鸦片都用完了,您想想看!古利诺村痢疾流行!”

每天早晨醒过来,她想起病人在等她,心里就充满愉快的凉意。她穿好衣服,赶快喝完茶,就开始诊病。诊病的过程给她提供了说不出的快乐。首先她慢条斯理地把病人登记在一个簿子上,仿佛有意延长那种快乐似的,然后依次把每一个病人叫进来。病人病得越重,病状越肮脏讨厌,她反而越觉得这个工作有意思。她一想到她在克制嫌脏的心情,毫不顾惜自己,心里就再快乐也没有了,她清理化脓的伤口总是故意把时间拖长。有些时候她生出难忍难熬、极力要强制自己本性的愿望,仿佛对伤口的污秽和腥臭喜之不尽似的,体验到一种狂妄的得意心情,在这样的时候,她觉得她的工作是至高无上的。她热爱她的病人。她的感情告诉她说,他们是她的恩人,她在理智上不愿意把他们看做个别的人,看做庄稼汉,而想把他们看做一种抽象的东西——人民!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对他们异常温和,羞怯,为自己的错误在他们面前脸红,诊病的时候总是露出负疚的样子。……

每次诊病都要占去大半天的时间,完事以后,她筋疲力尽,紧张得脸色发红,浑身不得劲,不过她还是赶紧看书。她读医学书籍或者最合她心意的俄国作者的著作。

安娜·米海洛芙娜自从过新的生活以后,感到朝气蓬勃,心满意足,几乎幸福了。她不再奢望更充实的生活了。此外,仿佛给她的幸福添上最后一笔,犹如正餐结尾加上一道甜食一样,情形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她同她的丈夫和解了,而她在丈夫面前是深深感到负疚的。十七年前,女儿出生后不久,她对她丈夫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做过负情的事,不得不同他分居。从那时候起,她就没有再跟他见过面。他在南方一个地方做炮兵连长,有的时候,大约一年两次,给女儿写信来,女儿总是把信仔细收藏好,不让母亲看见。可是女儿死后,安娜·米海洛芙娜出乎意外地收到他的一封长信。他用苍老而无力的笔迹给她写道,自从独生女死后,他失去了最后一个使他同生活保持联系的人,又说他年老多病,巴望着死掉,同时却又害怕死亡。他抱怨说,样样事情都惹得他腻味和厌恶,他跟人们不再能和睦相处,一心等着有朝一日把炮兵连交出去,从此走掉,躲开那些纷扰。他在信的结尾,要求妻子看在上帝面上为他祷告,要求她保重身体,不要过于伤心。两个老人开始热心地通信。根据随后那些总是满纸辛酸、语调阴沉的信,可以了解到,上校失魂落魄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有病和女儿夭亡,他还欠下了债,同上司和军官们发生过争吵,他的炮兵连管理不善,没法交出去,等等。夫妇间的信札往来,延续将近两年,最后老人递上辞呈,回到热尼诺村来长住了。

他是在二月间一天中午到达这里的,当时热尼诺村的房舍掩藏在高雪堆后面,清澄的浅蓝色空间显得死一般的寂静,严寒偶尔把树枝冻得噼啪地响。

他下雪橇的时候,安娜·米海洛芙娜正瞧着窗外,认不出他就是她的丈夫了。他成了个矮小驼背的小老头,老态龙钟,精神委顿。首先扑进安娜·米海洛芙娜眼帘的,是他那长脖子上苍老的皱褶以及膝部僵直不易弯曲的瘦腿,像是一双假腿。他付给马车夫车钱的时候,不知什么缘故对马车夫诉说很久,临了生气地啐一口唾沫。

“就连跟你们讲话都惹人讨厌!”安娜·米海洛芙娜听见苍老的唠叨声,“要明白,讨赏钱是不道德的!人人都只应得到干活挣来的钱,就该这样!”

他走进前厅,安娜·米海洛芙娜看见他那蜡黄的脸,连严寒也没有使它冻得发红,看见他那虾一般的爆眼睛和稀疏的胡子,那胡子本来是棕红色的,现在却夹杂着白须了。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伸出一条胳膊去拥抱他的妻子,吻了吻她的额头。两个老人互相看一眼,仿佛为什么事害怕似的,窘得厉害,倒好像在为各自的衰老害臊一样。

“你来得正是时候!”安娜·米海洛芙娜赶紧开口说,“饭桌刚刚摆好!你一路辛苦,会吃得很香的!”

