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等客车乘客

有一个头等客车乘客刚刚在火车站上吃过饭,这时候略微带点醉意,在丝绒长沙发上躺下,舒服地伸个懒腰,开始打盹。他睡了不过五分钟光景,就睁开油亮的眼睛瞧着他的对面原文为法语。,笑着说:

“我那已故的父亲,吃过饭后,总喜欢叫个农妇来搔他的脚后跟。我完全像他,所不同的只是我每次吃过饭后要搔的不是脚后跟,而是舌头和脑筋。我这个有罪的人,吃饱了肚子就喜欢闲聊一阵。您允许我跟您谈谈天吗?”

“奉陪。”对面的乘客说。

“对我来说,美餐一顿以后,只要有一星半点的理由,就足以使得我头脑里生出重大无比的思想。比方说,先生,刚才我跟您在食堂柜台附近看见两个青年人,您听见其中的一个祝贺另一个成了名。‘我祝贺您,’他说,‘您已经出了名,开始有声望了。’显然,他们是演员或者小报的撰稿人。然而问题不在这儿。现在,先生,使我发生兴趣的是这样一个问题:所谓名气或者声望究竟是什么意思?您是怎样看的?普希金把声望说成破衣服上一块花花绿绿的补丁引自俄国诗人普希金的诗《书商和诗人的谈话》(1824)中书商的话:“声望是什么?歌手的破烂衣衫上一块花花绿绿的补丁。”——俄文本编者注,我们都是按普希金的方式,也就是或多或少以主观的态度来理解它的,然而至今还没有人对这个词下过一个清楚而合乎逻辑的定义。我倒情愿付出很高的代价来寻求这样的定义呢!”

“您为什么这样需要它呢?”

“您要明白,如果我们知道声望是什么,我们或许也就知道成名的方法了,”头等客车乘客沉吟一下说,“必须对您说明一下,先生,当初我年轻的时候,一心一意想成名。扬名天下成了我的所谓魔怔。为了成名,我学习,工作,通宵不睡,吃得很少,作践了身体。要让我公平地下一句断语,那么,我似乎具备成名的一切条件。第一,我在职业上是工程师。我活到现在,已经在俄国造了大约二十座宏伟的桥,在三个城市铺过水管,在俄国、英国、比利时……工作过。第二,我写过许多专业论文,都涉及我的本行。第三,我的先生,我从小喜爱化学。我利用闲暇时间研究这门科学,发明了取得某些有机酸的方法,因此您会在国外一切化学教科书里找到我的姓名。我一直在机关里任职,已经升到四等大官,而且我的履历是毫无污点的。我不想再列举我的劳绩和工作来冒渎清听了,我只想说一句,我的成就远比别的名人多。可是怎么样呢?喏,现在我已经老了,可以说准备入土了,可是我的名气也就跟眼前在路基上奔跑着的那条黑狗不相上下。”

“何以见得呢?或许您也出名了。”

“嗯!……那我们现在就来试试看。……您说吧,您以前可曾听见过克利库诺夫这个姓!”

对面的乘客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想一想,笑起来。

“不,没有听见过……”他说。

“这就是我的姓。您是知识界的人,又上了年纪,却从来也没听人说起过我,这正是一个有说服力的证据!显然,我只是求名心切,可是我的做法完全不对。我一直不知道真正的方法,我想揪住名声的尾巴,然而却走错路了。”

“那么真正的方法该是怎样的呢?”

