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一号

男一号原文为法语。叶甫根尼·阿历克塞耶维奇·波德查罗夫,体态匀称,风度潇洒,生着一张椭圆脸,眼睛下面浮肿,目前为了赶演戏季节,来到南方一个城市。他办的头一件事就是极力跟当地几个有声望的人家应酬周旋。

是啊,先生原文为意大利语。!”他常说,优雅地摆动腿,露出红袜子,“艺术家必须间接地和直接地影响群众。头一种目的可以通过舞台上的表演达到,第二种目的却要依靠跟市民们交往才能达到。说实话,说实话原文为法语。,我就不懂我们的演员同行们为什么不肯跟别人的家庭来往。这是为什么?姑且不谈宴会、命名日盛会、馅饼、例行晚会原文为法语。,姑且不谈这些快活事吧,只要想想他对社会能够产生多么大的精神影响就够了!你体会到你在把一星火花投到某人麻木的脑瓜子里去,这岂不愉快?而且会碰见各种典型人物哩!还有女人!我的上帝原文为法语。,什么样的女人啊!叫你看得头昏眼花!你摸进一个商人的大宅子,溜进深闺密室,摘下一只又嫩又红的小橙子,嘿,神仙般的快活啊!说实话!”

在这个南方城市,除了别的人家以外,他还认识了工厂主赛巴耶夫的有声望的家庭。可是如今,他每逢回想这次结交,总是鄙夷地皱起眉头,眯细眼睛,烦躁地揪表链。

有一回,那是在赛巴耶夫家的命名日宴会上,这个艺术家坐在他的新相识的客厅里,照例高谈阔论。他四周的圈椅上和长沙发上坐着“各种典型人物”,和蔼地听他讲话,隔壁房间里传来女人的笑声和喝晚茶的声音。……他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讲他在舞台上的成就,每说一句话就喝一口加罗木酒的茶,脸上极力做出满不在乎的厌烦神情。

“我主要是内地的演员,”他说,谦虚地微笑,“不过也在京城演过戏。……我要顺带讲一件事,它充分表现了现代人的心理状态。有一次在莫斯科,那是我的福利演出场借某一演员生日等机会举行专场演出,使该演员多得收入。,青年们送给我那么一大堆桂冠,我敢凭我认为神圣的一切东西起誓,我都没有地方放它们了!说实话!后来,正赶上我缺钱用,就把桂叶烧菜时可作调味用。送到商店去卖掉。……你们猜猜看:桂叶有多重?两普特1普特等于16.38公斤,约合我国33市斤。零八斤此处指俄斤。1普特等于40俄斤。呐!哈哈!这笔钱别提多么经用了。一般说来,艺术家常常很穷。今天我手上有成百上千,明天却又分文不名了。……今天我连一块面包也吃不上,明天却大吃牡蛎和安抽鱼都是名贵的菜肴。,见鬼。”

市民们规规矩矩地凑着茶杯喝茶,听他讲话。心满意足的主人,不知道该怎样款待这个受过教育而且有趣的客人才好,就把从外地来的他那远亲巴威尔·伊格纳捷维奇·克里莫夫介绍给他,那人是个四十岁上下的胖子,穿着长礼服和极肥的裤子。

“我来介绍一下!”赛巴耶夫介绍克里莫夫说,“他爱好戏剧,以前自己就演过戏。图拉省的地主!”

波德查罗夫和克里莫夫就攀谈起来。使得他俩大为愉快的是,图拉省地主居住的那个城恰好就是男一号在那儿一连演过两个季节戏的城市。他们就开始谈那个城市,谈双方都认识的熟人,谈剧院。……

“您要知道,我非常喜欢那个城!”男一号说,露出红袜子,“多么好的马路,多么可爱的公园啊……什么样的社交界!多么好的社交界呀!”

“是啊,很好的社交界。”地主同意说。

“那是个商业城,可是文化空气非常浓!……比方说,嗯嗯嗯……中学校长啊,检察官啊……军官啊。……县警察局长也不坏。……这个人,正如法国话所说的,是中心人物原文为法语。。还有那些女人!真主伊斯兰教对上帝的称呼。啊,什么样的女人哟!”

“是的,女人……确实……”

“也许我偏心吧!不过,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你们城里,我在恋爱方面走运极了,简直可以写出十部长篇小说来呢。比方就拿这段风流韵事来说。……当时我住在叶果烈夫斯克街,就是地方金库所在的那幢房子里。……”

“就是那幢没粉刷过的红房子吧?”

“对,对……没粉刷过。……我现在还记得,我隔壁的柯谢耶夫家住着当地的美人儿瓦莲卡。……”

“就是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克里莫夫问道,高兴得眉开眼笑,“的确是个美人儿。……在城里首屈一指呢!”

“称得上在城里首屈一指!古典的脸型……又大又黑的眼睛,大辫子齐到腰上!她看过我演的《哈姆雷特》。……她模仿原文为法语。普希金的达吉雅娜俄国诗人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女主人公,她在信中吐露了自己的爱情。,给我写了一封信。……我呢,当然,回了信。……”

波德查罗夫往四下里看一眼,相信客厅里没有女人,就转动眼珠,忧郁地微微一笑,叹口气。

“有一天散戏后,我回到家里,”他放低声音说,“她正在我的长沙发上坐着呢。于是流泪啦,诉说爱情啦……接吻啦……就都开始了。……啊,那真是神魂颠倒的一夜,妙不可言的一夜!后来,我们的恋爱持续了两个月,然而都及不上那一夜。多美的一夜啊,说实话!”