他们就坐下吃饭。头一道菜默默地吃完了。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大钱夹来,仔细地看一些字条,他妻子呢,小心地搅和凉拌菜。两个人心里都有成堆的谈话资料,可是他俩都不开口。两个人都感到回忆女儿会引起尖锐的痛苦和滚滚的热泪,往事冒出一股令人窒息的阴郁气味,仿佛打开了装醋的大桶一样。……

“啊,你不吃肉了!”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说。

“是的,我已经发誓不吃肉了……”妻子轻声回答说。

“好,这对健康并没有损害。……如果进行化学分析,那么鱼类和一切斋期食品都是由那些跟肉差不多的成分构成的。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素食。……(‘我说这些干什么?’老头暗想。)比方说,这黄瓜就是荤菜,跟童子鸡一样。……”

“不。……我吃黄瓜的时候,知道它没有被夺去生命,没有流血。……”

“这,我亲爱的,是眼睛的错觉。你吃黄瓜也顺带吃下去很多纤毛虫,再者黄瓜本身不就有生命吗?要知道植物也是有机体。而且鱼呢?”

“我说这些废话干什么?”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又暗想,立刻很快地讲起现在化学所取得的成就。

“简直是奇迹啊!”他说,费力地嚼面包,“不久人们就会用化学方法做出牛奶,说不定还能做出肉来!是啊!一千年后,每个家庭的厨房就会换成化学实验室,用毫不值钱的煤气之类做出自己想吃的种种东西!”

安娜·米海洛芙娜瞧着他那不安地转动着的、虾一般的眼睛,听着。她觉得老头谈化学不过是为了不谈别的事罢了,可是,他关于荤食和素食的说法,她倒也听得很有趣味。

“你辞职的时候已经做将军了吧?”她等到他突然沉默下来、开始擤鼻子,就问道。

“对,我做将军了。……人家称呼我‘大人’了。……”

吃饭的时候,将军一直讲话,唠叨不停,因而显得异常饶舌,这却是以前他年轻的时候安娜·米海洛芙娜没有见过的一种特点。由于他唠唠叨叨,老太婆头痛得厉害。

饭后他走到他的房间里去休息,可是尽管疲劳,却睡不着觉。快要喝晚茶的时候,老太婆走到他房间里去看他,他躺在那儿,盖着被子,蜷起身子,瞪大眼睛瞧着天花板,发出断续的叹息声。

“你怎么了,阿尔卡季?”安娜·米海洛芙娜瞧一眼他那变成灰白的和拉长的脸子,惊吓地说。

“没……没什么……”他说,“风湿病。”

“可是你为什么不早说呢?说不定我能帮助你!”

“你帮不上忙。……”

“如果是风湿病,就该擦碘酒……再服用水杨氧化钠。……”

“这些都没用。……我治过八年了。……你不要把脚顿得这么响!”将军忽然对老太婆的使女吆喝道,气冲冲地对她瞪起眼睛,“像马蹄声那么响!”

安娜·米海洛芙娜和使女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口吻,面面相觑,涨红了脸。将军瞧出她们的窘态,皱起眉头,翻过身去,脸向着墙。

“我得预先告诉你,安纽达安娜的爱称。……”他呻吟道,“我的脾气糟透了!我年纪一老,变得爱挑剔了。……”

“应当克制自己……”安娜·米海洛芙娜叹口气说。

“说说倒容易:‘应当’!应当没有病才是,可是大自然偏偏不听我们的‘应当’!哎哟!安纽达,你走吧。……我发病的时候,有外人在场反而惹得我生气。……说话也费力。……”

一天天,一个个星期,一个个月,过去了。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渐渐处熟了新的地方:他习惯了,别人对他也习惯了。起先他住在家里不出门,然而整个庄园都可以感觉到他的衰老和他难缠的脾气。他照例醒得很早,凌晨四点钟光景就起来,他的一天是以他的苍老刺耳的咳嗽声开始的,这就惊醒了安娜·米海洛芙娜和所有的仆人。为了设法消磨从凌晨起到中饭止这段漫长的时间,如果风湿病没有锁住他的两条腿,他就在各个房间里徘徊,挑剔他在各处见到的凌乱。样样事情都惹得他气愤:仆人太懒,脚步声太响,公鸡啼鸣,厨房冒烟,教堂打钟。……他挑毛病,骂人,支使仆役,然而每一次骂过人后,总要抱住头,用要哭的声调说:

“上帝啊,我的脾气真坏!这脾气糟透了!”

