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

伊凡·叶果罗维奇·克拉斯努兴是个平平常常的为报纸写稿的人,这天深夜回到家里,皱紧眉头,神色严肃,不知怎的,显得心事重重。他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等着警察来搜捕,或者起意要自杀似的。他在他的房间里闲走一阵,然后停住脚,揪乱头发,用莱阿替斯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中的人物。——俄文本编者注准备为妹妹报仇的那种口气说:

“一个人已经筋疲力尽,精神劳累,心里又郁积着愁闷,可是对不起,你得坐下来写东西!这就叫做生活?!一个作家明明心情忧郁,却不得不逗读者发笑,或者明明兴高采烈,却不得不按照编辑部的命令大流眼泪,他心里这种痛苦的冲突,为什么至今就没有人描写一下呢?我不得不嬉皮笑脸,冷着心肠,老说俏皮话,可是你要知道,那当儿我实在是满腔悲伤,比方说,我有病,我的孩子快要死了,我的妻子正在分娩!”

他一面说,一面摇拳头,瞪大了眼睛。……后来他走进卧室,叫醒妻子。

“娜嘉,”他说,“我要坐下来写东西了。……劳驾,别让外人打搅我。要是孩子啼哭,再有个厨娘打鼾,那就没法写。……还有,你去安排一下,把茶准备好……再煎一块肉排什么的。……你知道,我不喝茶就写不出东西来。……在工作中,只有茶才能给我提神。”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脱掉上衣、坎肩、皮靴。他慢慢地脱完,然后脸上做出无辜受屈的神情,在写字台旁边坐下。

桌子上没有一件东西是偶然放在那儿的日常用品。所有的东西,哪怕是最小的摆设,都带有深思熟虑和严格规划的性质。那儿有大作家的半身像和照片,有成叠的手稿,有折了书页的别林斯基著作,有一块作烟灰碟用的后脑骨,还有一张报纸是随意折叠着的,不过折叠得恰好露出一段用蓝铅笔标出的文字,页边空白处写着两个大字:“卑鄙!”这儿还有十来支新削的铅笔和安了新笔尖的钢笔,这些东西放在那儿,显然是不让外在的原因和偶然的事故,例如钢笔损坏等等,使他那纵情驰骋的文思哪怕中断一秒钟。……

克拉斯努兴把身子往圈椅的椅背上一靠,闭上眼睛,考虑他已经想出来的题材。他听见他妻子趿拉着拖鞋,去劈小木柴,好烧茶炊。她还没完全醒过来,这可以从茶炊盖和刀子不时从她手里掉下地听出来。不久就传来茶炊和煎肉的嘶嘶声。他妻子不停地劈小木柴,在炉边碰响炉盖、风门、炉门。忽然,克拉斯努兴打个哆嗦,睁开惊恐的眼睛,开始闻空气。

“我的上帝啊,烟气!”他呻吟说,痛苦地皱起脸,“烟气!这个讨厌的女人存心要毒死我!是啊,看在上帝面上,请说一句吧,我在这样的环境下能够写作吗?”

他跑进厨房,在那儿发出演戏般的哀叫声,大闹一场。过了不久,他妻子踮起脚尖,小心地走来,端给他一大杯茶,他呢,仍旧坐在圈椅上,闭着眼睛,思考他的题材。他一动也不动,用两只手指轻轻敲着额头,做出没听见他妻子走来的样子。……他脸上依然露出无辜受屈的神情。

犹如一个少女看到人家送给她一把贵重的扇子一样,他在下笔写上标题以前,先久久地对自己卖弄风情,扭扭捏捏,装腔作势。……他按紧两个鬓角,先是扭动身子,把脚缩到圈椅底下,仿佛身子酸痛似的,后来又懒洋洋地眯细眼睛,活像一只趴在长沙发上的猫。……最后他有点迟疑不定地往墨水瓶那边伸出手去,带着像是签署死刑判决书的神情,写下了标题。……

“妈妈,给我点水喝!”他听见他儿子叫道。

“嘘!”母亲说,“爸爸在写东西呐!嘘……”

爸爸写得很快很快,既不涂改,也不停笔,几乎连翻稿纸的工夫也没有。那些名作家的半身像和相片一动也不动,瞧着他走笔如飞,似乎在想:“嘿,老兄,你可真行啊!”

“嘘!”笔尖叫道。

“嘘!”那些作家说,随着他膝盖的碰撞,他们跟桌子一起颤动。

忽然,克拉斯努兴挺直身子,放下钢笔,侧耳倾听。……他听见一种平稳单调的低语声。……这是邻居福玛·尼古拉耶维奇在隔壁房间里祷告上帝。

“您听我说!”克拉斯努兴叫道,“您不能小点声祷告吗?您妨碍我写作!”

“对不起,先生……”福玛·尼古拉耶维奇胆怯地回答说。

“嘘!”

克拉斯努兴写满五页稿纸,伸个懒腰,看一看怀表。

“上帝啊,已经三点钟了!”他哀叫道,“人家都睡了,可我呢……唯独我不能不工作!”

他浑身散了架,劳累不堪,歪着头,走进卧室,叫醒妻子,用懒洋洋的声调说:

“娜嘉,再给我弄点茶来!我……我精力不济了!”

他一直写到四点钟,要不是题材已经耗尽,本来是会一口气写到六点钟的。他这样远远地避开别人窥探和观察的眼睛,对自己和对没有生命的物品悄悄卖弄风情,忸怩作态,他这样在自己的小窝里对那些不得不受他支配的人称王称霸,都成了他生活里的盐和蜜借喻“莫大的乐趣”。。这个暴君在这儿,在家里,跟我们在编辑部里习常见到的那个低声下气、沉默寡言、毫无才华的小人物相比,是何等不同!

“我累得恐怕睡不着觉了……”他说着,躺下去睡觉,“我们的工作,这种该死的、费力不讨好的、苦役般的工作,与其说劳累人的身体,倒不如说劳累人的灵魂。……我该服点溴化钾一种镇静剂。才对。……啊,上帝看得见,要不是有这个家,我早就丢开这种工作不干了。……按编辑部的命令写东西!这真要命哟!”

他一直睡到十二点或者下午一点钟,睡得踏实而酣畅。……啊,如果他做了有名的作家,主编,或者哪怕做了发行人,那他会睡得更加酣畅,而且会做多么好的梦,会多么痛快啊!

“他写了整整一夜!”他妻子做出惊恐的脸色,低声说,“嘘!”

谁也不敢说话,不敢走动,不敢弄出响声。他的睡眠是神圣之至的,谁要侵犯它,谁就得付出很高的代价!

“嘘!”这个声音传遍整个屋子,“嘘!”