“对不起,这是怎么回事?”克里莫夫嘟哝说,涨红脸,睁大眼睛瞧着演员,“我对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了解得很清楚。……她是我的外甥女!”

波德查罗夫心慌了,也睁大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先生?”克里莫夫继续说,摊开两只手,“我了解这个姑娘,而且……而且……这真使我感到惊讶。……”

“我很抱歉偏巧发生了这样的事……”演员支吾道,站起来,用小手指揉他的左眼,“不过……当然,您作为舅舅……”

客人们本来一直愉快地听演员讲话,报以微笑,这时候也觉得难为情,垂下眼帘了。

“不,劳驾把您的话收回去……”克里莫夫极其困窘地说,“我请求您这样做!”

“如果这话……嗯嗯嗯……伤了您,那就遵命!”演员回答说,还做了个意义不明的手势。

“那么请您承认您说了谎话。”

“我?不……嗯嗯嗯……我没说谎话,不过……很抱歉,我没加考虑就说出口了。……可是,总的来说……我不明白您怎么用这种口气说话!”

克里莫夫沉默不语,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仿佛在思考,或者举棋不定似的。他的胖脸涨得越来越红,脖子上暴起青筋。他来回走了两分钟光景,然后走到演员跟前,带着哭音说:

“不,劳驾,请您承认您说的关于瓦莲卡的事是谎话!劳驾!”

“奇怪!”演员说着,耸了耸肩膀,勉强微笑,摇着腿,“这……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那么您不愿意承认?”

“我真不懂!”

“您不愿意吗?既是这样,那就对不起了。……我不得不采取不愉快的步骤。……先生,要么现在我当场辱骂您一番,要么……如果您是个高尚的人,就请您接受我的要求,来一次决斗。……我们互相射击!”

“遵命!”男一号清楚地说着,做出鄙夷的姿势。“遵命!”

客人们和主人慌张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把克里莫夫拉到一旁,要求他别闹出笑话来。女人们惊讶的脸纷纷在门口出现。……男一号转悠一阵,唠叨几句,然后做出仿佛受了侮辱而不能在这所房子里久留的样子,拿起帽子,没有告辞就走掉了。

男一号走回家去,一路上鄙夷地微笑,耸动肩膀,可是回到旅馆房间里,在长沙发上躺下,却感到惶惶不安。

“见鬼!”他想,“决斗倒没什么关系,他打不死我的,不过麻烦的是同事们都会知道这件事,他们十分明白我是胡扯。糟糕!那我就会在全俄国丢脸了。……”

波德查罗夫沉思一下,吸一阵烟,接着,为了叫自己镇定下来,就上街去了。

“应当跟这个大老粗谈一谈,”他想,“要给他那蠢笨的脑瓜子开一开窍,叫他知道他是蠢材,傻瓜……我根本不怕他。……”

男一号走到赛巴耶夫的房子前边,站住,瞧着窗子。花边窗帘里,仍然灯火辉煌,人影移动。

“我等他出来!”演员决定。

天色乌黑而阴冷。讨厌的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就跟从细箩里筛出来的一样。……波德查罗夫把胳膊肘倚在路灯的灯柱上,心里乱糟糟的。

他淋湿了衣服,疲惫不堪。

夜里两点钟,客人们才从赛巴耶夫家里走出来。……图拉省地主最后一个在门口出现。他叹一口气,声音响得整条街都能听见,然后他那双沉重的套靴踩在人行道上,发出嚓嚓的响声。

“对不起!”男一号追上他,开口说,“您等一会儿!”

克里莫夫停住脚。演员微笑一下,游移不定,吞吞吐吐地开口说:

“我……我承认……我说的是谎话。……”

“不行,先生,请您当众承认这一点!”克里莫夫说,脸又涨得通红,“这件事我不能就这样放过去。……”

“这我不是在道歉吗!我在求您……您难道不明白?我来求您是因为,您也会同意,决斗会惹出闲话来,我呢,在工作……我有许多同事……上帝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男一号极力装得满不在乎,微微笑着,把身体挺直,然而他的本性却不听从支配,他嗓音发抖,眼睛负疚地眨巴,头低下去。他叽叽咕咕说了很久。克里莫夫听他讲完,想了想,叹口气。

“好,就这样吧!”他说,“求上帝饶恕您。只是下一次不要再说谎话,年轻人。再也没有比说谎更使人失身份了。……是啊!您年轻,又受过教育。……”

图拉省地主好心好意,用父辈的口吻教训了一番。男一号听着,温和地微笑。……等到那一个讲完,他就赔着笑脸,不住鞠躬,然后缩起身子,迈着负疚的步伐往他的旅馆走去。

过了半个小时,他躺下睡觉,已经感到脱离险境,心情畅快了。他定下心来,由于那场纠纷这样顺利结束而心满意足,就盖上被子,很快睡着了,而且睡得踏踏实实,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十点钟才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