在饭桌上,他吃得很多,唠叨不停。他讲社会主义,讲新的军事改革,讲卫生。安娜·米海洛芙娜听着,觉得他说这些话无非是要避免谈到女儿,谈到往事罢了。两个人在一起相处仍然感到别扭,仿佛为什么事害臊似的。只有到了傍晚,房间里笼罩着幽暗,炉子后边的蟋蟀悲凉地叫的时候,这种别扭才消失。他们并排坐着,默默不语,同时他们的心灵却似乎在低声交谈他俩不敢说出口的话。这时候,他们用生命的余热互相温暖着,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对方在想些什么。可是有个使女送进一盏灯来,老头就又唠叨起来,或者不住挑毛病。他什么事也不做。安娜·米海洛芙娜有意拉他一起做医疗工作,可是他头一次接诊病人就打呵欠,闷闷不乐。引他看书也办不到。他在任职期间习惯于看一阵书就丢开,因而不能长久看书,不能一连看几个钟头。他只要读上五六页就厌倦,摘掉眼镜了。

可是春天来临,将军骤然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从庄园到碧绿的田野上,到村子里,已经新踩出一条条小径,窗前的树上鸟雀成群了,这时候,出乎安娜·米海洛芙娜意外,他开始到教堂去了。他不但在节日,而且平时也到教堂去。这种宗教上的热忱是从老头瞒过妻子暗自为女儿做安魂祭那一天开始的。做安魂祭的时候,他跪下来,叩头,哭泣,觉得自己在热烈地祷告。其实那不是祷告。他心里充满了做父亲的感情,在记忆里描摹着亲爱的女儿的音容笑貌,眼睛望着圣像,嘴里小声说:

“舒罗琪卡!我亲爱的孩子!我的天使啊!”

这是老年的忧伤的爆发,可是老头却以为他的内心有了反应,起了变化。第二天他又热心地到教堂去,第三天还是这样。……他从教堂回来,总是精神焕发,神采奕奕,满面笑容。吃饭的时候,宗教和神学问题成了他唠叨不休的话题。有好几次,安娜·米海洛芙娜走进他的房间,正碰上他在翻阅福音书。然而可惜,这种对宗教的着迷没有持续多久。后来有一次他的风湿病发得特别厉害,足足闹了一个星期,从此他就再也不到教堂去了:不知怎么,他想不起他该去做弥撒了。……

他忽然打算同外人交往了。

“我不明白没有社交怎么能活下去!”他开始抱怨道,“我得出外去拜访邻居们!就算这种事愚蠢而无聊吧,可是我活着一天,对上流社会的风俗就得遵守一天!”

安娜·米海洛芙娜要他坐马车出去。他就去拜访邻居,可是只去一次,第二次就不肯到他们那儿去了。同外人交往的要求,最后以另一种方式满足:他迈着碎步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挑农民的毛病。

有一天早晨他在饭厅里敞开的窗口旁边坐着喝茶。窗前花圃里,紫丁香和醋栗的灌木丛旁边,有些来找安娜·米海洛芙娜医病的农民在长椅上坐着。老头眯细眼睛瞧了他们很久,然后唠叨说:

这些庄稼汉原文为法语。。……所谓公民的悲伤对象这是讥刺当时俄国民粹派对贫苦农民的同情。——俄文本编者注。……你们与其来治病,还不如找个地方去治一下你们的卑鄙下流好。”

安娜·米海洛芙娜热爱她的病人,这时候停住手不再斟茶,一言不发,只是惊讶地瞧着老头。病人们在列别杰娃家里除了见到抚爱和热情的关怀以外,从没遇到过别样的对待,这时候也不免吃惊,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来。

“是啊,庄稼汉先生们……这些庄稼汉……”将军接着说,“你们使我吃惊。使我大吃一惊!喏,这些人不是畜生吗?”老头回转身对安娜·米海洛芙娜说。“县里的地方自治局借给他们燕麦供播种用,可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燕麦换酒喝掉了!不是一个人换酒喝,也不是两个人,是大家都这么干!酒店老板都没处存放燕麦了。……对吗?”将军转过身去对农民们说,“啊?对吗?”