“鬼才知道!您说说看:要有才能?有天才?超凡入圣?完全不对,我的先生。……有些人跟我在同一个时代生活,跟我相比都只能算是些浅薄、渺小,甚至卑鄙的人,结果却飞黄腾达了。他们做的工作及不上我的千分之一,从没下过苦功,也不见得有才能,也没有求名的心,可是您瞧瞧他们!他们的姓名不断在报纸上和谈话里出现!如果您听着不嫌厌烦,我就举个例子来说明一下。几年前我在某城造桥。我得对您说明,那个糟糕的小城乏味透了。要不是有女人和纸牌,我似乎要发疯了。嗯,反正事情已经过去,说说也不妨,总之,我闷得慌,就跟一个歌女姘居了。鬼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所有的人都赞叹这个歌女,可是依我看来……该怎么对您说好呢?……她其实是个普通的俗物罢了,像那样的人多得很。这个丫头浅薄,任性,贪得无厌,同时又是个蠢货。她吃得多,喝得多,一觉睡到下午五点钟才醒,此外似乎就什么也说不上了。人家把她看做妓女,这也正是她的职业,不过每逢人们有意用文雅的言辞说到她,就把她叫做女演员或者女歌唱家。从前我是个热爱戏剧的人,因此这种以女演员称号欺世盗名的把戏,鬼才知道惹得我多么愤慨!我的歌女没有一丝一毫的权利自称为女演员以至女歌唱家。这个人完全没有才能,缺乏感情,甚至不妨说,一无可取。按我的看法,她唱得难听,她的‘艺术’的妙处全在于她到必要的时候能把腿扬得高高的,遇到有人走进她的化妆室,她能不羞不窘。她照例选中由外语翻译过来的轻松喜剧上演,戏里有歌可唱,还可以穿上男人的衣服,紧箍在身上,出一出风头。一句话,呸!好,先生,我请您注意地听下去。据我至今记得,临到新桥落成,我们那儿举行过一次盛大的通车典礼。有祈祷式,有演讲,还发了电报,等等。我呢,您知道,在我的产儿身旁走来走去,老是担忧我那颗心会由于我是造桥人而激动得炸开来。反正这是过去的事了,我也不必假意谦虚,我索性对您说吧,我那座桥造得出色极了!那不是桥,而是一幅画,看得人神醉心迷!全城都来参加通车典礼,那你怎能不兴奋!‘好,’我心想,‘这样一来,众人的眼睛就要一齐盯住我看了。这叫我躲到哪儿去才好?’可是,我的先生,我白担心了,唉!除了官方人士以外,根本就没有人把我放在心上。岸上站着一群人,像山羊似的瞧着那座桥,至于桥是谁造的,他们不闻不问。见他们的鬼!顺便说一句,从那时候起我就痛恨我们这些最可敬的公众了。不过我要接着说下去。忽然,公众激动起来,人声鼎沸。……他们脸上绽开了笑容,肩膀活动起来。‘他们必是瞧见我了。’我暗想。哪有这种事,痴心妄想!我一瞧,原来我的歌女挤进人群来了,身后跟着一大帮浪荡子弟。人群的目光急忙跟住这个行列不放。大家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起来:‘她就是某某人。……可爱得很!迷人啊!’这时候人家也注意到我了。……有两个后生,大概是当地的舞台艺术爱好者吧,瞅了我一阵,互相看一眼,小声说:‘他就是她的情夫哩!’试问您听了是什么滋味?还有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头戴高礼帽,很久没刮过脸,在我身边站了很久,一会儿用这只脚支住身子,一会儿又换那只脚。后来他转过身来对我说:

“‘您知道在对岸走的那个女人是谁吗?她就是某某人。……她的嗓音很差,不值一提,不过她倒把它运用得挺巧妙!……’

“‘您能告诉我,’我问这个其貌不扬的人说,‘这座桥是谁造的吗?’

“‘说真的,我不知道!’这个人回答说,‘总是一个什么工程师吧!’

“‘那么你们城里的大教堂,’我问,‘是谁造的呢?’

“‘这我也说不上来。’

“随后我又问,城里大家认为最好的教师是谁,最好的建筑师是谁,其貌不扬的人对我提出的问题一概回答说不知道。

“‘那么劳驾,请您告诉我,’最后我问道,‘那个女歌唱家跟谁姘居?’

“‘跟一个叫克利库诺夫的工程师。’

“是啊,我的先生,您听了是什么滋味?不过,我接着往下讲。……中世纪游唱歌手和俄罗斯古代歌手在当今世界上已经不复存在,如今名声几乎全要靠报纸来制造了。大桥落成典礼后第二天,我就贪婪地拿起当地的《先驱报》,在那上面寻找有关我的事。那张报纸一共有四版,我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最后总算找到了:喏,这就是!好哇!我开始阅读:‘昨日举行新桥落成典礼,天气晴和,人如潮涌,并有省长大人某某及其他政府人员出席,等等’。结尾是:‘又天才女演员某某,素为我城公众之宠儿,亦光临参加典礼,美艳动人,全场为之轰动,自不待言。该明星身穿……’等等。关于我,却只字不提!半个字也没有!说来也许无聊,不过信不信由您,当时我简直气得要哭!

“我就安慰自己说,内地人是愚蠢的,对他们不必苛求。要成名,就要到智力活动中心,到京城去。正巧当时我有一篇论文在彼得堡,是送去参加竞赛的。竞赛的时期快要到了。

“我就跟这个城告别,坐上火车到彼得堡去。从这个城到彼得堡,有很长的一段路程。喏,为了不致烦闷无聊,我就在火车里定了一个单间,而且……当然,把歌女也带去了。我们坐上火车,一路上吃东西,喝香槟,哇哇地唱歌。后来我们到了智力活动中心。我正好在竞赛那天赶到,而且,我的先生,我荣幸地庆祝我的胜利,原来我的论文获得头奖了。乌拉!第二天我到涅瓦大街,花了七十戈比,把各家报纸统统买全。我赶紧回到我的旅馆房间里,在长沙发上躺下,按捺住我的颤抖,赶紧看报。我翻看一份报纸,什么也没有!我再翻看一份,还是一无所获!最后我在第四版上看到这样一条消息:‘昨日著名内地女演员某某乘特别快车抵达彼得堡。我们愉快地发现,南方气候对于我们熟悉的这位女演员颇有裨益,她美妙的舞台风度……’下面的话我就记不得了!在这条消息底下很低很低的地方用极小的铅字刊登了一行:‘昨日某竞赛会上某工程师获头奖。’如此而已!而且我的姓也给印错了:应当是克利库诺夫,却成了克库利诺夫。这就叫智力活动中心啊。然而事情还不止于此。……一个月后我离开彼得堡,各报都争先恐后地议论‘我们的举世无双、出神入化、才华盖世的女演员’,而且已经不称呼我的情妇的姓,却称呼她的本名和父名为了表示尊重。了。……