“别说了,阿尔卡季!”安娜·米海洛芙娜小声说。

“你们以为那些燕麦是地方自治局白白得来的吗?既然你们不尊重自己的、别人的以至公共的财产,那你们还算是什么公民?燕麦你们拿去换酒喝掉……你们砍了树也拿去换酒喝掉……你们见什么就偷什么。……我的妻子给你们治病,你们却把她的篱墙偷个精光。……这对吗?”

“够了!”将军夫人哀叫道。

“你们也该清醒一下了……”列别杰夫继续唠叨说,“瞧着你们都叫人害臊!喏,你,红头发的家伙,是来治病的……你腿痛吧?……可是你就不肯费点事在家里把腿洗干净。……粘着一俄寸厚的泥巴!你这个大老粗,指望着这儿有人给你洗吧?他们记住了他们是农民,就以为能骑到别人脖子上去了。有个教士给一个叫费多尔的本地木匠举行婚礼。木匠一个钱也不给教士。‘穷啊!’他说,‘我没法给钱!’嗯,好吧,不过教士叫这个费多尔做个小书架子。……你猜怎么着?他倒要钱,到教士那儿大概去了五次!啊?这不是畜生?他自己不给教士钱,可是……”

“教士就是不收费,他的钱也已经够多的了……”一个病人阴郁地用男低音说。

“可是你怎么知道?”将军跳起来,把身子探出窗外,面红耳赤地说,“莫非你翻过教士的衣袋?就算他是个大财主,你也不应该叫他白出力!你自己不肯白给人家干活,也别叫人家白给你干活!你再也想象不到他们能干出多么坏的事来!”将军回过头来对安娜·米海洛芙娜说,“你该到他们的法庭里和村会上去看看!他们都是些强盗哟!”

甚至临到诊病开始,将军的怒气也还没消。他挑剔每个病人,讥诮他们,把所有的病症都归因于酗酒和放荡。

“看你多么瘦!”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病人的胸脯,说,“这是什么缘故?没东西吃嘛!样样东西都拿去换酒喝了!你必是拿地方自治局的燕麦换酒喝了吧?”

“这还用说吗?”病人叹道,“当初有地主在,日子就好过些。……”

“你胡说!你说假话!”将军发脾气说,“要知道你说这话不是出于真心,而是拍马屁!”

第二天将军又在窗旁坐着,指责病人。这个工作吸引他,从此他天天在窗旁坐着。安娜·米海洛芙娜看出她丈夫不肯罢休,就开始在谷仓里诊病,可是将军也跟踪到谷仓里来了。老太婆温顺地忍受这种“考验”,她表示的抗议也只限于涨红了脸,送给挨骂的病人几个钱而已。可是临到将军很不喜欢的病人们到她这儿就诊的越来越少,她就再也忍不下去了。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将军正为一件什么事取笑病人,她忽然眼睛发红,脸上的皮肉痉挛起来。

“我请求你,别再招惹我的病人……”她厉声说道,“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对人发脾气,那就骂我,不要去招惹他们。……都因为你,他们不肯再来看病了。”

“啊哈,他们不再来了!”将军冷笑道,“他们怄气了!朱庇特古罗马神话中最高的神,即希腊神话中的宙斯。呀,你生气了,那么可见你不对。哈哈。……不过,安纽达,他们不来倒好。我很高兴。……要知道你的医疗工作不会带来别的,只会带来害处!他们本来应该到地方自治局的医院,由医生按照科学的规定诊病,现在却到你这儿来,结果你用苏打和蓖麻子油治所有的病。害处很大呀!”

安娜·米海洛芙娜定睛瞧着老人,想了一阵,忽然脸色煞白。

“当然,”将军继续唠叨说,“医疗方面首先需要学识,其次才谈得上慈善事业,缺乏学识的医疗工作等于骗人。……再者,从法律上说,你没有权利医病。依我看,如果你粗鲁地把病人轰到医生那儿去看病,而不是自己动手诊病,那你给病人带来的益处倒会大得多呢。”

将军沉默一会儿,继续说:

“要是你不喜欢我对他们的态度,那么,遵命,我不再开口讲话,不过,其实……如果凭良心说……对他们真诚相待总比沉默和鞠躬好得多。亚历山大·玛凯东斯基是个伟大的人,可是不应当把椅子弄坏这句话出自俄国作家果戈理的剧本《钦差大臣》第一幕中市长的口,原话是:“当然,亚历山大·玛凯东斯基是个英雄,可是何必把椅子弄坏呢?”——俄文本编者注,同样,俄罗斯人是伟大的民族,然而由此却不能得出结论说,不能对他们说实话。把人当成小哈巴狗是不行的。这些庄稼汉原文为法语。跟你我一样也是人,也有缺陷,所以不必宠着他们,纵容他们,而要开导他们,纠正他们……启发他们。……”

“我们不配开导他们……”将军夫人嘟哝说,“我们倒不妨向他们学一学。”

“学什么?”

“那还少吗?……比方说,爱劳动。……”

“爱劳动?啊?你是说爱劳动?”

将军呛得直咳嗽,从桌旁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难道我不劳动?”他面红耳赤地说,“不过……我是知识分子,不是庄稼汉原文为法语。,我上哪儿去劳动?我……我是知识分子!”

老头真生气了,脸上现出小孩的任性神情。

“有成千上万的兵经过我的手训练出来了……我几乎在战场上阵亡,我害了一辈子的风湿病……现在居然说我不劳动!或者,你会说,我该向你那些人民学一学受苦吧?当然,我哪儿受过苦?我失去了我的亲女儿……失去了在这该死的老年使我还能同生活联系在一起的人!居然说我没受过苦呢!”

两个老人猛地想起女儿,忽然哭起来,开始用食巾擦眼泪。

“我们现在不还是在受苦吗!”将军呜咽说,老泪纵横,“人家有生活目标……有信仰,可是我们只有疑问……疑问和恐惧!居然说我们不是受苦呢!”

两个老人同病相怜了。他们并排坐在那儿,互相依偎着,一块儿哭了两个钟头光景。这以后他们才大胆地瞧着彼此的脸,大胆地谈起女儿,谈起往事,谈起阴森的未来。

晚上他们在同一个房间里躺下睡觉。老头讲个不停,吵得他的妻子无法入睡。

“上帝啊,我的脾气多坏!”他说,“哎,我何必给你讲这些呢?要知道那都是些空想,可是人,特别是到了老年,靠空想生活是很自然的。我唠唠叨叨,结果却夺去了你最后的安慰。你本来会一直到死都给农民治病,而且不吃肉,可是偏偏不成,魔鬼来拉扯我的舌头!没有空想可不行啊。……往往整个国家都靠空想生存下去呢。……有些著名的作家,表面看来像是非常聪明,可是缺了空想也还是不行。喏,你喜爱的那个作家就写过七本有关‘人民’的书!”

过了一个钟头,将军不住翻身,说:

“为什么恰恰到了老年,人才注意自己的感受,批评自己的行动呢?为什么年轻的时候就不管这些?到了老年,就是没有这一套也已经够难受的了。……是啊。……年轻的时候整个生活不留痕迹地滑过去,几乎没触动思想,可是到了老年,每一个极小的感受都像钉子那样钉在头脑里,引起一大堆问题。……”

两个老人睡得迟,可是起得早。大体说来,自从安娜·米海洛芙娜丢开医疗工作以后,他们睡得又少又不稳,因而他们觉得日子好像长了一倍。……他们借谈话来消磨夜晚的时光,白天没事做就在各个房间里或者花园里走来走去,探问地瞧着彼此的眼睛。

夏天将近结束,命运给两个老人送来另一个“空想”。有一天安娜·米海洛芙娜走进丈夫的房间,碰上他在做一件有趣的工作:他靠桌子坐着,狼吞虎咽地吃大麻油拌萝卜丝。他脸上,根根青筋都在颤动,嘴角淌下口水。

“快来吃,安纽达!”他提议道,“好得很!”

安娜·米海洛芙娜迟疑地尝了尝萝卜,就吃起来。不久,她脸上也露出了贪馋的神情。……

“你知道,还有一种菜也挺好吃……”将军当天躺下来睡觉的时候说,“要是照犹太人的做法,把梭鱼开了膛,取出鱼子来,你知道,再加上点嫩葱……那新鲜的鱼子……才好吃呢。……”

“行啊,梭鱼倒不难捉到!”