“过几年后我到了莫斯科。我是由市长写了亲笔信请去的,为了承担莫斯科以及当地报纸已经喊叫了一百多年的一项工程。我用公余时间在当地一家博物馆里发表过五次公开演讲,目的在于为慈善事业筹款。这似乎足以使我在全城至少扬名三天吧,不是吗?可是,唉!莫斯科报纸不论是哪一家,都对我的演讲只字不提!什么火灾啦,小歌剧啦,睡觉的市议员啦,酒醉的商人啦,总之,样样事情都发表消息,唯独对我的工作、计划、演讲一声不响。可爱的莫斯科公众啊!我有一回搭乘公共马车。……车上挤满了人,有上流女人,有军人,有男大学生,有高等女校学生,总之什么人都有。

“‘据说市议会约请一个工程师来承担某项工程,’我对邻座的乘客说,声音响得全车都能听见,‘您可知道这个工程师姓什么?’

“邻座的乘客否定地摇一下头。其余的乘客瞟我一眼,我从他们的目光看出他们似乎在说:‘不知道。’

“‘据说有个人在某博物馆发表演讲来着!’我抓住乘客不放,想攀谈一下,‘据说讲得很有趣!’

“连一个点头的人也没有。显然,大家都没听过演讲,那些上流的太太甚至不知道有这样一家博物馆。这都还不算什么,可是,您猜怎么着,我的先生,突然间乘客们跳起来,扑到窗口去。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您看,您看!’邻座的乘客推着我说,‘您看见出租马车上坐着的那个黑发男子吗?他就是著名的赛跑健将金英国赛跑健将,1883年夏天曾在莫斯科表演。——俄文本编者注!’

“于是全车的人上气不接下气,纷纷议论当时轰动莫斯科的赛跑健将。

“我还可以给您列举许多别的例子,不过我看,举了这些也就够了。现在,姑且假定我对我自己的看法是错误的,我爱吹牛,其实庸庸碌碌,然而除我自己以外,我还可以给您举出我的许多同辈,他们都是才华出众、异常勤劳的人,却无声无臭地死了。所有那些俄国的航海家、化学家、物理学家、机械工程师、农学家,他们出名吗?我们这班受过教育的人知道俄国的画家、雕塑家、文学工作者吗?有一个老文学工作者,写作很勤,颇有才能,三十三年来踏破不少编辑部的门槛,写过鬼才知道多少张稿纸,为诽谤罪受审二十来次,可是他的名声仍然没有越出他的小窝!我们文学界的泰斗,您简直一个也举不出来,至多也只有因为决斗而丧命,得了疯病,流放在外,或者打牌作弊才名扬天下的!”

头等客车乘客讲得那么起劲,弄得雪茄烟从嘴上掉下地,他就坐起来。

“是啊,先生,”他继续激烈地说,“跟那些人相对照,我却可以给您举出上百个各种卖唱的、卖艺的、演小丑的,他们的名字连吃奶的娃娃都知道。是啊,先生!”

车门吱扭一响,穿堂风吹进来,接着,一个人走进车厢里来,脸色阴沉,披着斗篷,戴着高礼帽和蓝色眼镜。这个人看一下所有的座位,皱起眉头,往前走去。

“您知道这人是谁吗?”从车厢远远的一个角落里传来胆怯的低语声,“他就是某某人,著名的图拉省骗子,由于某银行一案受过审。”

“您瞧瞧!”头等客车乘客说,笑起来,“图拉省的骗子他倒知道,可是您问他知不知道谢米拉茨基谢米拉茨基(1843—1902),俄国画家。——俄文本编者注、柴可夫斯基,或者哲学家索洛维约夫,他就要对您不住摇头了。……糟糕透了!”

在沉默中过了三分钟光景。

“请您容许我反过来对您提出一个问题,”对面的乘客说着,胆怯地嗽喉咙,“您可知道普希科夫这个姓?”

“普希科夫?哦!……普希科夫。……不,我不知道!”

“这就是我的姓……”对面的乘客腼腆地接着说,“那么您不知道?我在俄国一所大学里已经当了三十五年教授……而且是科学院院士,先生……我发表过不止一篇论文呢。……”

头等客车乘客和对面的乘客互相看一眼,不禁扬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