脱了衣服的将军就光着脚走到厨房去,叫醒厨师,吩咐他捉一条梭鱼。到早晨,安娜·米海洛芙娜忽然想吃咸鲟鱼的脊肉,玛尔廷只得赶着车子进城去买。

“哎呀,”老太婆惊恐地说,“我忘了叫他顺便买回薄荷味的蜜糖饼干啦!我想吃点儿甜东西。”

两个老人把心思都用在品尝美味上了。他俩坐在厨房里不出来,争先恐后地想出种种吃食。将军绞尽脑汁,回想当初在营房里过独身生活的时候,不得不亲自从事烹调,想出种种花样。……他发明出来的各种菜肴当中,两个人特别爱吃的是用稻米、研碎的干酪、鸡蛋、炖烂的肉汁做成的一种菜。那里面加许多胡椒和桂叶。

最后一个“空想”就以这个辣味的菜结束了。它注定成为两个人生活里最后一种心爱的东西。

“天多半要下雨了,”九月间一天晚上将军开始发病,说道,“今天我不该吃那么多米饭。……很难受哟!”

将军夫人摊开四肢躺在床上,费力地呼吸。她觉得透不过气来。……她也跟老头一样,心口底下隐隐作痛。

“再者,见它的鬼,我的腿发痒了……”老头抱怨道,“从脚跟到膝头老是有点发痒。……又痛又痒。……真难受啊,见鬼!可是我妨碍你睡觉了。……对不起。……”

在沉默中过了一个多钟头。……安娜·米海洛芙娜渐渐习惯了心口底下的胀痛,睡着了。老头在床上坐着,把头支在膝盖上,照这个姿势坐了很久。后来他开始搔小腿肚子。他的手指甲搔得越起劲,腿上反而越发痒得厉害。

过不多久,不幸的老头爬下床来,跛着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瞧了瞧窗外。……那儿,窗子外面,在明亮的月光下,秋季的寒气渐渐封锁了正在死亡的自然界。看得出来,寒冷的白雾罩住凋萎的青草,冻僵的树木睡不着觉,枯黄的残叶不住颤抖。

将军在地板上坐下,抱住膝盖,把头支在膝盖上。

“安纽达!”他叫道。

警觉的老太婆翻过身来,睁开眼睛。

“我在想这么一件事,安纽达,”老头开口说,“你没睡着吧?我在想,老年生活最自然的内容应当是孩子。……你怎么想?可是既然没有孩子,人就应当把心思用在别的事情上。……到了老年做个作家……画家……学者,倒挺好呢。……据说格莱斯顿格莱斯顿(1809—1898),当时的英国首相。没有事做就研究古典作品,很入迷。即使人家把他赶下台,他也还是有这个工作来充实他的生活。研究神秘主义也不错,或者……或者……”

老头搔一搔腿,继续说:

“事实往往是这样:老人变成了孩子,你知道,想种小树,想戴勋章……想干招魂术。……”

老太婆发出轻微的鼾声。将军站起来,又瞧一眼窗外。寒气阴沉地要钻进房间里来,迷雾已经往树林那边爬过去,遮蔽了树干。

“还有几个月才到春天?”老人用额头抵住凉玻璃,暗想,“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六个月呐!”

不知什么缘故,他觉得这六个月长得没有尽头,就跟他的老年一样长。他瘸着腿在房间里走了一阵,然后在床上坐下。

“安纽达!”他叫道。

“啊?”

“你的药房上了锁吗?”

“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我打算拿碘酒擦一擦我的腿。”

紧跟着又是沉默。

“安纽达!”老头叫醒他的妻子。

“什么事?”

“药瓶上有药名吗?”

“有,有。”

将军慢腾腾地点上一支蜡烛,走出去。

睡意蒙眬的安娜·米海洛芙娜听见光脚的走路声和药瓶的磕碰声响了很久。最后他走回来,咳了一声,躺下。

早晨他没有醒过来。究竟他是自然地死掉的呢,还是因为去了一趟药房才死掉的,安娜·米海洛芙娜就不知道了。再者这时候她也顾不上追究死亡的原因。……

她又杂乱而紧张地忙碌起来。她开始捐献,持斋,发誓,准备朝圣。……

“到修道院去!”她小声说着,害怕地依偎着老女仆,“到修道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